第十章

夜深,烛灭灯暗,所有人都入了梦乡,唯有更夫尽责地敲响更鼓,提醒未入睡的人们,小心火烛。

晴儿的屋里还燃着烛火,火光中映出床上两道窈窕身影,她们并肩坐着,相互依偎。

晴儿拉住雨儿的手,精神奕奕,一张嘴张张阖阖说不停。

“你不知道,三爷有多厉害,他就这么一拉一抽,就把小豆子从坏人手里抢回来,双脚一个轻巧横踢,那个想拐卖小豆子的坏蛋,立刻给打趴在地,你没当场看见,真是帅气啊……”

晴儿的三爷经说完,满足地长叹一声,一床棉被被她紧紧搂抱在怀里。雨儿伸手环住她的肩膀,见她笑得甜孜孜的,好像有人在她嘴里塞了根糖葫芦。

“我想,我好像喜欢上三爷了。”她把头靠到雨儿肩上。

雨儿侧过脸,审视她的笑颜。傻小姐,她哪里是“好像”,是“已经”、“早就”喜欢上三爷。没见过三爷之前,她便是满心崇拜,见了本人后,还能不把一颗心全给系上、挂上?

“小姐,你为什么知道自己喜欢他,不是别人?”

晴儿一愣,类似的话,她也问过惠熙,那时惠熙回答,他喜欢楠楠的真心,喜欢她眼底看见的自己。那么,她是不是也爱上他眼底的自己,以及他真诚的笑意?

她抬起头,认真思考,在眼珠子转两圈之后,坐正身子。

“我们上街走着,满街都是人,可奇怪的是,环顾全场,我看谁都不觉得特别,唯有他,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唇鼻,清晰得让人心惊,教人印象深刻。”

“分手道别时,才一转身、眼睛里失去他的身影,就会觉得一股越来越强烈的孤寂滋生蔓延,密密麻麻地、一层一层裹满了身子每一寸,然后我的心就会开始喧嚷、吵闹,发出同一个声音。”

“什么声音?”雨儿会心一笑,故意问。

晴儿笑得如梦似幻,好似被人丢进糖水里渍了一晚,捞起来满身都是甜蜜气味。“那个声音喊着——三爷、三爷、三爷……”

“可是,小姐不担心吗?三爷是高高在上的皇子,能与他匹配的,不是高官千金,便是皇亲国戚,再不,也得是选秀中脱颖而出的秀女。之前老爷为了小姐,买通地方官员将小姐的名字自选秀名单中删去,小姐与三爷……”

后话未竟,晴儿却明白雨儿想表达的。

可不,阴错阳差啦,不过就算她参与选秀,她又不是雨儿,事事会、样样通,最后恐怕也是以落选为收场吧。

“你担忧的,我何尝不知道,况且他心里还有个楠楠呢。”

“既然明白,小姐何不离三爷远一点?”

晴儿摇头轻喟。“对我而言,三爷就像一剂毒药,让人着迷,也会让人失了性命,可我无法考虑这么多,我只能顺着心意走,至于以后的事,谁晓得呢。”

“是毒药,聪明的人就该拒绝。”雨儿惊讶她的回答,怀疑莫非爱情吞噬了小姐的智慧?

“雨儿,你知不知道,药材当中,附子有毒,巴豆、半夏、细辛、天南星、苍耳子、马钱子……每样都带有毒性,但只要使用得当,就能为人治病。”

“我也明白我越接近三爷就越危险,可是若上苍愿意襄助一把,或许能给我一些幸福、一点快乐,或者……一段人生中最美丽的记忆啊。”

她虽然说得振振有词,但雨儿才不信,难道有了记忆,往后岁月便能心满意足,不会贪求更多?不,她不是乐观的女性,在她眼里,小姐的想法根本是饮鸩止渴。

只是小姐有句话说对了,未来的事谁晓得,今朝有酒今朝醉,就算千忍万忍,任由金樽对月空叹,谁敢保证,能就此平安一世?

想想她的爹娘、她的族人,想想他们压抑过多少悲欢爱恨,到终了,一样无法完成梦想与心愿,人生短暂,何必与自己的欲念抵死抗衡?

晴儿睨了她一眼。“你那是什么表情啊?你觉得我配不上三爷?”

雨儿笑了,握住晴儿的双手,笑道:“不是,最美的鲜花得插在最臭的牛粪上,三爷恰恰是那坨最臭的屎,配咱家小姐最合适不过。”

“你,敢偷笑我!”晴儿动手在她胳肢窝里挠痒痒。

“不是偷笑,我是光明正大地笑,笑我们家小姐是最美、最鲜的花儿。”

“你还说、你还说!”

晴儿把雨儿压在床上,猛朝她攻击,雨儿笑得岔气,连声求饶,两人笑闹成一团,直到都累了,才在床上并肩躺平。

晴儿仰着头,看着顶部床帐花纹,嘴边的残笑未退。

“雨儿,我知道你为我担心,只是……如果我放弃认识他、结交他、欣赏他,此生我一定会后悔。”

“我只是担心小姐深陷,无法自拔,而三爷给不起小姐要的感情。”

“届时我也许会痛心疾首,可我宁愿选择伤心,也不愿意错过,遗憾终生。”

“小姐想清楚就好,往后无论处境再困难,我都会陪在小姐的身旁。”

“那就好……以后要继续掩护我哦。”

“那还用说。”

拉起被子,雨儿将晴儿全身裹个紧密,笑道:“快睡吧,明天不是还要和三爷出去,得养足精神。”

“是。”晴儿闭上眼睛,雨儿也跟着闭眼。

过了好一会儿,晴儿柔声轻唤,“雨儿。”

“嗯?”

“有你在我身边,真好。”

雨儿没回话,但嘴角扬起。

晴儿一身男装,与惠熙共骑一骑。

快马将他们带离京城,一出城门,惠熙挑了条行人稀少的道路,晴儿仰头向后,问:“三爷,我们要去哪里?”

他笑而不答。

“说嘛,我好奇着呢。”她戳戳惠熙环在自己腰间的手臂。

“把你带去卖。”他空出一手,捏了捏她的脸颊,光滑细致的肌肤让他的指尖享受了一番畅快。

“呵呵。”她仰头大笑,额头贴上他的下巴。

“被卖还那么开心,要不要顺便替我数数银子?”

“当然开心,卖掉我,三爷可就成了千万富豪啦。”

“你确定自己有那么高价?”

“什么高价?千万我还估低了呢,就怕三爷太得意,一个不仔细,把我从马上摔下来,烂泥巴晴儿可就掉价了。”

这会儿轮到惠熙大笑,好似随时随地她都有本领让他的坏心情转成好心情,她是他的开心法宝,一个再高价也不肯出让的宝贝。

“驾!”惠熙扬鞭催马,任长风猎猎,掠起衣袂翻卷。

晴儿长发飞扬,随着风打在他脸庞,风中混杂了淡淡清香,那是她的馨香,令他心神俱醉的气息。

晴儿靠在他怀里,两人是那样的亲近,那样的甜蜜,好似……好似她与他融为一体,在这天地间,尘世里,再无人能打扰。

他们在草原中央下马,晴儿俯眺这片贫瘠枯黄,仿佛无止境地绵延,仰望天空北雁南飞,眼前一派千里清冷秋无涯的萧瑟景象,让人开心不起来。

“不喜欢吗?”

“荒原萧索,瑟瑟泣冬风,灌木只余一丛丛枯败的骨架,衰草凄然,我不喜欢。”她嘟起嘴,摇摇头。

“夏天的时候,这里放眼望去尽是一片绿油油的大草原,处处绿草清香塞满心肺,耀眼的蓝天接连着艳丽的翠绿,美得让人开怀大笑,忘却所有烦恼。”

“有这么美?”她听了惊喜,不禁在脑海中想像美景。

“当然,满地的鲜绿还夹杂各种颜色。红的、粉的、黄的、橘的、白的……无数野花怒放,蝴蝶翩翩飞舞,偶尔还可以见到兔子的踪迹。”

“好心动哦,等夏季,三爷再带我来这里,好不好?”

他笑着朝她点点头,可一转眼,眉头又迅速紧起。“可惜有许多人,别说明年夏季的大草原,就是连明天的太阳都无缘得见。”

见惠熙的笑容隐起,晴儿的心底隐隐生忧。

“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得离开京城一段时间,也许一个月,也许两个月,也许……再久一点。”

“三爷要去哪里?”

“两江。”

“为什么?”得知他将离去,晴儿的好心情一扫而空,很是落寞。

“那里水患连连,数十万顷良田被淹,几万灾民痛失家园,颠沛流离,无人可依。奸商卖米贵如珍珠,灾民为求生存不惜卖儿鬻女,能吃的全进了肚子,不能吃的一样进了肠腹,观音土填肚、树皮熬汤,全成了维持性命的粮食。”

两江成了人间炼狱,满朝大臣无法可施,大皇子坜熙领了皇命,为治灾日夜苦思操劳,劳出疾病,可为千万百姓,他忍着、撑着,咬牙安顿了所有灾民后,直至病体难支,被地方官一顶大轿送回京城。

父皇遂命他进灾区,接下皇兄未完成的差事。眼下虽未出京,他已先着手研究灾区问题,这一深究,才晓得灾情严重。

“朝廷里没有拨粮赈灾吗?”

“拨了,可是接近岁末,新的税赋未收上来,能拨出去的不过二十万两,又经层层剥削,真正能用到灾民身上的,不过区区几万两银子,皇兄一趟两江行,杀了狗官十数名,可越查越深,真实的情况越骇人,再这么一路杀下去,就没有官员可以办差了,眼前只好先让他们戴罪立功。

“问题是,区区几万两银子能有什么用?别说那么多张嘴要吃饭、那么多伤病患要医治,待灾民返回家乡后,还得重整家园、买耕具,买种子,熬到下一次收割……光想到这个,就让人坐立不安。”

好个忧国忧民的三皇子,晴儿望着他一脸愁容,恨不得多帮他一把。

“所以现在最大的问题,是银子?”

“对。”饱学斋能动用的银子全挪用了,可那些银子顶不了太久。

“有没想过抄贪官的家?”

“这招是皇兄第一个想到的,本以为可以搜个几十几万两出来,没想到竟只刨出三万多两。”

“换句话说,最大的蠹虫还没抓到。”

“或许。”

“如果请皇帝下一道圣旨,自首无罪,把官银吐出来,并加倍还给朝廷者,日后被查出涉案的话,不再追究,并保留原官位的话呢?”

惠熙一笑,这是奸商才想得到的事,所以他也想到了,此刻的燃眉之急是缺银子,先把银子给逼出来,解决灾民之苦是第一要件,倘若这些官员罪行重大,此回暂不追究,日后派细作埋伏身边,待下次再犯,重罪处决便是。

于是,他上摺子,却被皇上给驳了。

惠熙不知道皇上的用意是因为那只“罪行重大”的蠹虫,摆明与皇后、皇太后一族有关,怕动一发而牵全身,还是担心他的法子会养虎为患,总之,行不通。

“再想想,想个旁人想不出来的好法子。三爷有赏。”

“还是不行吗?倘若银子不能从官家出,那么必得从民间得,民间……谁的钱多,农民……没有;读书人……没有;工匠……更是想都别想,能够度日糊口再揽点棺材本就算不错啦,所以,只能从士农工商的最末流身上想办法。”

他听出她酸溜溜的口气。没错,所有人都看不起商人,可遇着事,就想从商家身上动脑筋,算来算去,朝廷对商户还真是不仁不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