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宫的马车上,夏景昀闭着双眼,从灵魂深处渗出的疲惫,让他甚至连眼皮都不愿意动弹一下。
亲自驾车的禁军将领老老实实地扯着缰绳,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就在方才,就在他亲眼目睹之下,建宁侯先抓了太医院院正,后面更是直接将中枢首相万相公和御史大夫严相公这两位绝对的朝中重臣打入了大牢。
最关键的是,此番行事,完全和建宁侯过往的作风完全不同,不再努力追求什么绝对服众的证据和道义,也不再努力构建什么让人哑口无言的推论和手段,单单就八个字:我说了算,不服咬我。
跋扈、霸道,但.
真他娘的解气啊!
而眼下,在收拾了这么多顶级人物之后,他依旧杀意不减地出宫,也不知道会是谁又要倒楣了。
他按照建宁侯方才的吩咐,将马车缓缓停在了黑冰台的门前,值守的黑冰台之人正待上前怒斥一番是哪个不长眼的敢把车停这儿,小心给你来个自投罗网,就瞧见从侧帘中伸出一只修长好看的手,那手上握着一块金光闪闪的腰牌。
即使灯光昏暗,金牌上【如朕亲临】四个大字也依旧亮瞎了他们的狗眼。
“让胭脂出来。”
连滚带爬地通报过后不久,一身青衣,身形婀娜的胭脂从黑冰台中走出,登上了马车。
“公子!”确认了心头猜测,胭脂的眼中露出毫不作伪的惊喜,压抑地惊呼出口。
“叫夫君。”夏景昀的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轻声道。
“夫君。”胭脂低低回了一声,而后立刻低头认错,“胭脂无能,未能替夫君分忧,请夫君.”
话还没说完,一根手指便封住了她的双唇,夏景昀的声音缓缓响起,“我现在很累,不要说这种很错误又很费神的话。”
胭脂抬起头,瞧见夏景昀神色中的疲惫,当即温顺地坐在一旁,露出一双圆润修长的大腿,等待着夏景昀如往日一般,靠在她的腿上,让她帮他解乏。
夏景昀却摇了摇头,“不能躺下,一躺下怕就一时半会儿起不来了。你带一队信得过的人手跟上,随我去杀几个人。”
听着这血腥的话,胭脂没有半分迟疑,立刻掀起侧帘,吩咐道:“让执法司全员出动,随我出勤,立刻!”
杀伐果断地吩咐完了,放下帘子,她的神色立刻变得柔和起来,乖巧地跪在夏景昀的身后,伸手帮他按摩着太阳穴和肩颈。
两粒花苞,在触感中若隐若现,酝酿着朦胧的春光。
夏景昀强打起精神,在马车的缓缓前行中,轻声道:“你怎么不问我去杀谁?”
“只要是公子夫君想杀的,那一定就是该死的,胭脂只需要照做就是了。”
“若是杀错了呢?”
胭脂不假思索地温柔一笑,“公子怎么可能错呢!”
夏景昀叹了口气,在这一瞬间,他有点理解姜玉虎了。
——
城中,王宅。
之所以不叫王府,是因为这个名头太大,即使是九河州眼前最强大的家族之一也压之不住。
不过虽然只叫做王宅,但作为九河王家在中京的门面和据点,王宅之中,也是处处雕梁画栋,透出数代积累缓缓沉淀而出的低调内蕴的奢华。
王浩之,九河王家的二爷,如今家主的亲弟,也是执掌王家京中诸事之人,此刻正坐在后院一间房中,和另外两人举杯对饮。
另外两人的身份也无需多言,四象殷家的殷天赐,西凤卢家的卢宏景。
所谓那三大铁杆友情,其实都比不过一起合谋一件大事,尤其是那种不得与旁人言说的大事。
在当初合谋之后,这三人便简直如同穿一条裤子,关系突飞猛进。
而在今日那个震惊天下的消息传来之后,他们自然也聚到了一起。
同时,为了在最快的时间内得到那个令他们心安的消息,他们更是直接待在了城中。
殷天赐笑着道:“玄狐这厮果然厉害,陛下身旁护卫如此严密,居然还能被他觅得机会,一击得手,不愧是坐镇黑冰台二十余年的顶级人物。”
卢宏景点了点头,“是啊,像他这样曾经卫护陛下的人,最是了解陛下身边的护卫情况,以及这些人的想法和破绽。他若真的豁出去一命换一命,陛下的确是防不胜防。”
王浩之是三人之中,最沉稳也最有见识的,此刻心思却不如二人般乐观,眉头紧紧皱着,“我现在就担心,陛下的情况会不会有反复?”
“反复?什么反复?”殷天赐先是不以为意地摆手一笑,旋即道:“清北楼的消息已经是定论了,陛下身中两道奇毒,又中了一箭,直接昏迷着被抬进宫的,岂有幸免之理。”
卢宏景也笑着道:“陛下一死,我们的家族大计也都得实现,更何况昨日之事,我等全无破绽,一切都完全能说得过去,谁也怀疑不到我们身上。大善啊!哈哈!”
王浩之微微摇了摇头,“还是有一个致命的破绽的。”
他看着瞬间紧张的二人,缓缓道:“那就是玄狐。他是唯一知道其中内情之人,如果他将我们供了出来,我们恐怕就大难临头了。”
他叹了口气,很想说这一步还是走得太险了,但是当日这二人都已赞成,自己作为在场之人,不答应怕是连命都难保,而且他也觉得有那么几分成功希望,便也配合实施了计划。
“我说仲凌兄,若是之前也就罢了,如今大事已成,正是要大功告成之际,你却如此患得患失,非智者所为啊!”
“是啊,玄狐将我们供出来,对他有何好处?他难道还能将功赎罪免死不成?既然必死无疑,以他对朝廷的憎恨,又怎么可能将我们供述出来,帮朝廷的忙?”
“然也!他如今已成功行刺陛下,余生所望,无非一心求死而已。甚至在我看来,他被一枪钉在墙上,说不定早就已经死了。”
听见这二位同谋你一言我一语地轮流反驳着他,王浩之也只好点了点头,“但愿是我多虑了吧!”
话音方落,一个人轻轻敲响了房门,“二爷,朱先生求见。”
王浩之朝二人使了个眼色,然后道:“让他进来。”
很快,一个中年文士快步走进,“二爷,殷老爷,卢老爷。”
殷、卢二人微微点头,王浩之开口道:“可是有何最新情况?”
那等谋划太过绝密,他们没对任何人说过,只是让手下打听朝廷的情况,这一点也不会让人起疑,像他们这些地方顶级大族,本就是要随时关注朝廷局面的。
“回二爷的话,方才二房大爷从宫中回了他的府邸,派人传话,陛下昏迷不醒,建宁侯寸步不离,守在一旁,太医院如今定下的治疗之法是截肢以保全性命,然后还不一定能成。同时,因为陛下病重,太后娘娘情绪大悲,动了胎气,如今已是难产之症,正在紧急救治。”
三人闻言,差点没忍住高声欢呼叫了出来。
王浩之紧绷着脸,装作一派凝重的表情,“还有吗?”
“暂时就这些了。”
“好,下去吧。”
王浩之挥了挥手,当朱先生下去,他上前关好房门,走回桌旁,脸上终于露出难以抑制的喜意,“二位,成了!”
“仲凌兄,小弟没说错吧!你啊,就是太患得患失了!”
“是啊!眼下之局面,比起我们所预想的还要更好!陛下残缺,就算能救回来也不可能继续为帝了。太后难产,一尸两命,建宁侯一系最后的根基倒塌,新君继位,朝堂争斗必然更加惨烈,新政必然不了了之。如此我等便可从容观之,甚至能在朝堂之上攫取更多的权力了!”
王浩之也笑着举起酒杯,“是极,是极,是在下多虑了。来,二位,且饮一杯,为家族贺!”
“为家族贺!”
二人齐齐响应,兴奋举杯。
不知过了多久,当三人喝得个个满面通红,卢宏景甚至直接醉趴在了桌上之时,一辆马车缓缓停在了王宅的门前。
夜色已深,王宅又非什么京中高门,守夜的门房正睡得香甜,便听见了一阵门环叩击的声音。
“他娘的谁啊,这大半夜的!”
他不耐烦地嘟囔一句,但也不敢高声,毕竟这京中多的是他王家都得罪不起的人物,何况是他这么个下人。
他打着哈欠走到门口,隔着门问道:“谁啊?”
“宫中急信,请贵府王员外亲启。”
见识太少的门房一听宫中两个字就吓蒙了,连忙取下门栓拉开大门,瞧见眼前的禁军士卒,迟疑道:“阁下的信呢?”
“在这儿!”那士卒将腰间佩刀一亮,一脚将其踹翻,欺身入内。
在他身后数十名禁军和黑冰台执法司成员迅速涌入了府中。
而其余人,除开十余名精锐保护夏景昀之外,其余人也散开将王宅包围,务必不让走漏一人。
夏景昀沉默地听着宅子中骤然响起的慌乱叫喊和哭嚎,神色平静。
胭脂温声解释道:“夫君放心,如今台里行事都有过敲打,会尽量避免欺辱妇孺之事。”
夏景昀摇了摇头,“如今还没拿到这几家的罪证,便如此行事,你会不会觉得我霸道了些,跋扈了些?”“清北楼之事,蹊跷重重,估计也就这几个世家大族的人,还自以为自己做得隐蔽。他们已经胆大包天至此,夫君动雷霆之怒,不使他们一人逍遥法外,最是合理不过了。”
夏景昀苦笑一声,身子微微后靠,躺在了那如今日渐宽广的胸怀之中。
很快,领命负责今夜行动的禁军将领就前来回话,看着两个醉鬼和一个如死狗般被拖着的人,夏景昀神色冰冷,瞧着他们如今的模样,甚至都能想象到他们先前的兴奋与激动。
既然如此,着实该杀!
“带回黑冰台,其余人等,押入京兆府大牢!”
马车缓缓前行,就像一场暂时看不到终点的复仇之路。
——
黑冰台,曾经的黑冰台之主玄狐,正被捆在夏景昀曾经待过的那间牢房的床上,一位城中名医正小心地给他上着药。
对于治疗,他很是抗拒,但抗拒无效。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就是暴怒之下的赵老庄主为他的命运做出的短期安排。
他看着忙碌的医生,看着如临大敌般站在床边的向主事,看着门外的重重守卫,虚弱又张狂地笑着道:“别在本座身上浪费时间了,你们留着那点劲儿去救你们的皇帝去吧!”
“你们知不知道他中的什么毒啊?本座告诉你们,他中了两种毒,你们猜他是会腹痛如绞而死,还是全身溃烂而死啊?”
“他要死了,你们又要效忠谁啊?真是可怜啊,这才多久,又要换主子了。听说那什么狗屁建宁侯还想要你们以信访之名,行监察之责,可惜咯,你们没那个命啊!”
“本座知道你们想干什么,但是一切的羞辱与折磨,都换不回你们狗皇帝的性命了!而本座,就算是死了,一生壮举,也将被后人所传颂!”
他越说越激动,绷得伤口流血,神色苍白也毫无畏惧,气得一旁的太医下意识想骂,却又反应过来情况,只好默默给他继续上药包扎。
“被世人传颂?就凭你也配?”
夏景昀冷冷一声,迈步走入了其间。
当玄狐瞧清他的面孔,眼神之中登时露出滔天恨意,旋即却又变成了嘲讽和得意,“这不是权倾朝野的建宁侯吗?不在宫中陪着你那命悬一线的小侄儿,来此间做甚?想让我给你解药吗?哈哈?”
瞧见夏景昀抵达,向主事和那太医都连忙退到角落,太医还不忘补上一句,“侯爷,此獠底子极厚,又得下官救治,一时半会儿死不了,您放心收拾。”
夏景昀点了点头,然后道:“你看看,就你这样子,就你这么人人喊打,我会找你要解药吗?你愿意给,我还嫌脏呢!”
玄狐的段位比起那些无知蠢货不知道高了多少,闻言微微一怔,沉默片刻,“不可能,东方白绝对活不了!”
夏景昀嗤笑一声,“给他罩上黑袍,塞住嘴巴,按在轮椅上跟本官走一趟!”
向主事连忙亲力亲为,给玄狐一番打扮,而后亲自推着轮椅,跟上了夏景昀的步伐。
很快,他们便来到了和这间牢房格局相似的另一间大牢之中。
带着镣铐的严颂文原本失魂落魄地坐着,瞧见夏景昀,他连忙腾地站起,快步走到牢门边,直接毫无节操地双膝一跪,“建宁侯,老夫一时鬼迷心窍,还望建宁侯宽宥,从今往后,老夫愿唯建宁侯马首是瞻,绝无二心!”
夏景昀神色平静,不置可否,继续朝前走去。
“建宁侯!老夫亦可致仕让路,求建宁侯饶命啊!”
听见严颂文绝望的求饶声在身后渐渐远去,玄狐的神色骤然凝重起来。
严颂文这样的中枢重臣被直接送进了黑冰台,而朝堂却没有什么大的动乱,夏景昀还有闲心来自己跟前,而严颂文居然选择了求饶,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指向了一个事实:东方白或许真的没事。
或者,至少,朝堂的格局没有出现剧烈的动荡和变化。
但是,这怎么可能!
东方白明明喝了自己下的药,明明中了自己的毒箭,怎么可能有幸免之理。
不对,德妃!
一定是德妃,德妃肚子里还有个遗腹子,如果那是个男孩
一定是这样!
他仿如抓到了救命稻草般想着,他们又来到了另一处牢房外。
穿着囚衣、须发凌乱、再不复丞相风采的万文弼同样坐在牢中,看着夏景昀来到,他同样起身,同样走到牢门前,但态度却和严颂文截然不同。
“夏高阳!老夫是当朝丞相!你仅仅一个户部尚书,岂有如此以下犯上,悖乱行事之理!你如此倒行逆施,是视陛下如无物,视太后如无物,视朝堂规矩如无物,视朝廷律法如无物,必遭天下万民唾弃,后世骂名不绝!你最好迷途知返,方不至于酿成大错。”
夏景昀轻哼一声,迈步前行。
万文弼当即高喊道:“夏高阳,当初推翻东方明,你许诺了我十年首相,你可有做到?你亲手将老夫送入牢中,这是食言而肥,这是贻笑大方,这是骂名千古!”
夏景昀扭头看了他一眼,淡淡道:“那又如何?”
万文弼神色一滞,夏景昀已经迈步走远。
而他的身后,轮椅上的玄狐已经目瞪口呆。
万文弼这个人不重要,但他的身份却十足重要。
那可是丞相之尊,中枢之冠,文官之首啊!
这样的人,夏景昀真的就将他弄进了黑冰台?
夏景昀疯了吗?
很显然是没有的。
那么,情况,也就同样很显然了。
东方白没事,或者至少没死。
否则夏景昀绝对不敢如此行事!
要知道,就算是如当初崇宁帝这等执掌天下二十多年,威望甚厚的陛下本人,在做一些决定的时候,尚要考虑朝野影响,束手束脚,如果宫中真的出了大变故,夏景昀单单想靠这杀人立威,是绝对不行的!
可现在,万文弼和严颂文可是真的进了黑冰台了!
想到这儿,他原本视死如归以为一切都不会再让他动摇的心头,此刻忍不住生出了几分慌乱。
这份慌乱,在瞧见躺在地上的三个醉鬼时,达到了极致。
他望着夏景昀的背影,心头只剩下一个念头:他竟然什么都知道了!
夏景昀扭过头看着他,抛出了最后的绝杀。
“你知不知道,我为何能够及时赶回,最后救下太后与陛下,稳定朝局?”
玄狐诧异抬头,目光中写满了疑惑。
“多亏了你找到了北梁人,北梁定西王飞鸽传书给我,才让我提前知晓了你的阴谋。”
玄狐如遭雷击,当场傻眼。
他没想到,自己计划之中,最不可能出纰漏的一环,竟然是让他最终输掉的一环。
向主事识趣地伸手扯出他口中的布条,玄狐看着夏景昀,颓然道:“我输了,你赢了。”
他一脸英雄末路的悲凉,“想要我交代是吧?好,我愿意将所有的事情和盘托出,只要你留我一个全尸。”
夏景昀闻言冷哼一声,“你想什么呢?我今日带你看这些,就是要彻底摧毁你的一切!不让你带着自以为是的得意慷慨赴死。”
他神色陡然变得森寒,“还留你全尸?你的结局早已注定,凌迟,是你唯一的归宿!”
“慢慢等着那一天,去受尽折磨而死吧!不是以什么弑君者的高傲,而是以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的形象!”
“你的将来,不是什么悍然刺帝的国朝大贼,而是妄图弑君的跳梁小丑!”
说完,夏景昀大步离开。
向主事看着建宁侯霸气的姿态,将这一幕牢牢刻进了心底。
他伸手将玄狐架起,才发现这位曾经算计一切的前任首座,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着。
夏景昀走出牢房,来到胭脂平日工作的房中,柔声道:“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胭脂摇着头,“胭脂不累,只是之前的事情没做好”
夏景昀佯怒着把脸一板,“说了不说这个了,怎么?你是想借机逃避后面这么多事情吗?”
胭脂连忙摇头,神色焦急,夏景昀展颜一笑,“过去的就过去了,将来的事情,可不能在出岔子了。”
胭脂重重嗯了一声,“夫君放心,你也快去休息吧!别把身子累坏了。”
如今是谁也看得出来累到了极致的夏景昀点了点头,“嗯,现在也差不多可以.”
话还没说完,一个禁军将领便匆匆而来,“建宁侯!陛下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