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大殿一片安静,大家都听着沈擎天浑厚无比的嗓音朗读着来自一个九品县主簿的所谓的奏疏。
“陛下圣严而阅,微臣唐突上奏。微臣乃是襄赣横川县主簿,官居正九品。本无资格奏疏上呈,然事情迫在眉睫,微臣不得不逾越,还望陛下见谅。今年自从入春之后,我县就未曾落下一滴雨水,田地干涸龟裂,秧苗庄稼根本无法耕作。”
念到这里时,沈擎天的声音就有些低了起来。他看到了这位县主簿是在以自己所见所闻陈述着在上位者根本无法得知的真相!
而这些真相也都是有些人用尽一切办法刻意隐瞒的。
“我等相邻皆是如此,情形危急。随后入夏,眼看事情有了转机,然却在数月前,天降暴雨,一连数月,积水可没胸,而在半年之前施工修建的大堤也在这次暴雨中坍塌崩溃,洪水冲毁良田,绵延八百里山川,入眼之处洪水遍野,饿殍满地……”
沈擎天声音越来越轻,气息也跟着发抖,读到这里时,他再也念不下去了,“皇上……”沈擎天脸色一白,扑通一下跪倒在地,以头触地,根本就无法抬起来。
可想而知,轩辕云霄的脸色有多难看。九重冕旒之下,一双如鹰的眸子里杀机立显!
“念!”只有一个字,却带着无比的威严!来自天子手掌生杀大权的威严!
“陛下!”事情到了这里,满朝王公大臣数百之人也都在这个时候乌压压的跪了下来。
唯独左亭衣,他躬身而立。
他扫了旁边跪着的沈擎天,此刻的他脸色苍白,额头上豆大的汗珠如雨下,后背冷汗早已经将官服浸透,墨绿色的官服印出一大片的水印。
“八百里山川,原本是良田万顷,现在却如同无间阿鼻地狱!秀丽河山,如今却是满目疮痍,缺衣少粮的百姓在水火中艰难挣扎,苦苦求生。然各级官员却视而不见,官粮转眼变商粮,奸商坐地涨价,官商勾结,狼狈为奸。洪灾之后,瘟疫四起……”
左亭衣清冷的声音好似来自地狱的魔音,他没有去看信函,却能把信函上所说的每一个字都能倒背如流。
“成片的村庄一夜之间变为鬼村,再也不见活人气息。老人愁,儿啼哭,愁云惨淡万里凝。无需以眼,只闻其声已是怅然泪下。微臣族中家人十人已去七八,剩余者无一不是期盼奇迹出现,然我等等来的却是无情的镇压。微臣业已感染瘟疫,自知时日无多,特在命绝之前斗胆提笔,望微臣肺腑之言能上达天听,望陛下圣裁能解救万民于水火之中,微臣虽死无憾。臣襄赣横川县主簿方书儒敬呈。元景二十七年。”
从左亭衣嘴里念出来的每一个字仿佛都带着黎民百姓血泪的控诉!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整个大殿却是久久无声,安静,诡异的安静,银针落地都能清晰听见。
左亭衣念完之后,他一撩衣摆,双膝跪下。
轩辕云霄冷冷扫视下面的诸位臣工。
很久之后,轩辕云霄才道:“列位臣工,诸位爱卿,对此事有何看法。”
大家全都默不作声谨言慎行。
“亭衣,这封奏疏你是从何处得来?”
“回陛下,这封奏疏乃是从一个逃难到京都的孩子身上意外得知的。那孩子说,她父亲在写下奏疏后不久,就病逝了,她母亲带着双亲和她一路逃难而至。幸得一位沈大夫相救,这孩子才千难万险的活了下来。”
这封信函其实是左亭衣一早就得到了,现在却故意说成是沈依依救下的那个孩子身上得来的,真实情况此刻无人敢去探究。他敢当朝宣读,就做足了完全的准备。
“堤坝被毁!半年前朝廷拨了白银七千万两耗时三年花费无数心力方才修建的堤坝,却在半年之后就被冲毁?”天灾造成的责任自然无法追究,可是人为的却极易找到正主!
而沈擎天之所以有这么大的反应,是因为,当初修建襄赣堤坝时,他的弟弟也就是沈傲天在成为翰林院侍读学士之前正是在襄赣出任同知!
可以说要追究襄赣堤坝之事的话,他的弟弟首当其冲,而他身为其兄长,也难逃干系!
现在他算是明白了,左亭衣为何要关押沈傲天了!
当时估摸着他是没有太充分的证据,才弄了个什么求亲不成的名头,最搞笑的他还打着给宣轻扬求亲的幌子。
当时所有人都蒙住了,还以为他是公报私仇,谁料到隐藏在这背后的竟然是这样的真相。
轩辕云霄盛怒之下,没有人敢出言。
……
下朝之后,沈擎天看着日正当空,太阳毫不吝啬的光辉洒下,无比温暖,可是他却依旧觉得身入冰窖。
到现在,他还觉得脚下发虚。
从开始到现在,这么久的时间,才看出一丝端倪来。不得不说左亭衣这步棋走的太深了!
这些事情一步一步好像环扣,每一步都是环环相扣。就连大家看上去最匪夷所思的韩将军与他在朝堂之上的斗殴,当中又有多少是左亭衣安排的呢?
他真的是太大胆,算尽了天下人!
而现在最让沈擎天胆战心惊的是,三殿下那么巧合就被山贼打劫了,这当中……
他眸色震惊,连自己都不敢再继续想下去了。陛下对左亭衣的信任和宠爱甚至超过太子,这当中隐藏的内幕,陛下是否又是牵涉其中的?
他送了个女儿进宫,现在贵为才人,可是陛下日渐老去,将来的事,如何能说?皇子之中,谁将来能登上大位?
是生性懦弱的太子?还是三殿下?以或者四皇子?
沈擎天一面走着,一面深思着,突然间,脑海里竟然浮现一个白衣清冷的身影,转身而来竟然是左亭衣。
这一惊之下,他一个不留神,脚下踩空,眼看就要摔下台阶了,突然身边有人扶住他。“沈大人,当心。”
他转眸一看,却是谢吟风。
谢吟风扶着沈擎天走下台阶。
沈擎天仍旧心有余悸,但是在见到谢吟风时,却想到另一件事。当初沈依依是和小公爷谢吟风定下了娃娃亲的,可是沈依依不争气,闹出了那么多事。谢家与沈家退亲。
可是,意外有转机的却是谢吟风好像对沈依澜……
沈家有个女儿跟着皇上,但是陛下与皇后鹣鲽情深,依媛运气再好最多也只能到妃位。现在陛下虽说依旧年富力强,可是皇族之事甚为难说。
左亭衣钉死了他们沈家,将来陛下要是去了,他们沈家又会是一个什么情况。
现在若能与某个皇子……
一想到这里,沈擎天忽然想通了什么。
本来送到这里就打算告辞谢吟风的,却突然开口,“谢小公爷若没什么要事,不如到舍下一坐,聊表谢意。小女依澜日前从释然大师那里讨得了茶艺,嚷嚷着要我品茶,老夫只会牛饮,那里会什么风雅。小公爷雅名在外,不如赏脸品尝一二?”
这摆明了邀请,还拿了沈依澜为名头。
“如此,在下叨扰了。”
谢吟风的马车和沈擎天的马车同行而去。
随后不久,宣轻扬和左亭衣并骑而出。
宣轻扬轻笑道:“亭衣,你今日一招釜底抽薪用得可真好。竟然试出了谢家投靠的老三。现在估计沈家病急乱投医想接着谢家这座桥攀上三皇子了。”
左亭衣冷笑道:“你错了。不是釜底抽薪。是陛下的敲山震虎!毕竟虽然沈傲天曾经身为襄赣同知,可是,从他那里却没有多少可用的价值。现在陛下最忧心的只是襄赣的疫情。还有浙北那边的情况。我等身为臣子不过是陪着陛下演这一出戏而已。希望借着这么一出戏能让他们收敛一些。”
宣轻扬也收敛了笑,郑重问道:“沈依依那边情况如何了?”
左亭衣摇了摇头,长睫的阴影却掩盖不了疲惫。
“她已经很尽力了,却收效甚微。”
宣轻扬诧异问道:“以她的医术都不行?当初我去看受伤后的聂小楼时,他伤重得我都快认为他要死了,都能被她救活。现在不过一个疫症,连她也束手无策?”
“她说这次的瘟疫发病的原因有太多,现在她也只能确定的是如果感染疫症的病人有出水泡的话,接触到水泡的液体就能传染。而若是大片的红斑,通过呼吸都是能够传染的……”
两人一面慢行,一面谈论着,
突然间从旁边多出一骑来,马上坐着一个长袍公子,身为男子,可是五官却妖媚之极,一双狭长的眼眸似笑非笑的看着两人。
“小楼?”宣轻扬很是诧异在这里看到他。
聂小楼笑道:“见我活着,你是不是很失望啊。唉,没办法,谁让我长得太英俊潇洒,风流倜傥了,连阎王见了也是各种嫉妒,不敢轻易要我的命,否则他的夫人指不定就跟着我走了。”他玩笑着,一颦一笑却都是无比的妖孽风情。
宣轻扬笑着,向着他捶了一拳,“你小子命可真够硬的。”
若在平时,聂小楼绝对不会躲,可是现在他还记得自己有伤在身,灵巧的躲开了,嗔骂道:“你想要我命啊。”
两人在后面打闹着,左亭衣却道:“放心,有沈大夫在,他的命,阎王暂时还不想要。”
聂小楼收了笑,严肃道:“你别说,那沈大夫的医术还真行啊!除了那天我见到的那个丫头外,他算是我聂某见过的医术最好的人了。”
“哪个丫头?我怎么没有听说过?”宣轻扬连忙问到。
“你那么八卦做什么?”聂小楼说着,眼神却多了几分温柔,他好像还在回忆着那天的情形。
他说道:“我受伤时,在山里被一个采药的小丫头给救了,要不是她,我也没能留着一口气等着沈大夫救我的命了。那丫头虽然穿的破破烂烂,活像个叫花子,浑身也是脏兮兮的,可是那双清澈透亮的眼神,我这一辈子也忘不了。”
宣轻扬拐了左亭衣手臂一下,揶揄道:“快看,小楼思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