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苏毗国君臣中只有女王苏陶耶明白淳于蓟、梁宝麟用意,她笑着坚定地道,“本王将遵汉副使令,站立全军之后,宁死不动!”
左大都尉抿危杆、右大都尉于•波汰闻言,带着众将一齐跪下齐声铭誓,“为女王而战,为苏毗而战,末将宁粉身碎骨,定不离神山一步!”
女王道,“众将起来罢,此战关乎苏毗生死存亡,全赖众将用力!”
梁宝麟部署完毕,淳于蓟想起过去每次大战之前,班超在胡焰部署后总会说几句定鼎之言,于是想了一下对众将道,“此乃护国之战,苏毗全军需谨记,女王就在军中。此战败,则苏毗必亡!此战欲胜,惟有一个‘勇’字,需全军死战……传令苏毗全军,身为男儿,为女王、为苏毗而战,虽身死而国生之!”
“为女王、为苏毗而战,虽身死而国生之!”
淳于蓟对自己的鼓动效果很满意,他的话显然击中了苏毗女国众臣的心灵最软处。女王母女便是他们心中的女神,有战功便定能受到女王的临幸。身为男人,他们宁愿为女王而死。故而又一次一齐跪地叩首,高声铭誓,其声震天!
大战在即,布置既毕,各部迅速按命令行动!
帐议结束后,蒙榆、周令与濡洄加带着十数人,着羊同羌服,已悄悄潜入暗夜中。阴历正月十六日夜,左千骑候濡四灞则带着本部千余骑,与汉使团梁宝麟的后军小队顺着神泉河一路摸索着向东南驰去,隐入离大营约数里的山涧之内。天寒地冻,人马皆衔枚,马裹足,人马都悄然无声地隐藏在光秃秃的乱石中。
后半夜起风了,彻骨的寒冷浸透苏毗男儿们身穿的羊同羌人皮襦,令人难以忍受。一阵阵的风声不时掠过头顶,更显得山中夜晚的寂静。士卒们坐于乱石间,挤在一起战战兢兢地互相取暖。他们瞪着双眼,恐惧地看着黑暗的夜空。
过去他们从没有打过这样可笑的仗,高原男人性刚烈,偷袭、伏击、算计这样的玩艺儿被高原男人深深地瞧不起。他们熟悉的作战方式是,双方定好日子,再等对方列好阵,然后互相擂鼓跳舞歌唱耀武扬威一番后,最后才是双方对拚互砍决出胜负。在苏毗国兵们看来,那样打仗才男人,才令人钦佩。
可这回是名扬天下的汉副使指挥打仗,他们就是有不解也不敢怀疑!
况且,汉副使的话已经传达到每一个人,女王就站在大阵之后呢。此战败,则苏毗国将不复存在,美丽的女王和花骨朵儿般的小女王,也将成为羊同人的奴隶。他们心里惴惴不安,不知道在即将到来的大战中,苏毗国最终将是什么命运。
濡四灞与濡洄加是亲兄弟,两人都是苏毗国的勇将。只有最优秀的国中男人,才会有幸上过女王苏陶耶的卧榻,而他们两人正是女王最宠爱的勇士。此战之后,阿弟濡洄加因罪将前往南山部族接受犗刑,这让他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
犗刑源自中原,即汉人说的蚕刑、宫刑。汉人是切去是非根,而苏毗人的犗刑却是摘除根下两蛋。这其实更残忍,有物不能用还不如无物,一了百了。他既为女王的榻上少了一个争宠对手而高兴,又为自己的兄弟成为废人而悲哀!
大战将至,濡四灞心里也没有底。他悄悄走到汉副使旁边,见淳于蓟与汉使团众将挤在一起已经睡着了,便又走回自己军中,强制自己安静下来。
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梁宝麟的后军小队所有刑卒都抱着兵械缩成一团在低头打着瞌睡。对千锤百炼的汉使团众兽来说,即将到来的大战实在算不得什么。宋骞找到一个小山窝,淳于蓟与梁宝麟抱剑与士卒们背靠背挤在一起,闭眼小睡了一会,等待大战的来临。
天上乌云翻滚,且渐渐有了一点亮色,山上寒风阵阵寒气砭骨。
淳于蓟仍在闭目养神,梁宝麟却起身走到山坡上伏于一块大石旁,仔细观察着神泉河畔的山路。黎明到来之前,苏毗女族的大营前,开始吵吵嚷嚷起来。四千余士卒次第出营,闹闹哄哄、咋咋乎乎地好不容易列队完毕。
王旆猎猎飘扬,苏陶耶在十几名女兵的簇拥下,已经站立大旆之下。
汉明帝永平十七年(公元74年)阴历正月十七日,苏毗国与羊同国神山大决战正式拉开了帷幕!
梁宝麟看着苏毗人乱哄哄地列着阵,不禁哑然而笑。三战三败,也让他领教了苏毗国与羊同国军队。这分明就是即将械斗的一帮村民在列阵,但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他有点纳闷,山北各国闻山上女国兵则色变,每年都要被抢劫无数,难道仅仅是因为他们穿着一身兽皮、骑着牦牛吓人?
而东边不一会儿便传来隐隐的地颤之声,又过了一会便开始人喊马嘶,吵吵嚷嚷起来。再过一会,无数衣衫华丽的披发羌人顺着河畔山道,正向南山口慢慢涌来。看着这远来的大军,梁宝麟不禁惊诧不已,几乎目瞪口呆。
汉使团与苏毗人三战三败,已经连丢了三道防线退到了山口,现在孤立无援,几乎山穷水尽。百鹄•通冈和羊同众将志得意满,他们这是提重兵准备给苏毗人最后一击呐!
前军的尖兵,竟然是十几辆架着牛角号的华丽牛车。呜呜咽咽的牛角号声中,前军穿着艳丽的衣衫,头盔上、身上、腰上都挂着各种色彩斑澜的一大堆饰物,手中打着奇形怪状、五颜六色的战旗,队形零乱,不可一世,战旗和兵械东倒西歪。
士卒们闹闹嚷嚷、吵吵闹闹、推推攘攘地骑着矮小的蜀马,各部没有界限,或零零落落,或挤成一团。牛角号的间隙,他们还会手舞足蹈,“哟——哟——哟——”地叫喊舞蹈一通,然后牛角号音再起,队伍再继续行进!
“老天呐……”
梁宝麟是汉军正宗的领军军侯,眼前的一切完全出乎他对军队的认知。这根本不象是一支军队来打仗,更象是一个部族乱糟糟的迁徙大旅行,或者更象汉朝春秋两社举城狂欢舞青龙、放花灯、玩庙会、赛龙舟、看美女。
苏毗国虽三败,可毕竟仍有四千残卒。如此不可一世,难道不知置之死地而后生和骄兵必败?!
或者这就是羊同人的传统,他们的军队几千年来就是这么行军打仗的。他们在山谷中行军时,连山道两侧放出斥候小队搜索一下都省了。前军大队人马过去,色彩娇丽、连天被野的战旗下,衣着华贵的中军又十分招摇地走过来了。
只见轰轰烈烈、呜呜咽咽的牛角号和鼓乐声中,无数身穿华丽服饰的将领簇拥着一辆巨大、华丽的彩色安车,巨大的安车辎厢前有一个宽大的平台,用牦牛尾巴装饰而成的百鹄•通冈的旄旆,矗立在平台靠辎厢的地方,而大旆前便是主帅百鹄•通冈的指挥位置。
安车由十六条纯白色的牦牛拉着,威严雄壮地行进在队列之中。彩车、将领、士卒、战马无不披红挂绿,热热闹闹。自前汉时代起,羊同国便深受汉朝礼乐制度影响,但如此豪华仪仗还是让梁宝麟困惑。周礼规定天子驾六,可要是用牛拉车呢,天子又该驾几?
“百鹄•通冈的仪仗真威风——”梁宝麟想不明白便鄙夷地感叹一声。只是,这不象是去打仗,更象是节日时皇帝进行彩车巡游!
羊同人前军已经列阵完毕,中军继而乱哄哄地列阵,而后军仍在援援不断地向前涌来。鼓乐声中,后军仍未列阵完毕,羊同的前军或骑着牦牛、或骑着蜀马,已经开始耀武扬威地舞蹈、撩阵。
远远看去,一名羊同大将提着狼牙棒开始骂阵,苏毗阵内一名大将骑着蜀马、举着大刀出战,两边人马都是衣衫艳丽、披红挂绿,虽然打得十分热闹,但更象是街头卖艺的武伎们在表演。在两边的战鼓声中二将战了十余合,不分胜负。
百鹄•通冈站立在帅旆下的大安车上,他的身旁立着身材娇小的三个人,梁宝麟远远观察其身材似是三个女人。这让梁宝麟惊讶,百鹄•通冈莫非是带着夫人出征?
忽然百鹄•通冈低首向站在前方的女人恭敬地说了几句什么后,便突然举起手中剑。只见车侧的传令兵挥动令旗,羊同前军数千人便呐喊着策动牛马,开始冲击苏毗人大阵。双方积射士以弓箭远程互射,然后一场大混战,苏毗人死战不退。女王苏陶耶站立王旆下纹丝不动,羊同前军终于败下阵来,苏毗人则全军跳跃击掌欢呼不已。
第一阵苏毗人险胜,全军正在呼喊欢庆。梁宝麟再也憋不住仰首无声大笑,这仗打得太过欢乐,虽然双方两三万大军在鏖战,可这打的过程更象是田野上两群儿童在拔河游戏,或是中原村民们在械斗、互殴、打群架,一场混战,毫无章法。
望着王旆下的苏毗女王,梁宝麟不禁对她生出一丝崇敬之情。
此时,羊同后军已经全部进入战场,并开始列阵。而羊同前军将领则被召到中军,梁宝麟惊讶地看着山下出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只见百鹄•通冈举起佩剑,毫不留情地亲手斩杀了这两名败将。从山上远远看去,又有几名将领,策马从中军飞奔至前军。
新一轮进攻,即将开始了!
“准备出击!”梁宝麟突然高叫一声,便从山坡上疾奔回战马处并飞身上马,伸手接过宋骞手中的淳于蓟战旗。汉使团的刑卒们清楚,虽然人数只来了三成,但这是汉使团又一次即将开始战场陷阵的标志性动作!
“出击!”
淳于蓟举起手中长矛,梁宝麟则左手握“淳于”字战旗,右手执长长的环首刀。一声令下,汉使团十余卒与左千骑候濡四灞的千骑苏毗兵,一齐上马,骤然冲出光秃秃的山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