贿赂?这二字听得查老爷心惊胆颤,为两江水患之事,朝里朝外不晓得处决了多少行贿之人,现在当官的一听见“贿赂”二字,谁不急急撇清。
晴儿自选秀名单删除这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若四王爷成心抖出来,查家哪里有好果子吃。
查老爷紧皱眉头,暗暗叫悔,他早该罢官回家专心当个好商人的,都是为那层风光皮面,舍不下读书人身份,才会害了女儿……
他苦着脸,拱手相求阅熙。“请四王爷体恤,晴儿实在不适合进宫啊,她那副火爆脾气,走到哪里都要点上几把火,查家就这么一个女儿,还指望着她给我们两老送终,实在、实在不敢盼她……出人头地啊。”
阅熙大笑,在查老爷眼里进宫真是“出人头地”?在别人眼里,或许是,在他眼中,未必。
说到底,查老爷是聪明人,知道皇家饭碗难端捧,想给女儿选条顺遂道儿走,若是他没碰上晴儿便罢,可他就是碰上啦,既是有缘有份的两个人,他就不能让查老爷称心如意。
“查老爷,你不明白本王的脾气,本王便是喜欢查姑娘那副火爆的坦率性子,我阅王府地大、屋子牢,用的全是上好的料儿,不怕她到处点火。尽管违背查老爷的心意,我看……查姑娘恐怕还是得出人头地一回。”他起身笑道:“劳烦查老爷转告令嫒一声,五日后未时定然再访,还请查姑娘拨冗相见。”
阅熙转身离开查府,临行望见了缩在门边的雨儿,心里老觉得她熟悉,却想不出来曾经在哪里见过。
查老爷按照礼数送阅熙出府,但一路上忧心忡忡,眉头打上十个、八个死结,看得阅熙忍不住摇头。天下父母心呐,查老爷今夜大概要忧心得辗转难眠了吧。
阅熙从不讨好别人,他是事事只为自己设想、不管他人的四王爷,可是见着查老爷满脸愁云惨雾,肯定是很疼爱晴儿,这个想法让他心软。
他停下脚步对查老爷说:“我明白你的担忧,可我能承诺你一句,事情不会像你想的那么糟,我便是喜欢查姑娘那直率的仗义性子,我不会试图改变她、控制她,我会让她做自己喜欢的事。”
他的话熨平了查老爷的眉心。喜欢?莫非他们之间已经熟识,甚至许下承诺?
惠熙即将离京,一大清早晴儿飞奔到惠王府,看见府前已有几辆马车整装完毕,等待出发。
刘公公发现晴儿,微微一笑,上前招呼一声便转身进府,不久,惠熙随他身后走出门,见到晴儿,又快步跑到她面前。
他笑,笑得倾国倾城,害得鱼沉雁落,白日无艳。
这种男人放出门,不晓得会沾惹多少桃花上门,会不会待灾情稳定,一、二月后回府,王府里便种满桃花树?
晴儿忧心忡忡地望着他,半句话不说,仿佛满树桃花已在眼前争艳。
“你怎么来了?”他握住她的手,将她带到角落。
晴儿勉强扯扯嘴角,拉出一个不算笑的笑。“我有事要告诉你。”
“什么事?”
“我们家附近的于府,大老爷是个七品宫,二老爷是六品官,素日里,两房就常常私底下比较,最近大老爷的二女儿选秀选上了。”她的眼睛盯着他,一瞬不瞬,就怕一个别开眼,便是天上人间。
“很好,然后呢?”他回视她晶亮双眼,那眼里饱含着千言万语。
“听说烛花双蕊必有喜事,那天他们家的喜鹊从早到晚叫不停,果然他们家二老爷的女儿也选上了。”
“的确是双喜临门,然后呢?”
“然后女儿出宫回府,准备待嫁。昨日两位姑娘见了面,先是从头到脚把对方打量一遍,再笑着互相恭维对方有多美丽、多温良、多贤慧,一人一句轮番讲,字字句句都是典故或成语,好像……”
“在炫耀满肚子才华?”
“不,好像两只小猫在夸奖对方,谁长得比较像花豹。”
噗哧,他爆出一声大笑,双手搭上她的肩,猛摇两下。“你脑袋被驴子踢坏了,一大清早跑过来对个即将出远门的男人讲这个。”
他那么聪明,当然知道她想说的是:“云渺渺、水茫茫,良人归路许多长,相思本是无凭语,莫向花笺费泪行”,想说:“那日垂杨紫陌落城东,携手处,游遍芳丛,如今琵琶弦上说相思,明月在,彩云归”。
只是这些话太心碎,易教人愁肠百结,泪湿春衫。
“不能讲这个吗?好,那我讲别的。大杂院的奶奶知道你要去灾区,有几件事一定得交代你,可你忙得没空去大杂院看她们,只好托我转达。”
“你说,我听。”
“奶奶说,灾民会抢红了眼,不管对方是谁、是何等身份,她曾见过一个高头大汉被几个灾民围起来殴打,打得遍体鳞伤,身上的银子全被抢了。”
“奶奶要我告诉三爷,进入灾区后,千万别穿得光鲜亮丽,有粗布衣就穿粗布衣,没粗布衣就在衣服上缝几个补丁。还有,银子要贴身带着,出门在外状况多,最好把银票用油布包了,再用布条层层缠在身上,才不会被偷。”
“另外,灾区的水非得煮熟了才能喝,水患后多会发生疫病,药材一定要随身带上,身子有点儿不对劲,要马上召大夫来看,公事再忙也得吃饱饱,才有体力、风邪不侵。”
惠熙又听懂了,那是他用区区几两银子买到的“真心”。这些话,在宫里、府里,没有人对他说,这些话像烧红的木炭瞬间投入水里,把他冰凉冰凉的心给熨暖了。
“放心,我身边带很多人,个个都是武功高手,我自己也会多加注意,不会有闪失的。”
“那就好。”晴儿悠然叹息,很长的一口气,凝睇他的目光带着灼热。“三爷,我有点后悔。”
“后悔什么?”
“没和师傅好好学画。我爹爹的银子全丢进湖里了,娘请那么多师傅来教我,没想到琴棋书画我无一通晓,幸好雨儿学得不错,勉强把银子给捞回本。”
提到雨儿,惠熙想起自己桌案上,她留下的那几句诗。
但愿世间女子,别在断肠声中葬憔悴……
她是个忠心护主的女子,不愿主子在断肠声中葬憔悴,于是用诗词暗暗提醒着他。晴儿该感激身边有一个事事为自己谋算的人。
“学画做什么?”
“把你画下来。”她用手指架出一个框框,退后两步,把他收在框框里、收在心底。
“为什么要把我画下来?”
“认识你之后,我的眼睛养刁了,没有俊男可看,会吞不下白米饭。”
“这样啊,那往后一辈子你可怎么办才好?”
“什么?”她被他弄得一头雾水。
“你挑夫婿的标准那么‘严苛’,可眼睛却被我给养刁了……那可怎么办,以后吞不了白米饭,会瘦的。”
“没关系,吞不了白米饭,就吃包子、馒头,总有别的可吃……”
晴儿这话说得一点也不坦然,他没搭腔,两人的谈话在这里断掉,四目相望,心中千言万语凝结在喉头。
许久,两人就这样对望着,直到刘公公来催促,他们才双双回过神。
“晴儿,好好照顾自己,等我回来,定给你带回一个好夫婿。”他决定了,决定回京后,面禀父皇,给她一个实实在在的承诺。
“其实我的条件也没那么严苛,如果真的找不到,我可以降低标准。”她头低低,脸上泛起红云。
“可以降多低?稍微好看一点,行不行?”他跟着俯身,追寻她的眼睛。
“如果可以让我吞得下白米饭,好看很多点也无所谓。”她的头垂得更低了,那红云加重了色泽。
惠熙忍不住大笑,他发觉在她身边,好像随时随地……都很开心,他感激起上苍,感激它带走了楠楠,又带来一个让他快乐的女子。
“牢牢记住,我不在京里,你别胡乱出门招惹那些凶神恶煞。”
“好。”
“给你个功课。有空在家里多想想,那间胭脂铺子要怎么经营,才能把招牌打得响亮。这回不准你动用宫里的大招牌,我要你自己做出大招牌,让宫里娘娘晓得它的好,主动上门,成为你的第二块招牌。”
“好。”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来府里找刘公公,他会想办法帮忙,再不,也会把你的事传达给我知道。”
“好。”
“我不在,你要好好吃饭,别懒得动嘴。”
“好。”
“雨儿个性沉稳,你有心事不能让人知道的,让她替你分解。”
“好。”
“可以想我,但不能太想,要是想得睡不着觉,想得眼眶发黑,我会生气。”
“好。”
临别之际,惠熙才晓得自己有那么多话想说,他揉乱她的刘海,捏捏她柔嫩的脸颊,两个月……真的好久。
晴儿鼻中微酸,眼皮有些发胀,伸手,不自觉地环上他的腰,她的头紧紧抵在他胸口,心中五味杂陈,酸甜交错如云涌动。
他没哄过女人,但她的脆弱让他心疼,大手拍上她的背,他柔声道:“乖,不难过,我会尽快回来。”
近未时,晴儿还没回来,雨儿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屋里、门口来回不下千百遍,全无小姐踪影。
怎么办?小姐明明说去送行,很快就回来的,怎么到现在还没回来?眼看时间一点一点过去,雨儿心急如焚。
“雨儿、雨儿,小姐还没回来吗?老爷、夫人已经领着四王爷往这里过来了!”
晴儿房里的丫头小玉、梅儿连袂从外头急忙跑进来。
“还没回来,你们该找的地方都找过了吗?”
“已经找过,茶铺子、大杂院,连刚顶下来的胭脂铺子都去看过,小姐不在那里。”
小玉想起有回夫人找不到小姐大怒,气得罚雨儿跪在门前。
那天傍晚下起雨来,雨儿就跪在那里淋雨受冻,可谁也不敢求情,还是直到小姐回来,夫人才肯放人。当时夫人怒斥她们,说下回再有这种事,就要把小姐房里的丫头全都赶出查家大门。
想到这里,小玉吓得六神无主,她的小姐到底在哪儿啊,可别让她们满屋子人全倒大楣。
“别急,小玉、梅儿,你们去把小姐的琴搬出来,待会儿什么都别多说,由我来应付,如果非答话不可,就顺着我的话说。”
“好。”
她们急急照着雨儿的话,搬来古琴,雨儿一人塞一张白纸给她们,让她们坐在书案前,要她们画上各式各样的瓶子,款式尽量精致些。
准备好后,三人各就各位,雨儿深吸气,手指划过琴弦,带出一串乐音。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宝马雕车香满路,风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阅熙进门,看见的就是这副光景,一个丫头在弹琴,两个丫头伏在案上,很专心,只是不晓得在做什么。
“雨儿,小姐呢?”夫人问话。
雨儿抬眸,看见阅熙,立刻起来,快步走到夫人面前,满脸惶恐。
“咦,未时到了吗?夫人,小姐去勘察敌情,还没回来呢。”
阅熙这才认出了雨儿,那日他在三哥的书房,遇见的就是这个丫头,所以那日……那日和三哥出门的“小姐”是查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