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渐亮时分,沙荑带过来四名被捕获的鄯善官员、三十余名士卒。原来汉使团队出城后,鄯善国的两名官员便奉陀广伽之命带着士卒侦测营地情况,为沙荑手下人抓个正着。看着灰溜溜的鄯善国人,班超和众将都哑然而笑,“吾让汝两面骑墙!”陀广伽心里纵使不放心,也绝不会想到此时的匈奴使团已经化成灰烬!
火势已渐弱,但班超与众刑卒仍然细心地监视着火场。一直到了太阳到了头顶的子时,火场内余烟渐熄才能进入人去。淳于蓟带人围着释比圃残烬检查了一遍,确信没有一人漏网,便报班超,“禀报司马,匈奴人无人存活,大事成矣!”
此时火场内仅剩下点点残火,有百余年历史的羌国王庭专用狩猎营地释比圃,已经成了一堆堆余烟袅袅的灰烬。此时浓烟、青雾缭绕,并未完全熄灭。正房位置的灰烬中巨石已经爆裂开,现在只伫立着三块巨大的石头,且已经被烧成黑色。石头之间不时有热气冒出,精细的热泉已经变成了一地沙砾。士卒们用木棍挑开灰烬,眼前的景象令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原来,即便是大火过后,这个石头池内依然热气腾腾,热水涓涓流出。几名士卒在烈火中曾扑进池水中,此时几具裸体男女尸体尸身完好却惨白瘆人。仔细一看,不禁令人作呕。原来,这几人已经被高温完全蒸熟了!
只到此时,淳于蓟才遣散鄯善人,令其步行自归城中。汉使团也撤向城里,走到河弯处,沙荑来告辞,她策马来到班超马前,躬身双手抱拳道,“司马,吾在鄯善国诸事已毕,是否按令率驼队西下莎车国?沙荑真盼再在司马麾下征战,恨吾使命在身,身不由已……”沙荑说不下去了,她突然小嘴一咧,手赶紧捂住,泪水却无声地夺眶而出!
班超和众刑卒也有点依依惜别,赤萧似乎也难舍沙荑,它围着沙荑的坐骑转了两圈,班超怜爱地看着战马上那瘦小的女孩道,“都能带一支驼队转战了,还象小孩一样流泪啊。别部士卒可以流泪,然哭过便要坚强起来。去罢,别部静待汝等好消息!”说着,又故做轻松地道,“告诉权鱼,汝几个姊妹有个三长两短,吾会活剥了彼一身兽皮!”
沙荑又扑哧一声破涕为笑,小鼻子两侧可爱的小雀斑跳跃着挤到了一起,“活剥就免了,彼太胖,麻烦,吾帮司马揍其一顿可也!”
“好吧,便揍一顿!”班超与众将也笑了,班超认真地点点头,“然揍一顿还不算完,吾要让权鱼、小鱼儿吐血,在楼兰城为蒲类国建一处屯田避难所!”
沙荑问,“屯田避难所?蒲类国民会迁徙楼兰么?”
班超道,“宜禾都尉府孤军支撑伊吾庐,蒲类国已有近二万国民。匈奴人来,部分国民定将迁徙南下,吾不得不提前筹备啊……”
沙荑小声恳求,“司马,要不吾留下……正好白龙堆古墓事,吾还未办……”
“不,勿坏朝廷全局之谋,汝应加速西去,一刻不能耽搁。吾另着权鱼夫人小鱼儿将权氏中枢移至楼兰城,同时兼理垦田。”班超有点恼怒地瞪了她一眼,又扭头忿然看一眼胡焰,嘴里小声但却是断然道,“至于古墓,先人之物,还是不要惊动为好!”
沙荑撅着嘴,但却是庄重地点点头,“好吧好吧,吾听司马的不去便是……”说着,又含泪与淳于蓟、三位领军军侯和别部士卒们一一抱拳相别。
胡焰、蒙榆、肖初月、周令几人与沙荑不熟,彬彬有礼相别。但田虑、华涂、梁宝麟三名领军军侯以下一直到所有刑卒,抱拳相别时都会抚摸一下沙荑可爱的小脑袋或拧一下可爱的小鼻子,并象兄长嘱咐阿妹一般说上一句鼓励的话儿。
“小不点,坚强点!”
“小东西,不准哭鼻子!”
“坚持住,吾等会尽快随司马杀回西域……”
沙荑频频点头,对兄长们的嘱咐一一牢记心中。然后率着驼队四五十骑,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地顺着南河南岸绿洲,快速向西方驰去!
年已四十的班超,仿佛象年长的阿翁在为年幼的小女送行,担心、牵挂、不舍全写在脸上。在太华山原有十二名女卒,茂陵一战,只剩下七名,身体无伤最后进入凉州大营并返回西域的只有蠕蠕等五人。沙荑是五人中年龄最小的一个,貌不惊人,生性腼腆,小鼻子上长着几点可爱的小雀斑,安静得象一滴水。然而,权鱼却慧眼识英才,选择她留守楼兰城!
想起来就令班超烦恼,权鱼送到太华山的五十胡卒,茂陵大战后男卒存活二十余人。在沙荑的驼队,就有三名太华山男卒。真是阴盛阳衰,这二十余男卒在太华山三百锐卒面前简直不堪一击,难以独当一面,令班超失望至极。
反倒是蠕蠕、蒲柳、芨羊、沮正、沙荑这五名女卒,三年练兵结束时已经崭露头角,有勇有谋,刚柔相济,身手不凡。尤其是在凉州大营的三个月,淳于蓟的言传身教,令她们受益匪浅,现在到她们大显身手的时候了!
一直到看不见驼队的身影了,班超这才率领使团返回王城。沿途鄯善人见淳于蓟马上挂着两颗人头,其中还有一颗只有一大半,天灵盖以上早不见踪影,血肉模糊,惨不忍睹,便俱吓得四散逃命。到城门时,门吏们与鄯善国民一样,竟然吓得哆嗦不能言,别说阻拦一下了。
回到馆舍,时已饷食之后。众人拴好战马,洗漱收拾干净,淳于蓟放出丘庶和仆人命其准备饷食。丘庶带着仆人很快准备好饷食并抬进厅堂,见正面案上木盘内竟然放着两颗人头,双目惊恐万状,血肉淋漓,很是瘆人,顿时魂飞魄散,腿一软便跪于席上动弹不得。
金栗与伊兰带着几个小胡女见汉军打了胜仗,便欣喜若狂、蹦蹦跳跳地一齐冲进厅堂,本想好好庆贺一番呢。可迎面却看到了血淋淋的两颗人头,几女“哇”地大叫一声,回头就逃跑,扑到门外便扶着柱子一齐大吐开了。倒是小姑、寡妇二犬,见班超、淳于蓟归来便冲过来打闹一顿,又到人头处仔细观察、研究一番,一付意兴阑珊的样儿。
郭恂也起来了,班驺请其进入厅堂朝食。郭恂见了两颗胡人头颅,也是双股发软,知道班超夜里杀了人,便面色大变,勃然大怒。班超笑道,“禀报大使,此为北匈奴使节屋赖带、副使比离支头颅也!夜来超率士卒剿灭北胡使团百三十余骑,汉使团无一伤亡!”
“啊?北匈奴使团来鄯善也?”郭恂惊诧不已。
班超点点头, “正是,胡人已来多日,咋夜已为吾汉使团所灭!”
郭恂闻之再一次怒不可遏,口中厉声喝问道,“北匈奴有使来,此乃国家大事,汝身为副使,为何不报于吾?!”
班超未及回答,众刑卒都怒视着郭恂,但无人敢吱声。淳于蓟却正色道,“禀报汉使,北匈奴使团来,司马也是咋日晚间方知。当时大使长醉未醒,实难报之。如欲待大使醒,势必延误时辰,吾使团或为虏团害矣。况且,即便报与大使,北胡使团百三十余骑,使节屋赖带、副使比离支均匈奴大将,能征惯战,勇不可挡,大使又当如何?”
“这……你……”郭恂无言,被淳于蓟呛得说不话儿来。是啊,你一介文俗吏,告诉你又能做甚。况且,你大醉不醒,四处搜罗珍奇之物好带回雒阳炫耀,还怪人不报告,这似乎说不过去!
“淳于军候休得无理!”班超见郭恂难堪,便喝退淳于蓟。
郭恂脸上红一块青一块,看看众刑卒,众人仍沉浸在大胜的喜悦之中,无一人理会他,郭恂一时便无言以对。这群杀人不眨眼的野兽啊,匈奴人一百三十余骑,一夜便斩杀殆尽,而自己竟然无一伤亡,人人神情轻松,似乎夜间不是一场大战,而是一场充满野趣的丛林狩猎。有这样一群杀神在,报与自己一介从事,又能作甚?
郭恂心情黯然,神态颓丧、萎靡。班超深知郭恂心事,便禀道,“大使勿忧,当时事急,未及禀报,超乞望见谅。大使长于运筹帷幄,冲锋陷阵乃吾等武夫长处。然使团为一整体,以大使为主。众军之功,即大使之功也,超不敢据为已有!”
听班超这样说,郭恂脸色稍缓,稍顷又对班超感叹道,“此番出使,已历数战,均以少击多,真是大气如虹,很是长吾汉军志气。一场大战,汉军毫发无伤,司马真乃战神也。只是……北虏已灭,使团如今当如何?”
“上阵杀敌,乃班超长处。令两国息兵媾和,超不如大人,全凭大人做主!”班超正色谦虚道。
郭恂讨好地道,“司马过谦了。也罢,朝食毕,陈灰速派人传国王广来馆舍见本使!”郭恂虽是文吏,众刑卒一夜杀伐,也让他豪情万丈。此时他说的却是“传”国王来见他这个汉大使,而不是他去进见国王。西域汉使之嚣张,由此可见一斑。
“末将遵令!”
朝食毕,丘庶手下的仆婢们战战兢兢地收拾干净。两位公主与众胡女却都未敢来朝食,甘英、刘奕仁命丘庶带侍婢将朝食送进她们屋内,可两女却不领情,就是吃不下,甘英、刘奕仁去劝也不行。
身为汉使团成员怕见血怎么成,淳于蓟大怒,便走进她们屋内,见几人小脸煞白,原来肠子差点都吐出来了。“为何不食?”淳于蓟的不满溢于言表,众女畏惧地看着这个魔头一齐可怜巴巴地摇头,淳于蓟故意眼一瞪,几人便吓得乖乖地象几只温顺的小猫,泪珠还挂着眼角,却赶紧围着托盘朝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