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八月快要过完之时,金国的谙班勃极烈,金太宗的同母胞弟完颜杲病重。勃极烈在女真语中叫做勃堇,后来渐渐转讹为满族的贝勒,同为部长之意。但它的地位大小是由其前缀所区别,谙班勃极烈就是女真语中的皇储,下一任法定皇位继承人。女真人旧俗,皇位继承主要是嫡系之间的兄终弟及,然后才是父死子继。金太宗完颜吴乞买便是金太祖完颜阿骨打的弟弟,当初即位后,他就确立其胞弟完颜杲为皇储。完颜杲也是金国一名战功赫赫的军人,一直是完颜宗翰他们南下攻宋的金军总帅。如今皇储突然病重,且已是积重难返之势,自然在金国朝野上下引起了极大的震动。
不过,历来储君之位只要有一丝动摇的可能,暗地里便有无数颗心在蠢蠢欲动。夜不能寐者,伺机而动者,隔岸观火者,心如止水者,还有煽动人心者……看来接下来的日子,会宁城里不会寂寞了。
“小娘子!”花涟笑容满面的跑进了屋,我抬头看她一眼笑斥道:“有人在后面追你么?”她抿嘴偷笑,凑过来说道:“元帅要回来了呢。”我心下一惊,搁下笔杆问了一句:“真的?”
花涟使劲点了点头,又道:“怎么小娘子不高兴么?”我道:“不是。”心中微微犯疑,完颜宗翰在这个时候赶回会宁,是金太宗的旨意?还是其他……
据我所知,完颜杲应该过不了多久便病逝了,新的皇储即金太祖嫡孙完颜合剌,但当中的确立过程我并不清楚。放着合剌不说,能继承皇位的还有金太宗的儿子们。虽然皇位的继承是兄终弟及,但他若想把皇位传给儿子,不想传给弟弟也是可以的,还是得以现任皇帝的意思为前提。他的嫡长子完颜宗磐怕是已经眼热储君之位很久了,此时估计正翘首盼着他叔叔赶紧驾鹤西去,可惜到最后他只能白白高兴一场。
正暗自琢磨着,屋外突然狂风大作,窗子“砰”地一声被吹开了。花涟往外看了眼道:“像是要下暴雨了。”说着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关上窗户,屋里的光线顿时也暗了下来,我走到烛台前又点了一盏灯。
玲巧从屋外走进来说:“八月末了还下暴雨,真是少见。”我笑了一下,心想难道这是暗示着金国要变天了么?看来完颜杲的气数马上就要尽了。
屋外传来秀娥的声音:“哎哟我的小祖宗你们慢点跑!”话音刚落,就看见孛迭和乌禄两人打闹着跑了过来。我迎上去笑道:“两位小爷今儿这么有空啊?”
孛迭大大咧咧的在椅子上坐下,拿起桌上的点心就往嘴里塞。乌禄喘着气道:“有半个月没见着姐姐了,今日和孛迭特意来给姐姐请安,不想刚出城就看见天上乌云滚滚,所以才赶着过来了。”我给他倒了杯水,笑道:“我可不敢叫你们给我请安,出门也不看看天气,要是淋着雨了怎么办。”
孛迭嘴里含着一堆点心,瞪着我说了一句:“你要是真疼我们,怎么不去城里找我们?”我正要说话,外面已经噼里啪啦落起雨来。不知是不是我听错了,感觉院子外似乎响起了勒马声,花涟也朝外看了一眼,道:“奴婢出去看看。”
半会,两个被雨浇湿了半个身子的人儿进来了,正是合剌和迪古乃。我赶紧吩咐玲巧去准备热水,自己从里间拿出两条手巾,递了一条给合剌,道:“你们怎么回事?都瞅着今天出门。”说完看着迪古乃那湿漉漉的小脸,不禁有几分心疼,亲自给他擦起头来。合剌无奈笑道:“谁知这会子会下起雨来呢。”
迪古乃面无表情的站在我身前,我以为是自己手劲太重了,便小心问道:“怎么不说话,冷不冷,要不要去换件衣裳?”他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不冷不热的说:“我想换,你这儿有衣服给我换?”我僵硬的笑了一下,却不想秀娥端来了热茶笑道:“小娘子记性真差,前年不是做了两件男装么?那时小娘子总是女扮男装出门来着。”
迪古乃闻言轻轻笑了一下,表情即刻乖巧起来,朝秀娥笑说:“那麻烦姑姑了。”我抿嘴而笑,看了眼合剌,他忙道:“我不用。”我道:“那也要用热水擦把脸,不然凉着了,又是自己遭罪。”
“颜歌你这里还真是热闹。”孛迭忽然出声,我这才意识到他俩还在,合剌惊奇地看了他们一眼,“你们两个也在?”迪古乃倒是没什么反应,似乎进来时已经发现屋里还有别人。恰时玲巧过来说热水已经准备好了,我问他:“去洗个澡吧,然后把湿衣服换下来。”他看了我一眼,嘴角笑了一下,便跟着玲巧下去了。
看孛迭一脸阴沉的样子,莫非是觉得自己被冷落了?这孩子,可真是喜欢无理取闹。合剌也下去洗脸了,乌禄笑道:“姐姐什么时候也认识迪古乃了?”我拧着刚刚给迪古乃擦过头的手巾回道:“他是合剌的弟弟,自然是认识了。”合剌本是金太祖嫡长子完颜宗峻的嫡子,但完颜宗峻很早就离世了。按女真旧俗,完颜宗峻的妻妾们又嫁给完颜宗干,所以合剌便由金太祖的庶长子完颜宗干抚养,也是迪古乃的亲生父亲。
“我们可都是合剌的弟弟。”孛迭翘着二郎腿,微眯着眼睛看着我,真把自己当爷了。我走过去拍着他脑门笑斥道:“小小年纪也学着别人那浑样儿了,快给我坐好。”他瞥了我一眼,虽是没答话,却老实的把腿放了下来。我道:“你跟迪古乃有过节么?怎么像是见不得人家在这儿似的。”
他愣了一下,低头抿唇笑道:“没有,只是有点意外。”我心想这样最好,免得长大后你就遭殃了,海陵王完颜亮可不是你能惹得起的。想到这里,我心里生出些担忧来。因为读书时不喜欢宋朝这个懦弱的朝代,所以对十一二世纪的历史不算太了解。我的历史认知也只停留在金国初年而已,仅仅晓得完颜宗翰、兀术这些闻名天下的猛将,以及海陵王弑君夺位这个还算比较出名的史实。而海陵王为何做了皇帝,却没有庙号,后人皆以“海陵”称之的原因我也似乎不明白。好像是他之后的一位皇帝金世宗把他名号给废了,但我不清楚金世宗是谁,而这其中的恩恩怨怨我更是一无所知。
所以,眼前这些孩子们,长大后会面临什么样的变故,会不会和海陵王反目成仇,我是一点也不知道。如今和他们熟悉了,不由得操心起来,毕竟也是有一定的感情了,我不想他们有事。
而我,这个对未来和结局一无所知的人,在完颜宗翰的庇佑下无忧无虑的生活了三年。结识了这些年幼的龙孙凤女们,成了他们口里甜甜叫着的小姐姐,如今更是与迪古乃也有了来往。我也瞒不住自己,他很可爱,很聪明,很好学。起初他对我一直是淡淡的,偶尔会流露出细心的一面。熟悉起来后他也常常来别苑玩、或是邀我一同骑马,有时与合剌一起,有时单独来找我。他的话不多,更多时候比较安静,反而是我怕气氛太尴尬,拼命东拉西扯的找话题。讲讲历史小故事,谈谈仁君治国之道,希望能化解他心底深处的戾气,为将来那个嗜血的海陵王创造一份柔软的记忆。
先不说我是真心喜欢这些孩子,我想即便是我不喜欢他们,也不可能拒人于千里之外。已经认识了,再刻意远离着,只怕这才是在逼自己往火坑里跳,把他们给惹恼了。还不如把他们哄得开开心心的,我又是一介女流,跟他们争权夺利没得多大关系,倒是能凭着昔日之谊护自己周全。再说了,等他们长大了,我还在不在这个时空都没个准儿。
如同我莫名其妙的穿越一样,成为小宫女,遇见完颜宗翰,跟他来到会宁……这一切都糊里糊涂的发生了,老天也根本没有给我一个解释,没有问我的意愿,没有给我多个选项。似乎我只能既来之则安之,坦然的面对以后,不再费心琢磨,由着生活顺其自然下去……
“你苦着个脸做什么?”我猛地一惊,思绪飘了回来,迪古乃已经换好了衣服。暗紫色的袍子,他穿着很合身,也衬得起来这稍显老成的颜色。我给他正了正衣领,又闻得他道:“不就是穿了你的衣服,你至于一脸舍不得的样子吗?”
我嗤笑一声,他那皱眉的模样还真是可爱,心里微微叹气,我真是越来越喜欢他了。怎么办怎么办,任谁见着这样帅气聪明的孩子都会忍不住喜欢吧,我也不过俗人一个啊!
“没有舍不得啦,你穿着很好看,若是不嫌弃,送给你就是了。”他扯起嘴角笑了几声,回道:“我穿什么不好看?”我嗔他一眼,原来海陵王的自恋心理是从小就有的。当然了,他确实有足够的资本自恋。
“合剌呢?”我瞅了一圈,不见他人。迪古乃朝门外看了一眼,淡淡道:“他回去了。”我讶异道:“什么?怎么又回去了?”他自顾在椅子上坐了下来,悠悠的喝了口茶,“父王派人急着找他回去,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我“唔”了一声,很不难让人联想到是跟立储有关。病床上的完颜杲早已奄奄一息,估摸着也就是这几天了。又抬头看了眼迪古乃,他那么聪明,岂会不知道他父王召合剌回去是为什么,却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如果不是现在他心里还没有萌生想当帝王的野心,那便是史学家们常评价他的一个字——就是会“装”,这也是一种本事。
“衣服很香。”他忽然冒出这四个字来,我笑道:“前年的衣服了,即便是我那时戴了香囊味道也早散了,况且我女扮男装时又怎会戴上香囊呢?”他盯着我笑而不语,眼眸澄澈湛亮。我瞬间反应过来,迪古乃说的香味……不会是指体香吧!
“呃……”我有些晕了,屁大一点孩子分得倒清楚。他盯我一眼道:“你干嘛脸红?”我一惊,下意识的捂住脸颊,侧脸嗫嗫嚅嚅道:“哪有。”
“就有,红的跟猴子屁股似的。”
“胡说,你见过猴子屁股?”
“不就在我面前么?”
我无语,看着他得意的笑脸,心里那个惨啊。这种有气只能憋心里的感觉可真难受。却见他忽然站了起来,双手往上一举,竟然牢牢的勾住了我的脖子,用力强迫着我弯下了腰。我正想问他干嘛,迪古乃那还沾着点心渣的小嘴便凑了过来。我急忙把脸撇开,叫道:“臭小子!”他嘿嘿的笑了一声,使劲儿在我脸上亲了一口,随即松开了手,面色如常的回到椅子上。我又气又羞,慌忙瞟了圈屋子,还好大家都不在,孛迭与乌禄在书房里没出来。我凶凶巴巴的瞪了迪古乃一眼,他漫不经心道:“孛迭说他亲过你,所以我也想亲你。”
孛迭……我彻底无言了,他居然还拿着事到处炫耀。见迪古乃露出一副很满足的表情,我不自觉的吐出一句话:“猴子屁股你也亲?”说完自己想死的心都有,他愣了几秒,接着哈哈大笑起来。我觉得颜面尽失,羞愤的看他一眼,果真是个臭小子,从小就这么恶劣!
傍晚时雨便停了,三个孩子被各家的马车接了回去,我一个人坐在回廊中想了很久。既然不能猜到老天的心思,不如走一步算一步,顺其自然未必不好,至少不用压抑着自己的内心,去为一个遥远的将来而矛盾苦恼。活在当下,不是颜歌宛一直所秉持的人生理念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