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心有灵犀

不幸的消息一个接一个得到证明,岑春煊回京后不久就收到了刘元青接踵而来的两封电报。

第一封是领馆参赞发来的,谓“兰格志确有其名,该公司亦确有橡胶种植园在当地,但规模并不宏大,经营亦非特别……”

第二封是南洋商人发来的,谓“澳洲原系英国流放犯人之所,气候炎热,人烟稀少,从未听说有橡胶园开办,更不曾听说该公司准备投资开办……”

果然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皮包公司,岑春煊大惊失色,倘若此人现在撒腿跑路,席卷银子而去,上海金融界将不啻于遭遇一场大地震。

不!绝不能让此事发生!

可怎么办才是最好的途径呢?在伦敦市场价格节节攀升之际,在橡皮股票售卖如火如荼之时,突然抛出所谓欺骗论,非但痴迷于发财迷梦的一般民众不会相信,搞不好还会引来不必要的猜测与怀疑,认为别有用心,倘若让洋鬼子倒打一耙,却是有苦说不出了。

一想到这里,岑春煊额头的汗涔涔而下,杀贪官他有经验,惩办奸商的经验可就不足了。

怎么办?面对这一桩大案,历来成竹在胸,天不怕地不怕的“官屠”也颇感手足无措,完不成皇命倒在其次。大不了引咎辞职。可万一金融危机爆发,这几千万两银子一抽走,上海财政经济就全完蛋。紧接着必然引起连锁反应,如果再发生民变,有不明真相之人煽动闹事,恐怕又是分外棘手之局,哪怕人群的矛头指向洋鬼子,也可能酿成中外纠纷。

岑春煊虽并不满意朝廷从前在中外交涉中一贯地软弱立场。但在目前地高位,知道所谓交涉并无作用,“真理只在大炮射程之内”,和洋鬼子讲理是讲不明白的,他们只信奉谁拳头大听谁的丛林法则。

冥思苦想了几天,他还是没琢磨出什么好主意来,急得满嘴起泡,留守上海地刘元青将当地情况每日一电专门呈递。按电文描绘的情形,癫狂气氛日甚一日,在一个庞然大物即将毁灭之前,有什么办法可以阻止?

他想不出来。也不敢去问皇帝差事和权力都交给你了,还跑过来问。养你们这帮大臣尸位素餐么?

既要不动声色地消弭危机,又要不能引起市面恐慌,还要避免中外纠纷,岑春煊感觉这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对当地官员,他并不信任,起码从上海道台蔡乃煌那日的表现来看,纯粹就像一个奉承拍马之徒,对其的本事不抱任何希望。

“大人,这事光靠咱们一家不行,得找帮手,否则您就是三头六臂也忙不过来。”

皇甫皋一语提醒梦中人,岑春…煊急问:“找谁呢?”

“三个人。第一个是肃亲王,肃王爷兼着民政部差事,掌管天下公案,这橡皮股票一案摆明是件诈骗案,民政部不管谁管?何况两江现在又没有总督;第二个是泽公爷,度支部管着天下财政,这诈骗案要是不能破获,将来一旦银根抽紧,市面躁动,首当其冲便是度支部,他不过问谁过问?第三个是江苏巡抚陈启泰,他是一方大员,朝廷疆臣,上海若是出了事,他能幸免?他不着急谁着急?”

“肃亲王与陈启泰好说,只是泽公?……”岑春煊叹了口气,“本来与我并无深交,这次查办盛宣怀又恶了他,恐怕有些为难。”

“大人这是当局者迷。查办盛宣怀是那中堂上的条陈,是他为了邮传部尚书地位置而动的歪脑筋,大人不过奉旨办差,有何干系?再说正要借这事与泽公爷说个清楚,大人是对事不对人,免得他心里有疙瘩。”

“罢了,就去镇国公府上走一趟吧。”

因为盛宣怀一案的查办,这些日子载泽心里一直有气,颇为郁闷,时不时大发雷霆。花瓶摔了好几个,连带着丫环下人也吃了不少苦头,大家都是战战兢兢,干什么事都陪着小心。闻听岑春煊求见,他当场就发了脾气:“不见!他奶奶的,打了盛宣怀还不够,又欺负到我头上来?”

镇国公福晋嗔怪道:“岑大人来了怎好不见?

天到皇上面前参你一本,咱们吃罪得起么?”

“官屠”威名远扬,载泽一想,心里也有点发怵,当下闷声不响。

“岑中堂最得帝宠,别人是巴结都来不及,咱们和他翻了脸,在皇上面前也不好看,明儿皇后又该召您进宫训斥去了。再说,盛宣怀更不是好东西,临死还要拖咱们下水,凭什么给他叫屈?”

一听这话,载泽就想起那日颐和园见盛宣怀之事,心有戚戚,垂头丧气地说道:“好好好,见他,见他。”

“不仅要见,而且要恭恭敬敬迎进来。做大事要有气度,做大官要有海量,这道理连老五都比你晓事!”

老五就是醇亲王载沣,为了拿下汪精卫,他不惜折节下交,屈尊演双簧,既“惺惺相惜”又“领衔贺婚”,用足了功夫,不管心里头怎么想,至少面上博得了“礼贤下士”、“以德报怨”的好名,就连汪、陈夫妻也连连感慨,谓“醇王爷受名之累,其实是个贤王。”

载沣在家里是听瓜尔佳氏的,载泽稍微好点,但对自己福晋的言语多半也是言听计从。

岑春煊等了没多久,载泽就一溜小跑过来了,走到面前,不等对方见礼,他长袍一撩,就要下跪。唬得岑春煊连连拦住:“安敢受此大礼?”

“中堂大人是钦差,眼下并未卸任,卑职见面如睹圣颜,岂能不行臣礼?”

“泽公不可,不可……今天是找泽公帮忙的。”岑春煊倒被对方地恭敬弄得手足无措,原还想着对方万一没好脸色还要赔几句不是,没想到……

“中堂有什么吩咐,直接下令便是,载泽定供驱驰。”

一路说话,一边往大厅里赶,还没到门口,镇国公福晋已经款款而来,道了万福之后连称:“有幸一睹岑大人风采,真是三生有幸。我家老爷每每遇到难题,总说‘岑中堂如何如何’,行事处世,莫不以大人为榜样,今日一见,名士风度、老成谋国,果然名不虚传。”

载泽大寒,原以为自己功夫已经做足,没想到强中更有强中手!

“泽公,杏的事情……”岑春煊想着还是解释一句。

那晓得对方连连摆手:“杏跋扈了30年,也算咎由自他人。大人一心为公,两袖清风,眼中自然容不得沙子,便是某也深感惭愧,原以为他是好人,没想到却是条大尾巴狼。惭愧啊,惭愧!”

说着站起身子长揖到底:“幸亏大人明察秋毫,否则时日一久,某定受牵连,说不定也有身败名裂之日。大人此举,实是救我全家啊!”

“泽公言重了,言重了。”岑春煊没想到这样,沉吟半天后道,“虽然泽公海涵,但某还得解释一二。盛宣怀如何,朝廷已有公议,亦不用某废话。只啰嗦一句,上条陈参劾之人品行如何,你我心中有数便可。”

“这……”载泽倒不曾料到对方这么说。

“大丈夫能屈能伸,泽公不必介怀,你的心意我了如指掌,有道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丁末年之事,某不也忍了下来?”

说起丁末大参案,载泽心里忽然一动,他日日以倒庆为目标,怎么就忘了岑春煊这个帮手呢?盛宣怀无论地位也好,作用也罢,比较起来都不值一提,况且为人又有把柄,实不如岑春煊好用。电光火石之间,连日来的愤懑已经一扫而光,取而代之反而是发现新大陆般地欣喜。

“说句实话,大参案一事,我是颇为中堂抱不平的,无奈人微言轻……”

“泽公如此坦诚,倒让岑某感慨,今日我也说句掏心底地话。皇上对一切都心知肚明,无奈事有缓急,只能循序渐进,但似大佬之般又肥又大者,岂有视而不见的道理?”

矛头直指奕劻,载泽大喜过望。

既然在倒庆一事上达成了谅解,在橡皮股票查处一节要形成一致意见便不是难事。岑春说得不无道理,虽然由其全权查办,但一旦银根抽紧,市面紧张,首当其冲就是度支部。

“中堂莫要担心,这事我责无旁贷,明日咱们一起去求见肃王爷,务必要想个万全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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