兹他那日脸色灰黯的出去,之后回府,依如之前的每日,先到寝楼探我。这是他的府,他的家,我无权阻他。但夜里,无论如何也不能留他在此,尽管我明知他走出这道门,或有另一个女人的温柔为他敞开,但,也就如此了。
他抱住另个女人的那一刻,没有想过我,或者亦有瞬时的想过,却终为身体的需要所掌控。那些晨昏相守时的甜蜜,那些镜前簪花时的旖旎,皆抵不过送上床的一具温香软玉。他也如爹爹,也如这世上每一个普通男子,那一刻,化身厩里发情的马,野间冲动的犬,与兽无异……
我不要了。
我望着寝楼窗外的那方天空,想起自己多少年前的那个梦想,那个渴望飞翔、渴望自由的小姑娘。那时我拥有轻而无负的翅,如今呢?
“娘,娘,这是爹爹给娘送来的花,园里的花开得好美哦。”
茹儿,我的女儿。我回头望着我周身罗绮的女儿,“茹儿,还记得去年夏天娘带你去舅舅的牧场么?”
“呃……”茹儿的小脸皱起,“好臭啦,马也臭,粪也臭,泥泥也好脏哦……”
我金生玉喂的女儿呢。小小的她,记忆竟如此的好,记住了那牧场上的臭与脏,这样的她,我如何舍得带她离开这个金银软窝。
但为她?我可会留此?
不会。
那一刻我才知,我是一个多么自私的母亲。及笄时,为了男人,为了谌始训,我收起羽翼,相夫教子如每一个闺阁女儿,但当男人心不在,我已无理由时,竟不能为我的女儿留下,自私的女人。
“娘,我们不要再去牧场,去牡丹园好不好?花好美,人也好干净呢。”
我的女儿,或终有一日,你会明白,那美丽、那干净后藏纳的你尚无法看到的臭与脏,比你在牧场以眼睛所看到的,要甚上千倍万倍不止。但……
我怕是无法教你走过那些路了。
我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因我不能为你,舍去我的人生。
你的人生,幼时花团锦簇,琴棋书画,如你的娘我幼时所享有过的。至于将来,是遇见一个如你父亲般的男人,还是得配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的良人,端看天意,端看你的命数……
“远芳。”不知何时,门前伫了那个男人的身影。
我抬眸。自事发,已二十多日过去,我已可以与他平淡相视。“有事?”
因我的问,他的脸又染阴霾:“远芳,难道我们要永远如此么?”
永远?不会的。
“我们是夫妻啊,我们还有茹儿,还有将要出世的孩子,难道你要他们永远看着,他们的父母冷淡相处形如陌路?远芳,我会听你的……你若不允,我不会纳晴翠进门……哪怕因之会遭人唾弃……”
晚了。
夫君啊,请允许我最后一次如此唤你,你在该推的时候没有推开,该持的时候没有持住,已然晚了。如今你再多的深情演出,再多的柔情昭示,只会更让我想起我们共有的温存美好,而又正因此,你的背弃,尤显罪不可恕,不可原谅。
我们的孩子,不是,是我和你的孩子,他们将来如果怨父母不睦,就须先怨自己不该投生在这个肚皮,这个家里罢。
重生薄上,既选此途,那便承担此途上的所有风雨。我,是一个自私的女人,我无法做一个为子为女拼却所有的母亲。
我太了解自己,若我为了茹儿,为了未出世的孩子,留这府里,必是揣着万种委屈。总有一日,那委屈会使我扬手将这座侯府付之一炬,届那时,夫妻成仇,子女成怨,岂我所欲?
“娶晴翠进门罢,一个女子,未婚先孕,你想让她死么?这事,大错在你,你不担又有谁担?”晴翠,你想要我的东西,我便给你,希望你的运气比我要好,可以使这个男人除你外,别无二妻。
“远芳,我喜爱你,我真的爱你……晴翠她,只是一个错误,你像你说的,一个大错……”
“错也罢,误也罢,事已至此,又能如何?下一次,再有女人爬上你的床上,希望你能知道,你要的到底是什么。”
“不会了,远芳,不会了,绝对不会再有下次……”
我不会信了。尽管我信不信,已改变不了结局,但这个男人的话,如何让人信得呢?及笄宴上的一见钟情,洞房夜里的轻怜蜜宠,“远芳,此生得你,死而无憾,我必不会负你”的誓言,言犹在耳,情犹在目,但过往所有蜜,均作今日割心刃,这个男人,伤了我的心,失了我的信,永远。
还是,他所诺下的“不负”,与我所认知的不负,存着千里之距?
他的不负,仅是不弃,有新欢旧爱莫离?或是正妻之位主母之尊的锦衣玉食?而我的不负,一天一地一双人,一生一会一双影,仅是奢望,只是妄思?
……真若如此,孤独一生又何妨?
“远芳……”
我一栗,甩开了搭上肩头的手。
“远芳,你……”他的面色一白,“你要永远拒我于千里么?你是我的妻……”
“找个好日子,娶晴翠进门罢,有了她,你不会再无床第之欢……”哦,她也有孕了。
“……远芳,我和你,不止在床第之欢,还有两心相许,两情相知……”
两心相许?两情相知?我哑然失笑。
“我想照顾你,你正值孕期,夜间须频繁起夜如厕,持盂待吐,那些奴婢们,我不放心……”
“你是堂堂侯爷,哪能让你做这些事呢?”我摇头。
茹儿晃起了我的臂:“娘,您不要不要爹爹啦,爹爹跟我说,他……”
茹儿,原谅娘,娘永远不能完成你时下眼内的期盼。而你纵不原谅,娘也不能改变,谁让你运气太差,遇上了这样一个娘?还有,肚里的你们,也是一样……我一手抚着肚子,掌下突然一跳,我稍怔。这一回,肚里的折腾,竟是较茹儿在时激烈太多,难道中间有一个顽劣小子?
是的,我已知道,我肚内不是一个。我的祖上,曾有几胞并生的历史。我的祖母,就是与两个姐姐仅差分毫的临世。祖母看过我的肚子,铁口断定,里面至少一双,而我也感觉得出绝非一个的牵系……
“远芳,让我亲近一下孩子可好,我想听听他……”
我仰睑,对他一笑:“侯爷,先去打理你的婚事罢,莫等晴翠显了怀,届时两家面子都不好看。”
他眸闪了闪,瞬间内,我看到了怨和怒。
怨罢怒罢,这些孩子还在我身上时,你委实再也亲近不得。
目送着他几分怒几分沮丧的背影,我靠上软椅的靠背,呼唤丫鬟为我端来一碗参汤。
又过了十几日,晴翠如愿进了云伯侯大门。我不知道,没有当初我嫁进侯府时那个轰动全城的婚礼,她会不会有些失望。但前来向我行礼时,满面新嫁娘的娇羞欣喜之下,目底隐漾不甘。可是晴翠,这个世上原本就有许多我们不甘不愿的事情,你还需慢慢接受呢。
“不必向我行礼,今后,这家里的主事是你了,好好照顾侯爷,也好好照顾自己。”说这话时,我自以为得体而温婉。但新娶美人的侯爷眼内,却因我这话起了怒意。
“远芳,你要罚我到何时?到何时?”先遣走了新嫁娘,他盯着我,连声质问。
他眼内的灼痛,怒焰,惶乱,以及诸多诸多的情绪,已不能使我动容,这是他该领该受的。“侯爷,前面还有客人需你招呼,请告辞罢。”
罚么?侯爷,若你一定认为是罚,那就是罢。
至于会到何时?没有尽头,没有。
我生产之日来临了,虽不是头胎,但这一回,并没有让我比第一次好过。我捉住身下的丝褥,放声嘶喊,放泪纵流,将那日该喊的,该哭的,今日一并做完。
“啊——”孩子们,有我这个娘亲,委屈你们了!
“远芳,远芳,我在外面,你不要怕,我就在外面!”
谌始训,那个男人拍着门的呼喊进我耳内,我记得第一次生茹儿时曾对他纵情大骂,但为什么,在最该骂时,却不想骂?亦懒了骂?
“啊——”茹儿,对不住了!
“远芳,你需我进去么?我进去握住你的手,好不好?”
谌始训,我少女第一次的春心萌动,我第一个爱上的男人,第一个男人,你早已放开了我的手……
“啊——”窗前我亲种的芭蕉,楼后我亲栽的菊,别了!
“远芳……”
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最后一个小东西逼出体外,而后,将所有的声抛开,沉沉睡去。
“远芳,你辛苦了,我们又多了三个孩子呢,今后这云伯侯府,当真热闹了是不是?”我睁开眼,第一目所见,是他欢欣的脸。
三个啊,竟然是三个。我怎这般伟大?
“两女一男,你为云伯侯府,产下小侯爷了,太好了,太好了是不是?”
我撑起身,他伸手来扶,我亦未拦,俯首去看并睡在小床上的三张小脸。
“远芳,为我们的孩子取个名字罢。”
名字?生茹儿时,是他取的,他向来有一家之主的自觉,并不曾想过问我,如今问我,是为了什么呢?讨好么?
“陈述,沉默,沉寂。”我信口诌来三名,倒要看看文武双全的侯爷如何应付。
“好好好,‘宽恕’的‘恕’,‘墨香’的‘墨’,‘风过云霁’的‘霁’,好,太好了,我马上命人为我们的孩儿去做挂饰,就像为茹儿做的那样!”
宽恕?墨香?风过云霁?
侯爷呐,您当真足够幽默风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