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通古微一迟疑,眸中略带满意之色。迪古乃含笑道:“卿等皆是长者,元妃所言极是。”说毕,示意我去他身旁坐着。
如此又闲话几句,迪古乃端起茶盅,噙着一丝笑容,缓缓道:“朕废除行台尚书省以来,河南山东之地尽归政朝廷。然朕有所命,使者奔波数千里之遥,地方接旨已逾数月,车马劳顿,需半年方能往返。百姓疾苦,朕无法及时了解,更不能及时解决。若有急切之事,朕甚有鞭长莫及之感。况南方物富事繁,北方民清事简。遂朕意欲迁都南下,不知众卿意下如何?”
张浩与粱汉臣早已知晓迪古乃心存迁都之意,遂并未有过多反应。张通古与蔡松年先是一怔,接着默契地互视一眼。萧裕愣了一下,抬头望向迪古乃,复又垂下眼睑,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态。
张通古侧身笑道:“陛下圣明,老臣早有此意。”
迪古乃闻言很是高兴,但见萧裕沉默思索,不由得高声道:“萧裕,朕问话时,你却走神,该当何罪?”
萧裕忙赔笑道:“陛下误会了,微臣正想着陛下迁都何处最佳。”
迪古乃“噢”一声,盯着他问:“可想出来了?”萧裕犹豫一下,回道:“臣以为,汴京最适合。”
蔡松年颇为激动,反驳道:“汴京过于近宋,更曾是宋国国都,若举朝迁往汴京,无疑是赤裸裸的挑衅,易引起宋人反感仇恨。且届时大军一同南下,宋国必定惊疑,若因此起争端,甚是不妥。”说完,他像是寻求盟友似的。望向我问道:“微臣此言,娘娘可赞同?”
我未料他会问我,愣一愣之后,忙道:“蔡大人言之有理,金宋两国自和议以来,已经和平共处多年。若因迁都生出嫌隙,于金于宋皆不利。”
萧裕一急,还想再说,迪古乃接话道:“朕经过深思熟虑,以为燕京最为合适。且朕曾派张浩前往燕京考察。具体迁都地址早已规划清楚。朕今日召诸位过来,是想听听你们的意见,包括如何说服我女真族人。如何规划新都的营建……”
萧裕问:“陛下早就有所决定?”
迪古乃轻抿一口茶,微笑道:“正是,朕打算月底便下诏至燕京,营建宫室。”
萧裕不再说话,眉心一拢一拢。脸色很是难看。我纳闷地扭头,只见迪古乃正凝视着萧裕,目光却深不可测,颇为诡谲。
张通古沉吟片刻,说道:“族中贵人反对,也是因故土难离。眷恋祖陵。陛下不若将祖宗陵寝一并南迁,以断其念。且下诏时,不必直接提迁都。改为‘经营两都’,或许能少些阻碍。”
迪古乃点头笑道:“此法可行。”说着,他向胡翰林院学士胡砺道:“胡卿这就帮朕拟诏吧!”
萧裕惊道:“这么急?”迪古乃开玩笑道:“朕幼年时,便早有此心。”说完想了想,又道:“朕亲自来。元妃帮朕抚纸,萧卿给朕研墨。”
我依言起身。萧裕欲言又止,跟着我行至书案前。
迪古乃略一思索,便提笔落下,行文流畅,不曾停顿,仿佛早已在心里想过数遍。
顷刻,这份颇具时代甚至历史意义的《议迁都燕京诏》拟写完毕。迪古乃交给张通古等人过目,笑问道:“卿等认为是否还需补充?”
张通古边看边读:“……既而人拘道路之遥,事有岁时之滞,凡申款而待报,乃欲速而愈迟。今既庶政为和,四方无侮,用并尚书之亚省,会归机政于朝廷。又以京师粤于一隅,而方疆广于万里,以北则民清而事简,以南则地远而事繁。深虑州府申陈,或至半年而往复;闾阎疾苦,何由期月而周知。供馈困于转输,使命苦于驿顿,未可时巡于四表,莫如经营两都。眷惟全燕,实为要会,将因宫庙而创官府之署,广阡陌以展西南之城。勿惮暂时之艰,以就得中之制。所贵两京一体,保宗社于万年;四海一家,安黎元于九府。咨尔中外,体予至怀。”
胡砺捋一捋胡须,赞赏道:“陛下之文采,远胜老臣,不需要再有所补充。”
其余人纷纷附和,迪古乃禁不住夸奖,脸上微微泛起红晕。我掩口而笑,却见萧裕望着窗外出神,恍然不知所在。
晚上就寝时,迪古乃颇为兴奋,不停地与我讲话,毫无一丝睡意。我躺在他怀中,念及一事,问道:“今晚召见几位大臣,你把我带去做什么呢?”
他怔一怔,忽地把脸埋在我肩窝中,抱紧我说:“最近若离了你,我就感觉无所依靠。”
我心下微叹,看来昨夜“闹鬼”之事,终究还是在他心里产生了负面影响。
依旧寒冷的四月,迪古乃正式下诏迁都燕京。意料之中的,女真权贵多有反对,甚至一连几日集体称病,罢朝抗议。
而关于唐括辩的罪证,高怀贞已经搜集罗织完毕,此时正一一向迪古乃汇报。
听完后,迪古乃默了一瞬,望着站在下面的箫裕,问道:“你说,朕该如何处置这个叛徒?”
萧裕闭了闭眼,躬身道:“陛下早有决断,无需微臣多言。”
迪古乃轻笑,“朕还以为你二人交情甚笃,怎地也不帮他求情开脱几句?”
萧裕道:“陛下决心已定,微臣……”他停一停,抬头直视迪古乃,“微臣只想问陛下,当初助陛下登位之人,是否最终都得死?”
我手一抖,茶水微微波动。迪古乃瞥我一眼,淡淡道:“你并非不知,秉德与唐括辩,不过是与大势妥协,暂时自保。诚心帮朕夺位的,只有你与乌带……”
萧裕默然不语,迪古乃盯着他,轻叹道:“萧裕,你我二人的情分,有多少年了?”
萧裕答:“当初在中京与陛下相识,距今已将近十年之久。”
迪古乃又问:“朕待你如何?”
萧裕道:“陛下待臣甚好。”
迪古乃满意一笑,继续问:“那么你呢?是否对朕忠心不二?”
萧裕眼睑微动,平平道:“萧裕忠于陛下,苍天可鉴,只是……只是身为人臣,难免对陛下有所畏惧。陛下上位以来,杀伐果决,毫不手软。萧裕亲自参与其中,经手的血案数不胜数……”
迪古乃不悦道:“你是指责朕好杀戮?”
萧裕不敢再说,立即跪地磕头,“微臣不敢,微臣不敢……”
迪古乃哼声道:“敢于不敢你都已经说了!”他站起身,步下台阶,“朕是杀了不少人,可朕杀他们,是因他们对朕存有威胁。而萧裕你,以及张通古、胡砺等大臣,朕一向是敬重有加,甚至与你们平起平坐。如果唐括辩安分守己,朕何必要对他起杀心?如果你忠心事朕,你又有什么好畏惧的?”
最后一句音调较高,在空阔的勤政殿显得格外清晰。萧裕双肩一颤,接着便一动不动,默不作声。
迪古乃望他几眼,转身回到座位上,语气叹息道:“朕累了,你退下吧。”
萧裕走后,我递给迪古乃一杯茶,低低道:“你似乎很激动?”
他接过茶杯,望着萧裕消失的背影,冷不防道了句:“萧裕,你别逼朕,朕不想杀你。”
我惊讶道:“你说什么?”
迪古乃低头喝茶,淡淡道:“你可知,萧裕为何想让我迁都汴京么?”我摇头道:“我不明白,按理说燕京与汴京,他应当清楚哪一个更合适。”
迪古乃揉一揉额角,望着我道:“萧裕是奚人,奚人与契丹人同源,拥有共同的祖先东胡与鲜卑。契丹建立辽之后,奚人归附契丹人,成为辽国中与契丹人并列的国族。后来奚人望族大多被赐姓萧,萧姓奚人望族便和耶律皇族世代联姻。”
我给他捏一捏肩膀,若有所思道:“那么,萧裕便是被赐姓萧的奚人。如此说来,他家当年还是辽国的望族,既富且贵。”
迪古乃握住我的手,“萧裕的家族正是辽国显贵,我大金攻打辽国时,他父亲降了我大金。否则萧裕若只是普通奚人,当年如何能成为统领千户的猛安。”
原来萧裕竟还有这层背景,我一直以为他只是一介庶民。看样子,辽国若是未亡,萧裕如今的地位没准更高,毕竟有大家族倚仗,连皇帝也得敬三分。
不过,我忽然想到什么,脱口道:“不知萧裕是否还眷恋往昔?”
迪古乃黑眸一闪,口气愠怒道:“他岂会不眷恋?从一年前起,他频频与契丹人、奚人往来。借着朕给他的便宜,陆续派人至临安、建康,买走数百名江南美女。萧裕并非酒色之人,他买这么多江南美女养在封地上,专门用来和蒙古人互易马匹、毛皮、兽筋……”
我讶然道:“这些全是军用物资,民间不可私自交易。”
迪古乃冷笑道:“他以为朕不知,不知他一心想要复辽。朕提出迁都,他便建议朕南迁汴京,好把西北腾给他经营,分割朕的江山给他复国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