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六一你够了,别在这儿瞎掺掺!”耗子听我一开口就皱着眉头沉声斥道,“你回去,好好和他们呆着,这里老子会想办法。”
“不用想办法,也不用排外,我是自、自己人。”
我知道事到如今,认怂是没用的,只好心一横强行演下去了:“你好,朱师傅,第一次见面,我是从北极东王公的冰冢那儿过来的,在那边被萨满教的人收编了,你也许不认识我,但我……”
“哈。”
我嗓子里打了个哽,开口想要接着说,可即兴编造得那些谎话怎么也说不下去了,画师虽然声音很小,但我听得清清楚楚,他是在笑。
我不由自主的低下了头,不敢去看他,就像忽然之间回到了那个编造没带作业的谎言,被班主任拉到讲台前训斥的小学生。
他在笑话我。
现在长到20岁再去回想“没带作业”这样的借口,我会觉得非常的低级拙劣,那么以画师这种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人精的阅历去听“我是自己人”这样的谎言,是不是和成年人看小学生谎言相同感受?因为低级到一眼就可以看穿,所以觉得格外可笑。
本来我还天真的以为,我把以前在蓬莱、北极、禹山、南海但凡是和东王公一族有所接触的经历都拿出来,再掺杂一点谎话,半真半假的编造一个我也会招魂的故事给他听,他或许能让我站在他这边,然后我就能有靠近怪人的机会了。到时候和耗子配合着制造点混乱把他趁机带走,一切就能结束。
画师这么轻轻一笑,我浑身都发虚,这样的思维状况下再去编,一定要漏洞百出,干脆破罐子破摔,厚着脸皮求他一下?我抬起头来,想替怪人求个情,让他回到我们队里,可嘴巴都没张开,画师就看着我轻声说道:
“我认得你。”
我一下子觉得头皮上的发根都竖了起来,他认得我?我可是从来都没有见过他的,他怎么可能认得我?!
难道是我小时候记事前见过?还是说,他认得的不是我,而是我的这张脸,他认识的是跑到昆仑山来的刘晚庭?
“继续吧。”
我正愣着,他也不给我时间反问,朝一边站着的女丑之尸略一点头。后者扬起衣袖来,接着唱起了可怕的招魂调:
“增冰峨峨,飞雪千里。
其土烂人,求水无所得。
彷徉无所倚,广大无所极些!”
女丑和奏乐吵得要死,我脑子里轰隆轰隆的十分不清醒,站在石柱边的女鬼也开始纷纷加入招魂的队伍,我必须加大嗓门才能让声音传出去:“朱师傅,求你能不能看你认识我,而且还对朝闻道有养育之恩的份儿上,把他放出来,如果要其他什么条件,我尽可能的去完成好吗?”
“魂兮归来!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
画师压根儿就不理人了,他在树根座椅上翘起了二郎腿,也跟着哼哼起来。
“老朱,你要真的对自己带大的孩子下手,那老子也不能陪你坐着了,你就不怕拼个鱼死网破?”
耗子也跟着着急起来,可他一挥手做出要打架的样子,旁边丢了首饰的西王母就张开手臂拦在大树根前,看来和爱喝茶的西王母相比,她要更护主一些。
我看着她的动作,很奇怪自己为什么用上了“护主”一词,昆仑山不应该是西王母的领地吗?可现在的情形又明摆着画师的地位才是最高的,他跟她们之间,又是怎么样一种关系啊!
石柱旁的女鬼们越来越多的排着长队,跟在女丑之尸的身后一起招魂了,我看到河边刚刚过来两个人,她们把最后一樽清洗好的棺材扛过去柱子下面,然后在衣服上擦擦手,起身也走向了队尾。
要开始了。
我感觉到一股绝望,好像她们完成了齿轮的组装工作,接下来只要等着齿轮转动起来,就再也没有事物能阻止它了。
“耗子哥,他们到底要把道哥怎么样啊……”我看画师完全没有再搭理我们的意思,知道无论如何是没法口头说服他买个面子放人了。
“他说,他养道哥长大,就是为了给自己续命的。”
“我靠,续命?!”
我一下子像被雷劈了,丢了首饰的西王母马上松开耗子跳到我这边来,似乎我的这个反应预示着我比耗子还危险。
我们之前还说,见过了残缺的造化玉碟上那么多种稀奇古怪的长生方法,似乎只有这位活了千百年的画师掌握了一种完美的永生。你看,他的双腿不是鱼尾,他的头发不是白色,他看起来是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小老头儿,一点都没有长生怪物的模样,虽然说他不是想象中的“仙人”,可这样接地气的外表不就是最完美的长生了吗?
可他的长生也是需要花费代价的,他需要一个无辜的人,来为他“续命”!
“怎么个续命法?”
我瞪大眼睛看着耗子,他摇摇头道:“不知道,就怕是一命换一命。”
“不行,停下,停下!”
我马上朝着画师嘶吼起来,丢了首饰的西王母预判得很准确,一把就按住了跳起来就要往树根上攀爬的我。
她的力气非常的大,连耗子哥都没法把她推开,我被反扣着双手使不上力气,只能艰难的半跪在地上,微微抬头,看着画师完全无视我们的存在,在我的吼叫中哼哼唧唧的唱着那该死的招魂!
招魂招魂,到底要招来的是谁的魂?!
“朱师傅!求你了,别要朝闻道的命,我……我……我怀孕了!”
“我操?!”
耗子哥比低下头来的画师更震惊,他刚要骂,马上反应过来这是我的策略,赶紧闭上嘴,使出了一种声泪俱下的腔调哀声道:“是啊老朱,你没有血缘亲人,理解不到那种痛苦的,孩子还没出生,不能这就没了爸啊,想想看,放他一马,你不仅是个师父,还能当上爷爷!到时候子又生子、子又生孙的,你老朱寿命再长也能就这么坐着,底下源源不断的围着一大群孩子多幸福啊!”
我偷偷瞥了一眼石柱子那边,朝闻道显然也听到我大言不惭说了什么,他从伏在地上到笔直的站着,也不知道他脸上那块布料下的表情是什么样子的。他这个愣头青不会真的以为,亲个嘴就能有孩子的吧!
“听起来,是挺好的。”高高在上的画师好不容易才看了我们一眼,“可惜,无法实现。”
“怎么没法儿实现的?你看这小姑娘就在这儿站着,等几个月不就……”
“扯谎!”
“我……”
“你根本,就没有生育能力。”
“……”
我瞪大了眼睛看着树根座椅上的那个老头儿,一时间羞耻、愤怒、担心全涌上了心头,他凭什么那么说!当着那么多人,这话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简直就是污蔑!
“并且,以后你也不会有孩子的。你只能和我一样,孤独的一个人从生到死,永远。”画师往手上呵了一口热气,微微耸了耸肩,“自然界的隔离就是这么残忍,我还不知道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吗?”
我觉得自己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我很想开头接着编瞎话或者反驳他对我一生的宣判,可是……可是他所说的无法生育,或许是真的呢?身为一个二十岁还没来例假的女孩子,之前我一直觉得是因为自己的身体发育迟缓,再等等、再多发育几年总会正常的,可……按照画师的意思,我就算等到了最后、等到了漫长的青春期结束,也是无用的?
“那你说,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呵呵,血液被污染的小骡子。”
“老朱你说够了没有!你再侮辱人,老子真的要撕破脸皮上了!”
“魂兮归来,君无上天些。”
画师恐怕是个活了太久,久到已经没了什么感情的动物,他丢下那堆让我崩溃的话,然后又把注意力放到了招魂上,任由耗子指手画脚的骂了他十八辈祖宗,也佯装听不到了。
“轰隆轰隆”。
好像涌来一整片黑暗的潮水。
我前一秒还愤怒的像一只被惹毛的大公鸡,下一秒听见来自脚底传入了耳朵中的某个声响,忽地就没了力气,大脑里嗡嗡作响,头也抬不起来,顺势就瘫倒在了地上。
“小六一?”耗子前面还当着西王母,他一看我的状况不对头,赶紧的停止咒骂,蹲下来扶住我,“你怎么出这么多冷汗!别听他胡扯!老子……”
“耗子哥,别管我,救他,想办法把朝闻道他……救出来……”
好像那一股不可抗拒的暗流逐渐将我吞没,一点一点缓缓化作我身体的一部分。看着女丑之尸走到了朝闻道的面前,将他拉了起来,想着他师父刚才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了那番话,我越发的有气无力,只得将希望寄托给身边人:
“耗子哥,别让他就这么死了,他不愿意违背师父,可他也答应过我一些事情,他还说,他还……”
“呼——呼——”
我张开嘴巴大口大口的呼吸,以平复难以名状的心悸。我看到那些石柱子晃动了几下,地面也像被什么东西贯穿了一样开始起起伏伏。我闭上眼睛想缓解一下身体状态,却突然就整个人趴在了地上!
是管道中的营养液开始在昆仑墟上缓慢的流动起来了。
所有的知觉消失以前,我忽然意识到了这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