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那天太阳终于露出了金灿灿的脸，地上的积雪开始融化。院子里的杂草已经被我清除掉，湿漉漉光秃秃的。李罗子一大早就来拍我家的门，我去开门的时候都有点忧心他那么大的力气会不会迟早把我家大门给拍碎。
“走，上街办年货去！”李罗子站在门口兴冲冲地笑出一口白牙。今天他穿着件有毛绒帽子的呢子大衣，盖着一顶灰色帽子，看起来有模有样的。整个人都散发着新年的味道。
“不去。”我了无兴致，并且有些垂头丧气。
“走吧！你不去谁帮我拿东西啊。再说了，今天天气这么好，就当出来晒晒太阳。”说完就拉着我走。打工这么久他的手还是带着少年特有的圆润，柔软的，如同一方洁白的帕。我突然想起我最不开心的那一年，只比我高一点点的他跑我家来敲门，然后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把我拖出来，那时候他也说了”晒太阳“三个字”。
“小时候你长得像猴子。”我突然由衷地发言。
“你说什么？！”李罗子回头恶狠狠地质问我，“你再说一遍！”
“我说，你小时候长得像猴子。”我提高音量地回答，“像孙悟空。”
李罗子本来想发火的脸一下子阴转晴朗地笑开了。“孙悟空会七十二变！我挺喜欢孙悟空的。”
看着他笑得发亮的脸，我突然发觉他真得挺好哄的。李罗子把我放在了他的摩托车后座上，然后吩咐了一句：“坐好了啊。”就上车发动了。那辆老摩托便秘一样的嘶吼，我们飞快的冲了出去。李罗子开车特别猛，我们村子里的老人听见他车的声音都肉跳。就我敢坐他开的车。
车子开到一半的时候，李罗子偏头鬼吼鬼叫地冲我说：“靠，冷死老子了！”
我抱着李罗子迎着风大声地回应他：“你就不会开慢点！”一张口，话就被风带走了。我也不确定李罗子听清楚我说什么了没有，总之他丝毫没有减速。而我在吃进出几口冷风后就猫在了李罗子背后再也不敢探出头来，风吹得我的头发张牙舞爪的乱打一气，有些拍到我脸上我都觉得疼。车停下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整个人简直就像是被人泼了一桶冰水，李罗子当然更惨，都快变成木头了，下车的动作都变得有些迟缓。
我笑话他的红鼻子，他拿眼睛瞪我。街上的人很多，很多水果小贩在叫卖。阳光洒在那些橘子橙上面显得特活泼。李罗子拉着我去买甘蔗，我跟颗狗尾草似的在他后面踩着他的脚印乱窜。最后东西买得差不多的时候我头都晕了。
刚开得那家超市打着“春节大酬宾”的嘘头搞特价做节目。广场上很多人在他们搭得台子前围观，一阵鬼哭狼嚎的音乐和歌声从里面飘出来，我捂着耳朵很从旁边走过，李罗子拉着我说要看看，我甩开他的手，皱着眉摇头走开了。李罗子回头还冲我说了什么，我耳朵嗡嗡地听不清，一弯腰就在路边吐了。也吐不出什么，就是难受地不行。
“细妹，你咋了？没事吧？怎么吐了？”李罗子提着一推东西赶到我旁边大呼小叫地问我，还特意腾出一只手来拍我的背。可他越拍我越难受。费了好大劲我才用力打开他的爪子。
这下李罗子也不敢碰我了，猴子似得蹲下来从头发下面看我，我浑身上下只有眼睛有力气拿来瞪他。我们的姿势或许太怪异了，路人都在盯着我们看。要是有劲的话我一定一脚踹开他。都是他，干嘛这样看我！可李罗子完全不能对我的眼神心领神会，继续保持他那雷也打不动的姿势。我的天！终于我觉得舒服点了，捂着胃慢慢直起身来。就在这时一个杀千刀地从我后面飘过的鸡婆男古里古怪地说了句：“遭罪哦，这么小就怀孕了咯……”
我差点被自己的口水给噎死！
再看李罗子，显然他也被那人的话打击到了，眼神怪怪地看着我。我真想扣他眼珠子！“看什么看！我是昨天发烧一直没吃东西，今天又吹了冷风不舒服而已！”这句话呼之欲出。但我还是忍住了，干嘛要特意说出来。刻意解释一样。我抹了抹嘴，走在了李罗子前面。
回去的时候李罗子一句话没说，到我家门口的时候他把一半的食物都分给了我，然后别有深意地说：“照顾好自己，别跟着别人学坏了。”一句话惹得我想揍他！
我提着重重的袋子，心中有些轻飘飘地悲凉。原来陌生人的一句话可以在两个亲近的人之间产生这么大的影响。我隐隐有点怨恨李罗子，他居然会质疑我！我没好脸色地走掉了，把我的小木门关得乒里乓啷地响。看都不带看李罗子一眼的。
回到房间，我踩着凹凸不平的泥土地面愤愤然的表情显露无疑。我突然就把那个回来一直没碰的手机翻出来了，我还能找谁。——只有图予。
在电话接通以后，我刚说了声“喂——”手机就黑屏了。靠，我人品有这么差么，居然这个时候没电！“妈的！”我在无人的黑屋子里骂了一句脏话。然后闷声闷气地坐在床边上，看着装年货的红塑料袋发呆。看着看着眼圈就红了，然后我哭了。
我难受，感冒难受，心情也糟糕！昨天夜里十二点是那个老太婆死去整整三年的时间，我前半夜是迷糊的，后半夜是清醒的，睁着眼睛迎来了曙光乍现。
突然想起那条不知道还在不在我家的蛇，它要是在，爬出来折腾折腾我也好。偏偏这几天我过得无比安宁，这种安宁时刻让我又孤独又愤恨。我就像浑身蓄满力量的拳手，结果一拳打在了一团棉花上，心里猛地凹陷进去一大块，不疼，却比疼还要说不出来的难受。外面有人在放鞭炮，刺耳的响。每一家放完鞭炮就会一家人围在一张桌子前吃丰盛的饭菜。我正在抹眼泪的时候，院墙那儿传来李罗子的喊叫：“细妹，来我家吃团圆饭吧！”这句话他喊了五年了，我每一年都是回答——“不去！”
我才不想被人同情，这一点我和图予惊人的相似。不喜欢同情可怜的味道，但是欣赏善良。李罗子那头没动静了，我收拾到自己的情绪不让自己再哭。专家说，五分钟是最好的哭泣时间，过了这个时间段就是拿自己的眼泪伤害自己的身体。我才不想做伤害自己的事。
我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床上盯着红袋子出神。我在想，图予这会儿在干什么？那个空荡荡的房子是不是终于有人回，终于热闹了？那个在夜里光着脚丫子为我报仇雪恨的女孩这会儿是不是正笑得开心笑得很大声？她笑起来很好看，想到这儿我就笑了。然后吸了吸鼻子深吐了一口气也站起身准备给自己弄点吃的。从昨晚到现在我还一口水都没喝。真是苦了自己。
我决定给自己包顿饺子。
我梆梆梆地剁陷儿，蹭蹭蹭的包，最后哗啦啦地煮，一个个饺子煮熟的时候天都有点黑了。我端着一个大碗蹲在堂屋门口望着光秃秃的地面喝热腾腾的汤吃肉滋滋的饺子，突然想起宫崎骏的《千与千寻》里那个迷失姓名的白龙蹲在花丛下对孤独慌张无处宣泄的小千寻说，“食物有很强的治愈能力”。我的心和胃也一下子填满了。
我傻呵呵地笑，然后吃完了一整碗饺子，连汤都喝得一滴不剩。终于心满意足。
喝了热汤吃了点东西，觉得后背有点出汗，头也舒服点了。我把碗拿去洗干净，然后把剩下来的饺子收拾好，等明天再接着煮来吃。一个个包好的饺子沾上面粉，用报纸包起来摆在橱柜里的时候我觉得我很满足。地平线上夕阳的最后一丝曙光消失殆尽，炉子上的水也烧烤了，我刚提起水壶准备灌进开水瓶里，大门被拍响了。我不知道是谁，但我确定不是李罗子。他拍门从来都是火急火燎的。我向大门口一步一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