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宁侯。”
寝宫门外,匆匆入宫的夏景昀见到了候在门外的李太医,李太医立刻站定,恭敬行礼。
“陛下怎么样了?”
“好消息是情况稳住在恢复了,但坏消息是恢复的速度很缓慢,眼下的情况依旧很差。”
夏景昀嗯了一声,这倒是在预料之中,大蒜素也好,李太医的拔毒放血也罢,终究都不是什么活死人生白骨的神药,能够稳住彘儿的病情,救下他的性命,已经颇有几分吉人天相的庆幸了。
“辛苦了。”
“建宁侯客气了。”
李太医似乎是个不善客套言辞之人,夏景昀也没再多说,点了点头,走进寝宫。
寝宫之中,陈富贵瞧见夏景昀,颇有几分如蒙大赦的感觉,连忙站起。
夏景昀朝着他点头示意,而后走到了床边。
东方白靠坐在床头,一张苍白的小脸虽然依旧透出极致的虚弱,但那双灵动的眼睛中,终究已经多了几分鲜活的生气。
“阿舅。”
“彘儿。”
夏景昀在床边坐下,再度牵起了东方白的手,“感觉如何了?”
“阿舅,我怎么没死?”
听着这个终究是七八岁孩子才能问出的问题,夏景昀笑着轻轻揉了一下东方白的脑袋,“你怎么会死呢,不会的。你还有许多的事情没做,你要做一代圣君,你要做千古一帝,阿舅都要陪着你,让你在那厚重的青史之上,写下浓墨重彩的一卷。万世传颂,百代向往,你怎么能就这么轻易地死了呢!知不知道什么叫做天命所归啊!”
听了夏景昀的话,东方白的眼中闪过片刻迟疑,旋即强笑着点了点头,看着夏景昀那张疲惫的脸,朝着陈富贵示意了一下,“他已经给我说了,你们从雨燕州日夜兼程赶到中京,中途几乎不曾休息,今日又是如此劳累,阿舅先去歇息一番吧!切莫累伤了身子。”
夏景昀闻言笑了笑,“好。不过,阿舅去休息了,你也要好生调养,配合治疗,争取早日康复,好吗?”
东方白点了点头,夏景昀便站起身来,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如今朝堂内外基本已经平定,你已经没什么大碍,我再去看看阿姊,就可以安心回去休息了。”
他伸了个长长的懒腰,然后忽然直挺挺地一头栽倒,多亏了陈富贵眼疾手快,强忍着右臂的疼痛,将他一把捞住,才没摔出什么大碍。
瞧见这一幕,东方白惊得都瞬间坐起,疼得嘴角直抽,整个殿中也是一片大乱。
好在李太医就在殿中,当即在东方白的配合下,将夏景昀挪到了宽大的龙床之上,伸手把脉。
而后在他关切的眼神中缓缓道:“陛下勿忧,建宁侯就是累极晕厥,脉象体征都还算平稳,等他这一觉睡饱,再好生调养几日就无碍了。”
东方白感动地看了一眼昏睡中的夏景昀,看着他那稍显邋遢的样子,而后望向陈富贵,“将阿舅送回建宁侯府,务必悉心调养,不得出半点差错。”
陈富贵嗯了一声,弯腰亲自抱起夏景昀,就要朝外走去。
“等等!”
在他身后,忽然传来东方白的呼喊,陈富贵停步回望,瞧见东方白认真道:“你也辛苦了。”
陈富贵如同一个瞧见地里庄稼长势喜人的庄稼汉,咧嘴憨笑一下,转身走出。
望着二人离去的背影,东方白默默出神。
在他的心头,闪过先前半睡半醒的昏迷中,夏景昀在他耳畔说过的那些言语,陷入了良久的沉默之中。
过了一阵,他看着在一旁的殿中忙碌的李太医,将其唤到近前,轻声开口,“朕昏迷这些时辰,都是何情况?”
李太医方才亲眼目睹了陛下和建宁侯的亲昵,尤其是对于建宁侯伸手揉着陛下脑袋的那一幕,简直是震惊得都快没忍住惊呼出来,而此刻陛下问起,他再蠢也知道如何言说,更何况,建宁侯本身就做得足够出色。
当听到阿舅对太医院太医的震怒,听到他为自己这条伤腿的纠结时,东方白面露感动;
当听到他从那些普普通通一文不值的大蒜之中,提炼出了为自己治伤的神药,而后又毫无保留地交给了李天士之时,东方白不由自主地感觉到几分骄傲;
当最后听到夏景昀在自己情况稳定之后,留下陈富贵在此守卫,杀气腾腾地出门时,他幼小而成熟的心头又忍不住多了几分心神激荡。
当李太医的讲述结束,东方白沉默了片刻,缓缓道:“朕的腿,何时能好?”
李太医面露迟疑,似乎有些不敢回答。
“说吧,朕这条命都捡回来了,有什么受不了的。”
李太医开口道:“陛下如今身中的入口之毒,已经基本解了。但是腿部的伤势,情况依旧严峻,主要问题有二,其一是袖箭之上涂了毒药,毒药入体,虽用药护住心脉,但毒性太烈,仍需缓慢拔除。其二则是当时商统领以布条束缚大腿,令腿部之血上行不畅,不至于侵害心脉,虽立下大功保住了陛下性命,但同时也带来了一个问题,那就是束缚太久,令腿部经络阻塞,需以放血之法配合舒筋活血之药,将淤血排出。”
他顿了顿,声音渐小,“如果陛下配合微臣治疗,再勤加锻炼,兴许一到两年,陛下的伤腿便可恢复如初。”
东方白闻言沉默了良久,缓缓道:“你辛苦了,太医院院正便由你来做吧。”
李太医神色一惊,旋即难以自持地露出喜色,正要说些什么,东方白却已经意兴阑珊道:“替朕拔毒吧。”
——
当夏景昀捉拿三个大族实权人物入狱,与陛下苏醒的消息相继传来,在太后娘娘母子平安的情况下,朝堂之上的等候也告一段落。
众人缓缓散去,走出宫门的那一刻,成王的心头长舒一口气之余,也难免生出几分遗憾。
男人,谁又不想去那个至尊之位上真的坐一屁股呢,尤其是在像他这般,看似已经触手可及的情况之下。
只可惜一夜风云起落变幻无常,当大戏落幕,陛下情况稳定,太后安然无恙,更有了新的皇子可做后路,这皇位再怎么也轮不到他了。
而那唯二的两位主动提议支持他成为储君的朝中重臣,万文弼和严颂文,直接被建宁侯扔进了黑冰台中。
算了,别做梦了,好生当个闲散王爷,多生几个娃吧!
心头刚生出这样的念头,他又旋即想起有自家王妃在,他压根就没有纳妾挥精如土的机会时,忍不住举头望天,悲从中来。
李天风远远瞧见这一幕,轻哼道:“成王嘴上说着无心帝位,也装做谨小慎微的样子,但这么瞧来,似乎也有几分不甘呢!”
卫远志冷哼一声,“无根浮萍而已,若尊他一下,他便是皇叔之尊,宗室之长,若不尊他,不过一闲散王爷,安敢觊觎神器!”
“此言,有失偏颇,亦显小气了。”
二人身后,一个声音缓缓响起,苏老相公缓步上前,看着二人道:“如今万文弼、严颂文倒台,朝中必经一番动荡调整,高阳主导朝局,二位当倾力配合高阳,亦当拿出一个中枢重臣的体面和气度,如此方能服众。”
卫远志和李天风心头一凛,齐齐拱手,“谢安国公教诲。”
苏老相公微微颔首,迈步离开。
在他身后,赵老庄主和秦老家主也朝着二人微笑颔首。
而代表勋贵的鲁国公在又一个失意失望失落的夜晚之后,早就没了踪影。
就剩下杨维光和中枢之中的另一个重臣小声私语着离开。
皇宫之中,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但波涛才刚刚以宫城为核心,扩散开去。
“今夜这番动荡,不知又有多少家族族运终结,多少人人头落地。”
宽大的马车上,这一次,多了一个人,这声叹息就来自于这个多出的人,秦老家主。
赵老庄主闻言微笑,“但同样,也会有不知道多少人,平白得了机遇,填补上了朝堂的空白,从此飞黄腾达,成就功业与梦想。”
秦老家主点了点头,自然也是认可这个说法,接着开口道:“说起来,今夜高阳那小子,拿下万文弼和严颂文,称得上是果决,而那两位的反应,也真的是丢了一个中枢重臣的脸。就他们那样,还妄想争权,把持朝政,真的是不自量力!”
“此言差矣!”
和秦老家主一向不对眼的苏老相公摇头开口,但这一次却并非单纯为了针锋相对。“什么叫大人物?大人物的根基在于两点,一是获知情报的能力差距,当别人都不知道的事情,你知道,或者你比别人更早知道,你就有了先机,就能从容布局,以有心算无心,自然无往而不利;其次就是绝对权力的差距,别管占不占理,当你掌握了生杀大权,你就能一言而决,支配别人的命运,让那些地位不如你的能人异士为你所用,没有道理可言。可一旦剥夺了这些,所谓的大人物,与一个普通人并无本质上的区别。”
他看着秦老家主,迟疑了一下,还是补充解释了一句,“这是我当初的切身经历。”
秦老家主原本心头微恼,但听见此言,那点不悦便瞬间烟消云散。
苏宗哲不可谓不厉害,一代贤相,门生故吏满天下,手腕头脑样样不缺,苏家底蕴也足够丰厚,但即使如此,在罢相归乡之后,在他方才所提的两点之上,都再无优势之后,便被后起的权相秦惟中收拾得狼狈不堪,最终只能假死才换得片刻安宁。
赵老庄主缓缓道:“如果这两人若是还在自己的位置上,他们依旧可以凭借着手中的权力,营造出骇人的虚影,但权力的阳光散去,露出本相,终究不过是一个懦弱无能明哲保身的懦夫,和一个醉心权势,趋炎附势的小人而已。”
苏老相公点了点头,“高阳并非鲁莽行事,相反,今夜是他如此行事最好的机会,便是有几分跋扈和嚣张,朝野都能理解那心忧盛怒之下的行径。但过了今夜,一切清晰起来,就再不会有这般好的借口了。”
秦老家主对这一番话,无法反驳,也实打实地认可。
在京城的风云中浮沉多年,他对苏老相公所说的这两点深以为然。
在马车的吱呀声中他沉默片刻,开口道:“那你们觉得高阳那孩子如何?”
赵老庄主笑了笑,“他就是那种另类,那种没有了这些光环和助力,依旧能够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的天纵奇才,我倒是很期待,他如今打碎心结,如猛虎出柙,会在这朝堂折腾出一番什么样的光景,带来一番什么样的气象。”
苏老相公则言简意赅地吐出四个字,“我不如他。”
秦老家主呵呵一笑,“那总归是好事。”
三个后辈都嫁给了夏景昀的老者不约而同地勾起嘴角。
苏老相公轻轻敲着膝盖,“说起来,此番还有什么未竟之事否?”
赵老庄主笑了笑,“年轻人已经回来了,该是他们操心咯。”
秦老家主也点了点头,“不错,北边的反应,朝堂的安排,世家大族的清洗,新政的推行,一桩桩一件件,我们这把老骨头可折腾不起了,他既然回来了,就让他自己来吧!”
苏老相公扭头看着两人,轻哼一声,倒也没真的反对。
三人就在这黎明的晨曦中,回了府,各自睡下。
而整个中京城,才在下一个天亮之后,被一个个的消息,震得议论汹汹。
“陛下安好?那太好了!谢天谢地,这好日子才刚开始,终于不用担心又转头坏掉了。”
“太后娘娘母子平安?好事啊,不过多了个逍遥王,对朝廷也没啥影响。”
“你现在看当然没影响,你知不知道昨夜在陛下昏迷不醒的时候,太后娘娘难产,当时差点都改立新君了!多亏了建宁侯制出神药,才将陛下救活,而后消息传给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心头大定,才换来母子平安的好事,那可是凶险至极啊!”
“是不是哦?有那么严重么?你不会是在夸大其词吧?”
“他没乱说,万相公和严相公都已经被送进黑冰台了,相府和严府都已经被禁军包围软禁了!”
“这这也太让人难以置信了吧?那可是当朝丞相和御史大夫啊!都是中枢重臣,怎么能说下狱就下狱呢!”
“何止呢!我听我三舅姥爷的二姑家的小儿子的好友说,九河王家的王员外,和其余几个大族员外也都被扔进了黑冰台,眼看着他们这些土包子的好日子怕是也要没了。”
“据说这些人都是被建宁侯抓了的呢!我看啊!这建宁侯也终于露出狐狸尾巴,开始变得跋扈嚣张了,他凭什么如此行事!”
“是啊,他虽然是太后义弟,陛下阿舅,但从官位上来看,他不过是户部尚书,凭什么去定丞相和御史大夫的罪?果然这权力会让人迷失啊!”
“你们都在说建宁侯的不是,只有我觉得建宁侯真的神了吗?陛下这样的情况,都能研制出神药将他治好,让太医院的人情何以堪啊!”
“说到太医院,太医院的院正也被建宁侯抓了。”
众人:.
“天降猛人,不知是福是祸啊!”
——
市井之中的议论传不进在建宁侯府昏睡的夏景昀耳中,更传不到还在养病的东方白耳中。
到了第二日的中午,他再度醒来。
又服用了一次大蒜素和叶天士配的汤药,同时又给拔毒放血一次之后,他的精神也稍有恢复。
他看着李太医,“朕欲去长乐宫一行,可否?”
叶天士迟疑一下,“陛下多加保暖,勿中风寒,应当无虞。”
很快,东方白就坐上了轮椅,搭着毯子,被靳忠小心推着,朝着长乐宫而去。
如今的大夏,对生产诸事已经有了初步的研究,坐月子的说法也已经有了些雏形。
如德妃这等顶级娇贵的女性,自然会得到更加精心的呵护。
温暖的房子中,她正温柔地逗弄着初生的幼子,眉头却在不自觉间悄然皱起。
心头的那份隐忧到现在还在隐隐作祟。
“陛下驾到!”
宫门之外,响起一声通传,不多时,伴随着轮椅的吱呀声,东方白进入了长乐宫中。
瞧见爱子,昨日整整一日的担忧和恐惧都仿佛在刹那间释放出来,德妃差点就要不管不顾地上前,但身上的锦被和稳婆的嘱咐,以及身上的伤口,停住了她的动作,也让她看清了东方白此刻的情况。
“彘儿,你这是?”
她惊讶的目光,带着浓浓的忧色,看着东方白裹着伤药的右腿,颤声问道。
东方白微微一笑,“中了一箭,差点人没了,好在被阿舅和太医救了回来,太医说了有个两三年,就能恢复如初。”
德妃瞬间沉默下来,仿佛一时分不清这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昨夜的凶险她已有耳闻,如今瞧见东方白出现在她的面前,心头稍安;
但是这条两三年才能恢复的腿,又让这份心安变得残缺了起来。
看着沉默的母后,东方白示意靳忠将他推到床边,然后将整个长乐宫中的人都赶了出去,只留下他们母子二人,和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婴儿。
“这就是儿臣的弟弟吗?”
他悄然转过话题,看着躺在母后臂弯下的小婴儿。
德妃闻言,眼中不自觉地竟闪过一丝慌乱,旋即低低嗯了一声。
东方白看着安静睡着的小婴儿,“皱巴巴的,一点都看不出来有母后的风姿呢。”
德妃强笑了笑,“小孩子都是这样的,别看你现在长得这么好看,当时生下来,也是这么皱巴巴的,眼睛都睁不开呢。”
说着她伸手轻抚着东方白的脸颊,柔声道:“彘儿,你受苦了。”
东方白微微摇头,“身为皇帝,享受了一国之君的至尊荣耀,自然要面对这些明枪暗箭,狂风巨浪,这不是母后的教诲吗?”
看着东方白懂事的样子,德妃忍不住美眸之中生出一阵雾气,“但是母后还是希望你顺遂平安。”
“真的吗?”东方白抬起头,看着德妃。
“傻孩子,当然是真的。”
德妃下意识地伸手揉向东方白的脑袋,这一次,她竟意外地成功了。
不闪不避的东方白望着错愕的德妃,郑重道:“母后,儿臣有一事相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