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超回过头,见平时老实持重的班秉也正持剑逼向匈奴人,嘴里也劝道,“总是要死的,不如跳吧,总比吃一刀来得痛快……”
顶上空间很小,朦朦胧胧的月光下匈奴人举着弯刀却已吓得肝胆俱裂,竟然大叫一声,三人真的一一直接从二层顶端跃了出去。下方可均是乱石堆啊,只听三声沉闷的声响,三人早摔成肉饼,听得班超心里直颤抖。
此时,不远处另外两座石堡上,也传来匈奴士卒被逼走投无路时跳下堡顶的惨叫声。原来,淳于蓟和胡焰两组人马费了好大劲这才将另两座石堡攻下。二三十名匈奴人遁进沙漠,被前军、中军和后军三支小队抓住五人,其余一一射杀或斩杀,无一逃脱。
班秉、班驺刚钻进堡内,便传出呼唤声,“尕叔……汝快下来……”。班超从楼顶下到堡内,原来班秉已经重新点燃插在壁上的火把,只见墙角毯上,四个裸体小胡姬如四头小动物,头埋在毯内。她们或以为必死,正低声饮泣,瑟瑟发抖,显然刚才正受污辱,怪不得这几个匪徒是提着马裤狼狈应战。
怕她们害羞,班超抱着锏与班秉、班驺扭头走开。班秉又轻声尽量用塞语温言安抚道,“吾是汉军,不必害怕。汝等已然被救,快穿衣起来说话!”
四个小胡姬开始未全听懂,班秉又一字一句地说了一遍,她们这才乱成一团,慌慌张张地胡乱穿起衣服,一齐跪于毯上。班超这才看清,四名胡姬虽然发丝紊乱,一脸仓皇,但年龄显然比金栗与伊兰还要小不少,都是年幼胡女,其实就是四个孩子啊,她们本应该象金栗一样赖在阿母怀里撒娇啊!
他顿觉心里刺痛,当年寒菸被救时也是这么大,这让班超对丧尽天良的贾胡从骨子里不耻、忿然。世事动荡,家国破碎,最倒霉的便是弱不禁风的女人们,这几个孩子便是商贾在伊吾城所沽的西域胡姬。伊吾庐三个大市和城内的小市中都有人市,交易最为火爆。西域各国和葱岭以西各国素来盛产美艳胡姬,她们体健貌美,能歌善舞,故而是人市最紧俏“货物”。
在那个动荡贫困的岁月,贫穷人家一旦过不下去了,便把女儿养大卖入人市。还有很多胡姬,是被绑架、劫持来的,因此大量胡姬被贩入中原,流落到歌坊青楼以卖艺卖身为生。也有大量汉女被不法贾胡用种种手段偷运出玉门关、阳关,被卖到西域各国,甚至葱岭以西。
自古红颜命薄,班超心里戚戚然,怜惜之心顿生,他瞬间便已经决定收留这四个小胡女,带回雒阳后交由曼陀叶抚养。于是,他走到堡中央的石登上坐下,用塞语说道,“汝等勿要惊惧,坐好说话罢。本司马将带汝四人至雒阳鱼邸,交与汝故乡人,便再不会有人欺辱汝等了……”
四人似懂未懂,面面相觑,茫然四顾。原来,班超是跟权鱼、小鱼儿姊妹俩学的二手胡语,中原味儿太浓,她们听不太懂。班驺赶紧又双手比划着说了一遍,这回她们明白了一些,便再度叩首谢恩。其中一个年小的胡姬战战兢兢地问道,“禀报……将军,身契尽在贾胡手中……”
班超三人都笑了,班驺道,“啧,汝四人乃汉军从匈奴人手中解救,已与贾胡无关,使有身契又能如何,莫不要来汉军手中抢哉……”
班超带士卒们出发后,郭恂战战兢兢,带着萧亦、罗琛两名士卒看护四女与骆驼。望着月色中影影绰绰的古堡,他忧上心头。毕竟这是坚固的古堡啊,别部无攻坚器械,只能偷袭,一旦战败,使团景况就堪忧了。在窦固帐下,他在中军素有谋划全局之名,可此时他却感到自己束手无策。
几名俘虏又哭哭啼啼着讨水喝,郭恂正在烦恼的时候,便恨恨地咬牙道,“还有脸要饮水,十恶不赦,全都该杀之!”萧亦、罗琛闻言便提着剑走了过去,不顾匈奴人哀求、乞怜和惨叫,咔嚓咔嚓几刀便结果了俘虏。郭恂见状大惊,赶紧大呼,“勿杀降卒……”
可他说晚了,萧亦、罗琛已走了回来,一言不发。郭恂举起鞭子正要施暴,金栗却在一边脆声道,“禀报大使,二卒按大使‘十恶不赦,全都该杀之’钧令,已尽诛杀之!”
“你……”郭恂被噎得哑口无言,怒对金栗道,“一派胡言,吾何尝说过此话?”
金栗与伊兰却正正经经地点点头,伊兰乖巧地柔声道,“禀报大使,适才正是大使下令,‘还有脸要饮水,十恶不赦,全都该杀之!’吾等听得清清楚楚,岂能有假?”
郭恂想想,自己刚才心里恼怒,莫非心中所想嘴里便说出了?他心里那个恨哪,手中举起的鞭子,只好又悄悄地放下了。在郭恂陷入懊恼中时,却传来女孩们一阵咯咯咯的笑声。原来,金栗与刑卒捉弄大使,伊兰与两名使女捂着嘴乐,到底未忍住,轻笑出声。
月色朦胧中,远处不时有溃兵从石堡中逃出,被别部刑卒们一一射杀。忽然,三座石堡垒上几乎同时传出人从堡顶摔下的惨叫声,令人闻之胆寒。郭恂不知战况,瞬间便吓得魂飞魄散,他捶胸跺脚道,“老天哪,区区三十人,不听吾言,偏要攻击固堡,祸大矣……”
伊兰、金栗闻言,也吓得浑身战栗,二女抱在一起竟然嘤嘤啜泣出声。萧亦、罗琛抱着剑悄然走过来,小声安慰道,“别听彼一派胡言,未闻尽是匈奴人哭喊之声乎?”二女停止啜泣,想想刚才的惨叫之声分明是胡语,便转悲为喜。果然,过了一会儿,刑卒于潼便奔了过来,接大使与公主进入石堡。
郭恂与几女先行,于僮牵着头驼,铃声叮咚,驼队便次第随着铃声进入石山中。“哼,真有脸啊,这是过来求了……”萧亦、罗琛断后照顾着驼、马,见后方那个自始自终未出手相助的驼队,此时竟然派来两骑靠近驼队。
萧亦、罗琛策马迎了上去,相隔十几丈远双方站定,罗琛未等对方说话便喝道,“不得越过这里,更不必多话,速速滚回去!”或许是见汉使团先击破沙匪现又夺下石山,后方两骑闻言果然未敢打话,便于马上躬身抱拳致礼后退去。
驼队全部进入石堡安顿好,郭恂进入最大的白色堡垒,对堡垒一角那四名胡姬视而不见,却见班超坐在石凳上正在烛光下正拿着一个黑乎乎的羽觞翻来覆去地端详着,便讨好地凑了过来,嘴中小心地问道,“司马手中是何宝物?”
班超将羽觞递与他,解释道,“沙下白骨中有此物,乃骨制羽觞也。”
“莫非……人骨?”郭恂原以为是覆着白银的兽骨制成之骨器,年代久远了白银表面已经变成黑色。可拿到手中一看分明是人颅内制成。他手拿羽觞,瞬间魂飞魄散,竟然惊慌脱手。看着脚下的累累白骨,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后背起了一层疙瘩,“如何这多人骨?人骨中又如何会有羽觞?”
堡内地面的白骨,层层叠叠,分明是不同年代的遗骨。一个个骷髅头,黑洞森然,仿佛随时能张牙舞爪跳起来,令人毛骨悚然。或许是商队断水而亡,亦或是翻越沙漠的部族,断水后整体而亡。数千年风沙依旧,山河如故,石山旁边的驼道上来来往往,驼队不绝于旅,便留下了这层层白骨!
班超将骨觞捡起,口中淡淡地道,“古代游牧部族打胜仗后素有以俘虏人骨制法器习俗,此乃遥远的上古时代,古代塞人用俘虏头骨制成之酒器,也是通灵法器。人骨亦是骨,大使乃饱学大儒,何故对骨器如此忌讳邪?”
“班司马真乃神人也!”郭恂缓过劲来,抱拳感慨地恭维道,“前在蒲类国,别部以两千骑败呼衍王万余众,吾尚难懂。今日两战,均吾亲眼目睹,令本使大开眼界,别部真名不虚传也!”
金栗、伊兰两位公主和两名侍女静静地坐在一边,大胜的喜悦让她们顾不上恐惧这一地尸骨,此时闻郭恂言便紧紧地抿住嘴。四女一齐扭过头去,好不容易将笑声憋在嘴里,憋得非常痛苦。
班超听到动静,回首瞪了四女一眼,正色道,“此行护卫从事出使鄯善,任重道远,超不敢大意。请大使早早歇息,明日好早早出行!”说完,他正要至围栏内了解商队情况,淳于蓟带着一人进入石堡,来人“扑嗵”跪倒沙地上,纳头便拜。
“河西人温柯,多谢汉使救命之恩!”
班超看着跪在脚前的商贾,毡帽提在手上,深目高鼻,不足四十岁。头上一头蜷曲的短发,与霜刺一样,脸两侧与下巴上也长满蜷曲的短须。一身彩色的过膝胡袍,一双高腰胡靴,虽然有一个汉名温柯,却分明是一个移居汉朝河西的粟弋贾胡。东汉初年,这些移居汉朝河西的粟弋人商贾,被称为栗弋贾胡,他们一般都会起一个汉名。
班超向郭恂颔首,郭恂便拿出派头、拖着官腔对贾胡道,“些许小事,温太公不必多礼。且起身说说汝是怎么被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