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收回视线,却见迪古乃正仰头饮酒,不由得心下一怔。待饮尽一杯后,他将酒杯重重地往桌上一放,沉着脸吩咐秋兰:“再添酒!”秋兰看我一眼,我微微颔首,示意她端酒上前。
一连数杯下肚,他面上已显醉意,微眯着双眸望向我,哼笑了一声:“他们以为朕怕,他们以为朕会怕……”我朝秋兰递去眼色,她放下酒壶,领着宫人们安静退下。
迪古乃一把拉住我,喃喃地问:“宛宛,你怕不怕朕……我杀了合剌,我亲手杀了合剌……”我双肩一颤,欲言又止。他轻轻地笑了笑,拂开身前的杯杯盘盘,晃悠悠地站起身。
我恐他摔倒,忙跟上去扶住他,柔声道:“咱们进去休息,好不好?”迪古乃一脚迈进寝殿,双臂胡乱挥舞,“你要索命尽管来索,朕随时恭候,随时恭候!”说完脚下一个不稳,整人摔倒在炕上,嘴里仍是喋喋不休。
我微微叹气,往他颈脖后面塞了个软枕,不知如该如何安抚。好在迪古乃渐渐平静下来,侧躺在我腿上,环着我的腰低低诉道:“宛宛……我梦见过他数次……”
他的身体轻颤,语气似笑似哀泣,“我梦见他求我救他……和当年那个冬夜一模一样……我提剑行在众人最后,他只着白色睡袍,浑身沾满了鲜血……他苦苦哀求我,神色惊痛,眼神绝望……他怎么也无法相信,我不仅没有救他,反而给了他致命的一剑……”
我第一次听他提起当夜之事,或许只有在他喝醉不清醒时,内心的真实情感才会毫无保留地吐露出来。我抚摸他微红的脸颊,低声问:“你后悔了吗?”
迪古乃答非所问:“他是太祖爷的嫡长孙,身份比我尊贵多倍,却从未瞧不起我……小时候,他常带着我去拜访辽宋名士……我们一起学琴。读书,作画……装模作样地品茶……”
我默然不语,低头给他擦拭嘴角,仿佛可瞧见他眼角闪着几丝泪光。
天黑时。迪古乃方才醒过来。我从热水中拾起手巾,边拧边问:“头疼吗?”他披衣下榻,有些呆呆愣愣,“我睡了一下午?”我将手巾递给他,但笑不言。
洗漱完,他忽然问我:“我是不是喝醉了?”我点点头,掩下多余的情绪。上前服侍他穿衣。
秋兰闻得动静,进来道:“陛下,娘娘,阿律在外面候着。”迪古乃黑眸一闪,方才的迷糊劲而早已不见,脸色冷峻而诡秘。
我随他出去,阿律缩着肩膀,躬身道:“回禀陛下娘娘。此事背后主使者,正是唐括辩大人。”
迪古乃并不惊讶,淡淡问道:“那宫女可还活着?”阿律点点头。又道:“微臣还查出,此女是已诛罪臣完颜宗本家中的女眷,半年前被唐括辩大人弄进了宵衣殿侍奉。”
迪古乃闻冷笑道:“好个唐括辩,当初他百般阻挠朕除掉宗本,现在又把宗本的人安插到朕身侧,他这是要造反么?”说毕,他想起什么,警觉道:“朕险些忘了,上回朕派高怀贞暗中调查,竟然查出唐括辩在庄子上蓄养了五百死士。”
我微微一惊。想了想道:“唐括辩这个人,经常立场不定,临阵倒戈,或许是性格使然。平日装病不上朝也就罢了,可他毕竟并非皇族宗室,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当上皇帝。又何必冒如此大的风险、犯下杀头的大罪呢?”
迪古乃看我一眼。说道:“唐括辩与秉德一样,虽参与了当夜的政变,但并不诚心拥立朕。朕即位以来,待他不薄,并委以重任,不曾委屈过他半分。如今看来,他对朕不满,对朕有贰心,只能说明……他背后还有人!”
我与阿律面面相觑,只觉心底涌出一股寒意,仿佛暗地里有无数支利箭对准了皇宫方向。
迪古乃掀袍坐下,拎起茶壶,吩咐道:“暗中排查宵衣殿所有宫人。”他顿一顿,又道:“包括这瑶华殿,也要给朕查得一清二楚。”
阿律忙应是,小心问道:“那唐括辩……”
我望着迪古乃道:“昨夜宵衣殿的事,陛下不愿传出去……可如此一来,我们虽知他有反心,却拿不出罪证定他的罪……”
迪古乃诡谲一笑,“罗织罪证,并非难事……阿律,告诉高怀贞,朕给他一月时日,务必将此事办好!”
我似有所思,望着阿律的身影消失在门外。
迪古乃唤我一声,笑道:“宛宛,想什么呢?”我强颜欢笑道:“郎主今晚想吃什么?”他敛去属于帝王的寒气,如平常一样搂着我调笑道:“想吃宛宛。”
我推他一下,迪古乃亲了亲我,说道:“用过晚膳,朕带你去稽古殿。”
稽古殿是用来藏书的宫殿,其中多是当年金国从北宋皇宫掠夺来的书籍图志、以及大量前代名人的珍贵墨宝。迪古乃此时要过去,想来是打算查阅一些关于燕京的风土舆图。
出门前,秋兰为我系上大红羽缎斗篷,因着夜晚天冷,又给我戴上羊皮帽子。再瞧一眼迪古乃,身穿红襕袍,头戴明黄小帽,脚蹬及膝长靴,英俊威武,迷人双眼。
轿辇在稽古殿前停落,迪古乃携我下轿,刚站稳脚,只闻数人齐声道:“圣躬万福。”我吃了一惊,抬头一看,竟是几位大臣。
迪古乃笑道:“卿等不必多礼,快快请起,随朕进去。”
萧裕望我一眼,呵呵笑道:“元妃娘娘此身装扮,倒令微臣想起了昭君出塞。”迪古乃横他一眼,萧裕哈哈笑道:“是出塞归来,归来。”我抿唇一笑,但见另外几人面有不豫,颇为不自在。
其中一人突然道:“娘娘不在瑶华殿抱着松鼠、来稽古殿所为何?”
我脸色微窘,此话大有讽意,难道上回迪古乃帮我寻松鼠的事竟传去了朝堂?是谁这么缺德,败坏我贤淑的名声?
迪古乃轻咳一声:“蔡侍郎。”
蔡侍郎?我微愕,复又打量他几眼,虽其貌不扬,但自有一股风流才气,莫非就是闻名金宋的文学家蔡松年?
我含笑道:“原来是蔡松年大人,本宫对大人的才学早有耳闻,亦曾与陛下合书过蔡大人的多首词作。今日有幸一见,定要向蔡大人讨教一番了。”
蔡松年见我竟能认出他,颇有几分不敢相信,继续刁难道:“娘娘读过臣的词作?臣还以为宫中后妃皆大字不识。”
敢藐视我们女人?
我不愠不怒,娓娓道:“秀樾横塘十里香,水花晚色静年芳。胭脂雪瘦熏沉水,翡翠盘高走夜光。山黛远,月波长,暮云秋影蘸潇湘。醉魂应逐凌波梦,分付西风此夜凉。”
我侧身望着迪古乃,宛笑道:“陛下曾说,所有以‘赏荷’为题的词作,当属蔡大人这首最富意境。”蔡松年闻言,不好再板着脸,颇为谦虚地拱手道:“多谢陛下赞誉。”
迪古乃笑一笑,招呼道:“行了,起风了,咱们进去吧。”
这是我头次进稽古殿,内里大量的藏书令人兴奋。迪古乃仿佛还在等哪位大臣,遂先领着我在书殿中逛了一圈。我从齐整的书架中挑选了几本史册,正翻弄着,阿律在外道:“启禀陛下,张通古大人到了!”
迪古乃立即放下手中的书籍,大步朝外行去,“快快有请。”
又是一个颇为出名的人物!
张通古曾仕于辽,金灭辽后,张通古不欲再出仕金国。金太祖完颜阿骨打爱惜人才,费尽周折方才将张通古纳为己用。他与完颜阿骨打、以及迪古乃的父亲完颜宗干关系匪浅,并多次代表金国出使赵宋,算是金国几代老臣。但他为人耿直,因此开罪过不少权贵,包括迪古乃。然迪古乃不计前嫌,当政后将他从地方调回中央,任尚书左丞,对他十分敬重。
我随迪古乃踱步出去,心想今日重臣齐聚,难道是要商议政事?既是商议政事,迪古乃把我带过来,似乎有所不妥。
稽古殿暖阁中,迪古乃坐于炕沿儿,与张通古亲切谈话。地面上设两溜雕花椅,搭着银红撒花锦褥,底下摆着脚踏。分别坐着右丞相梁汉臣、吏部侍郎蔡松年、尚书右丞张浩、平章政事萧裕、以及翰林院学士胡砺。
我杵在门外,犹豫不决,不知改进还是该退。秋兰低声问我:“娘娘,陛下召见大臣,为何把娘娘带来?”我苦笑道:“你问我,我问谁去?”
正为难着,迪古乃略显焦灼的声音传出:“元妃呢?元妃去哪儿了?”
此话一问,暖阁内顿时安静下来。我揉一揉眉心,只好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迪古乃见我进来,神色微微一松,看得我心下纳闷。张通古先是一惊,随即忙站起身,欲让我坐在炕沿儿。我婉言推辞道:“大人德高望重,我等晚辈理应以大人为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