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堆满礼物的屋子里千挑万选出一个紫檀云纹盒子,又裁了一块柔软顺滑的湖州丝绸铺在底部。小心翼翼的把迪古乃送我的匕首放在上面,然后双手合掌,心里默默念叨一番。玲巧纳闷道:“不是应摆在外面么?小娘子为何收起来?”我心想摆在外面若是丢了怎么办,落了灰尘怎么办,宝石突然松掉了怎么办……万一哪天迪古乃来要回这柄匕首,我可不得完好无缺的双手奉上,再陪上一脸谄媚恭敬的笑!
花涟推门道:“小娘子,来……来客人了。”我皱眉道:“谁啊?”说完自己觉得有些不对劲,来的估摸着不是孛迭、合剌他们,不然花涟不会用“客人”这个词。正犯疑着,有一把甜糯糯的女声自屋外传来:“都是一家人,你们别瞎忙乎了!”
我猛地从榻上跳起,一家人?难不成是完颜宗翰的老婆女儿找过来了?来干嘛?来给图克娜雪耻么?见花涟杵在门口,我一把拉过她走到妆台前,道:“别愣着,你想让我这样披头散发的出去见客吗?”她急忙应声,拾起梳子给我盘发,玲巧机灵的捧来一盒珠光宝气的首饰。我摇摇头,拿起剪刀“唰唰”剪下两朵茉莉,一前一后簪在鬓上。玲巧问道:“会不会太素淡了些?”
我道:“素淡便素淡,闲在家中却盛装打扮未免太刻意了些。”花涟抿嘴笑了几声,从首饰盒里挑了一对白玉兰耳坠子,笑道:“咱们小娘子即使不施粉黛也比那蒲察氏要美上一万倍。”我理了理衣裙问:“蒲察氏?是嫡妻么?”
“不是,是三娘子。”秀娥进屋,示意我出去迎客,“不过三娘子这几年一直颇受元帅宠爱。”我微感惊讶,如此定是个美女级的女真人了,“而且……来的不止三娘子,还有宋室的顺德帝姬。”秀娥波澜不惊的说了一句,我愣愣的看了花涟一眼,她漫不经心的笑了一声:“是三年前陛下赐给元帅的。”我机械的点了点头,这个完颜宗翰还真是会瞒我,不声不吭的纳了一个帝姬。忽然又想到一事,用询问的眼神看了一下玲巧,她倒是没什么反应,想必这顺德帝姬是不认识她的。
还未走进前厅,一股浓烈的脂粉味便窜入鼻中,我下意识的举起帕子,捂住了鼻子。转眼已踏入厅中,两个如花似玉的女人正谈笑甚欢。秀娥扶着我笑道:“小娘子来了。”
我分不清哪个是顺德哪个是蒲察氏,不过她俩穿戴的都很艳丽,身后站了五六个带来的丫鬟仆妇,颇有过来示威的意味。两人见我来了也不起身,只是含着娇笑肆意的盯着我看。我也不跟她们客气,径直在主位上坐了下来。她俩面上都露出一丝讶异,我心中暗想莫非你们认为我既是完颜宗翰的义女,也就是你们的义女,然后还要给你们行个礼不成?
“突然来访,你不会觉得我们冒昧吧?”说话的是一个体格较大的女人,但脸上的轮廓还是比较柔美精致的,尤其是长了一双似乎能勾魂摄魄的丹凤眼。她汉话不是特别标准,我想这应该就是蒲察氏了,那么旁边那位腰细如柳的年轻女人便是顺德帝姬了。
“哪里的话,歌儿整日盼着能有人来坐坐呢。却不想是夫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夫人不要怪罪。”我笑的大方得体,只是仍旧用帕子捂着鼻子,只露出了半个脸。顺德帝姬笑问:“小娘子为何一直以帕遮面?我们可是慕名而来呢。”我有些意外,从顺德帝姬的脸上,我找不到一丝远离故土的哀伤。反而瞧她眉眼俱笑,下颌丰润,似乎日子过的极其顺遂,竟然还跑到这儿来凑热闹来了。
蒲察氏眼角斜飞,表情微沉,似乎是嫌顺德说话恭维过了头,反倒有些自轻自贱了。我正要回话,玲巧将案上的茶水递给我笑道:“我家小娘子不喜欢太过刺鼻的香味。”我忍住笑意横她一眼,顺德与蒲察氏明显有些难堪。我轻咳一声,很自然的放下帕子。她俩一齐望了过来,目光复杂,表情僵硬。尤其是面容较为美艳的蒲察氏,眼底滑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刚才盛气凌人的气势也瞬间垮了下来。
然而亦是瞬间,她殷红的嘴角忽然出现一抹奇怪的笑意。正细细品味之时,门外响起一阵小孩的嬉闹声。秀娥忙出去查看,还未走出几步,便有两个孩子一前一后跑了进来,先后扑进蒲察氏的怀里。泰阿丹在门外怯怯地看我一眼,玲巧凑在耳旁恨恨道:“敢情是把儿子都带来了。”
我心中不悦,屋子里一团喧嚣,这两个女人是把这里当成完颜宗翰在城里的府邸了么,还是说想带着宝贝儿子来炫耀他们爱情的结晶?眉头微微蹙起,秀娥尴尬的笑了笑。那两个孩子一个十来岁,一个五六岁,左一个右一个趴在蒲察氏膝盖上撒娇。顺德指着较小的那个孩子笑道:“这是三娘子的儿子摇都。”
蒲察氏得意地笑了几声,看着较大的那个说道:“这是郎君的宝贝孙子秉德。”我暗暗的吃了一惊,这个孩子竟然是完颜宗翰的孙子!个头已经很高了,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正好奇的打量着我。心里莫名燃起一团怒火,她们把这个已经是小大人儿的秉德带来是何意,想提醒我完颜宗翰的年纪完全可以当我的爷爷么?
摇都扭头看了我几眼,问道:“这是谁?”秉德笑了几声,扬着下巴问我:“你就是颜歌吧。”说着又环顾四周一圈,抚着下巴笑道:“不错不错,翁翁对你真好,一个人住这么大的院子。”
我听不出他话里是不是夹着别的意思,只作淡淡一笑,却未想到一旁的摇都却变了脸色,用女真话指着我骂了一句。虽然不太懂,但看他那气势,明摆着不是什么好话。我忍着怒气站了起来,他似乎还想再骂一句,被秉德的眼神压了下去。我含着几分笑意不疾不徐的说:“大家也算是认识了,想必以后见面的机会多的是。待义父回来了我会好好跟他说夫人是如何悉心教子,对歌儿百般热情,想来义父一定深感欣慰。”说着无视蒲察氏愕然的表情,扶着玲巧的手朝外走去,“我累了,姑姑可以送客了。”
点着檀香的屋里,我沉着脸盘腿坐在榻上,深深吸气吐气让自己平静下来。秀娥带着歉意进门安慰道:“小孩子的话,小娘子别往心里去。”我冷笑几声,“就是小孩才会说真话,姑姑别以为歌儿不懂女真话。一个孩子都会有这种想法,不是有人刻意教他,便是那府里乱嚼舌根的人给影响的。他们这是要做什么,以为我是好欺负的么?”
玲巧亦是愤愤不平,“瞧那蒲察氏的张狂样子,有儿子了不起呀?居然还带过来耀武扬威。”我轻哼一声,看着博山香炉里缓缓升起的轻烟,心里慢慢渗出一点点凉意。如今我一个人住在京郊,却也难逃女人间的纷纷扰扰,真不敢想象若是有一日同府而居,那日子还能安生么?怕是到了那个时候,我与完颜宗翰之间那点说不清的感情也要被消磨殆尽了。我就彻底成了一个孤家寡人,真正的外人了……
更让我难受的是,忽然见到了完颜宗翰的孙子,那个和他面相有五分相似的完颜秉德,心里那道坎儿又硬生生的蹦了出来。我一直去试图忘记我们年纪的巨大差距,可又一次次的被拉回到现实中,尽管他依旧是那么的英姿挺拔、威武生风。可终有一日,他会在我风华正茂的时候突然老去,虽然说起来很自私很寒心,但他确实不是我在古代可以依靠一辈子的男人。这一点,我无法否认,无法逃避……
“你们不要跟着我,我想一个人走走。”会宁的夏天去的很快,天气渐渐转凉,黄昏日落时最是寒意沉沉。我搭上一件绣着茶花的月白色披风,牵着小奴走出别苑,身后传来秀娥的叮咛声:“早点回来。”
我回头笑应一声,心里暖暖一荡,她们对我都是极好的,起初我觉得那是她们出于本分,后来相处的久了,才发现早已超过了主仆之情。她们是真心待我,真心怜惜我这个身在异乡的小姑娘,我也一直把她们当家人一样看待。这三年完颜宗翰时常不在身边,她们带给我的温暖比完颜宗翰要多得多了。
身后忽然响起一稚嫩的声音:“你怎么一个人?”我转身一看,心中意外夹着无奈,迪古乃骑着马立在山坡上静静地看着我。
我牵着小奴走了过去,想给他行礼,他却摆摆手道:“不用。”我依言笑了一下,道:“你不也是一个人么?”心想这迪古乃怎么三天两头跑出城,下次我可要留意着点,别再遇见他了。
他轻轻笑道:“我一个人跟你一个人是一回事吗?”我听得有些犯晕,又闻得他解释道:“这荒山野岭的,若是遇见了坏人怎么办?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自己的容貌。”我嗤笑一声,原来是在担心我的安危啊。於是便想逗他几句,作疑惑状问道:“我容貌怎么了?”说完我就后悔了,怎么还跟他聊上了呢,不是想避而远之么?
迪古乃横了我一眼,脸颊却淡淡泛起了一圈绯红。我心里一阵激动,这才像个孩子嘛!面皮薄嘴巴硬的可爱孩子呀!
他朝着别苑的方向看去,冷不丁问道:“今天有人去闹你了?”我纳闷的看他一眼,他又道:“今儿看见粘罕府里的车子往你住的地方去了,粘罕不在京中,自然是他的妻妾们了。”
我“哦”了一声,心情有些郁闷,连迪古乃都看得出那些女人来者不善,那便不是我自己想得多了。他见我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出声笑道:“怕什么?我瞧你不像是会让自己受委屈的人。”
我跨上马笑道:“你是说我很凶么?”他走近了几步,突然伸出手拉住我,咧开粉嫩的双唇嘻嘻笑道:“谁说姐姐凶了,姐姐最温柔了。”我眩晕,看着他摇头晃头的可爱模样,心底也慢慢放松下来……唉,还是不要去想几十年后那个令人发指的海陵王吧,眼前的他只是一个叫做迪古乃的小孩,一个和孛迭、乌禄一样可爱的孩子……
注释:翁翁即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