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87

从京城到东南县, 千里迢迢。

从楼清到张之言,六年时光。

中间隔着的是少年成青年,一字之差。

当两人目光交错时, 仿佛过去的六年变成了隔天, 两个少年对面而站。

“阿昕, 你的功课做完了吧?快借我抄抄。”

“你若抄我的, 老师如何看不出来。”

“你说得对, 待我改掉几字。”

“老师出题的本意,是想看我们两人的想法,今日你将这答案模糊成模棱两可, 有何意义?”

“我与你自幼相识,所见所闻略同, 正所谓好友相交, 兴趣相投, 你怎知你的看法不是我的看法?”

张远道知道过去是在打他的脸,楼昕与他不同。

这个人是块玉, 他知道无价,却有刻纹精美的盒子将他们隔着,生生拉成一条线的两端。

张远道一直谨记着他,因此过了六年,他都能在时间久远后将他认出。

“阿昕!”屋里的呼吸或沉或重, 却都给这两个字压了下去。

声音压下太多情感, 也只有这两个能全数表达。

楼清也愣了, 是相见太过突然, 纵使他知道陈涛有一日会将张远道带到他面前或者他在别处遇见, 可不会是今日,楼清根本没做准备。

张远道的眼角泛着红丝:“你不认得我了?”

他有些委屈, 有些心酸。

楼清苦笑:“阿道。”

在张远道喊出楼清的字时,陈涛就已经愣了,梁思凡只是略装惊讶,以免显得不合群。

季长风却是面无表情,虽然知道楼清心思,可见张远道能一眼认出楼清,他心里还是有些介意。

“你这些年...”张远道顿了顿,平稳自己的情绪:“去哪了?”

“到处走走,后来在东南县做教书先生。”楼清有问必答。

“为何?”他的为何隐藏了太多,为何这么多年都不回来,为何了无音讯?为何不找他?

楼清笑了笑:“我真不知从哪回答你,你能等我一会吗?”

张远道张了张唇,默了。

楼清又对陈涛道:“今日你来看我,我当好好招待你,只是故人相见,有许多话要说,不如你与长风叙叙旧如何?”

季长风与陈涛对视一眼,都一个心思,他们哪来的旧?

但是楼清发话,季长风和陈涛一向都唯命是从,虽说陈涛此时一头雾水,恨不得紧紧黏着他们二人,听个究竟,但陈涛也只好点头答应了。

楼清又对梁思凡揖礼:“梁大人,许久不见。”

梁思凡体贴道:“楼先生有事先忙,我也与季公子说说话,你无须挂虑。”

楼清点点头,看向张远道:“我们换个地方说。”

张远道一声不吭跟着他往门外走去。

上一次比肩行走是在六年前,那时也是春光正好,他们相约踏青。

少年恣意,策马而游。

门敞着,檐廊下的小院一目了然。

屋中隔案对坐的人也清晰。

房内只有水声和呼吸声,两个人都在静默。

谁也没有说出第一句话打破沉寂的念头。

张远道怕这是假的,他走了多年的好友,忽然出现在面前,刚刚他在前院的那些冲动在穿过中庭时已经消失无踪。

楼清是不敢说,即便是适应了突然,可他却不知从何说起。

他在想,阿道在想什么呢?会怎么问他,第一句是他过得好吗?

如果这样问,他要怎么答?

最后还是张远道先开口了,楼清的静默让他开始无所适从:“我找了你许久,也不知你是不是故意躲着...你当时找过我,我却不在。”

楼清没想到他会以这句话作为切入点,将过去和现在链接起来。

“我当时去找你,只是想再见你一面,可我也明白,若是见了你,你哪能不知我的想法,我这样愚笨,是骗不过你的。”他笑了笑,将话说得很轻。

张远道亦不敢大声,倒不是不想将这个人骂一通,可他已被失而复得的喜悦冲昏了头脑:“你若是笨,又怎能躲我六年?”

这个人的心弱的跟条线似的,弹一下就断,当年楼清留信一封,只道是他受不住娘亲逝世的打击,故而远走他乡,不想触景生情。

一封信,只言片语,走的干净利落。

楼清只能说:“抱歉。”

张远道失落的笑了笑。

楼清看了眼,斟酌了会,道:“现在年纪大了,说这些话有些矫情,刚离开京城的时候,我甚是不习惯,可一想起娘,心里就疼,既然都离家了,在哪不都一样,就是抱着这样的想法,我越走越远,最后都忘记如何回家了,你怪我吧,我把那些年一直想寄出问你好不好的那封信给压在心口上了。”

顾怀大师一直对楼清赞誉有加,称赞此人聪慧,有大家之风。

可如今,他把这大家之风用在他身上了,隔了六年的书信,却用一张嘴问出,太迟了,迟的张远道不得不接受,迟的他笑到泪流。

楼清大惊,心思全乱:“阿道!”

“我没事,我没事...唔...”

“阿道!”楼清满含愧疚,却只能将想要安慰的手收回。

张远道低着头,双手捂着脸,无声的哭着,若非他的肩头有细微的耸动,楼清都不敢确定对面的人是否在哭。

许久之后,张远道用方巾揩过眼角,这才抬起头。

大家都已不是少年心性,张远道又在官场摸爬打滚多年,早学会一手喜悲不外露的本事。

纵使因为见到楼清而压抑不住情绪,哭过之后,他恢复如常,只是眼睛有些发红。

张远道的声音有些沙哑:“你连祖母都能放下,我又算得了什么?”

“我...”楼清哑口无言。

张远道道:“我今日还能为你流一滴泪,看来你这些年也没将我对你的情谊给消磨掉。”

楼清又慌又惊:“阿道...”

张远道道:“我若是个女子,定要昭告天下你对我始乱终弃,以做报复,可你是我的好友,是无可替代的人,你放心,祖母我替你哄得很好...你何时回去看她?”

面对张远道精诚的眼神,楼清舌尖顶了又顶,他很想告诉张远道,他不是离家出走而是逃跑,落荒而逃。

告诉他,当日去找他,实则是想对他坦白,可造化弄人,六年前错过了,今时楼清再愧疚,也不会把话说出来。

不知从哪个时候开始,他也能面不改色的骗人了。

楼清低下头,痛苦道:“我不敢就这样回去。”

“活该。”他一声笑骂,像是回到多年前两人打闹的时光。

楼清的忐忑有所松缓,他偷偷看了眼张远道:“你能否帮我?”

他这模样像极了当年,楼清虽贵为丞相之子,可并不得宠,这是众所周知,楼丞相对他苛刻有加,楼清难得有‘欲望’,却不会对自己的父亲和兄长袒露,而是找张远道帮忙。

他少年时曾看上一副先人所留的文房四宝,碍于手头银两不足,只好心心念念,还是张远道见他心情烦闷,似乎有所挂念,逼问之下才知他的困处。

张远道一直懂楼清,却错过六年的时光,直到后来楼清被他人珍重。

这个模样,真是令人想念啊。

“帮你可以,但你得将这些年发生的事告诉我,你如何成了尚学的老师?”

要说这些年的事当然可以,虽不能像说书先生那样说的有滋有味,可楼清记在心头,也能说个清楚。

只是他与季长风的关系不好说,虽然梁思凡却有承认过张远道与皇帝关系暧昧,但是对楼清来说,张远道不点头,他就不会当真。

而且日后回到楼家,若被祖母知道这段关系,怕她承受不了。

楼清两相权衡,将话语斟酌一番,才娓娓道来。只是将他与季长风的关系有所转变。

他把季长风说成是他的救命恩人,当年他在东南县时曾受恶人诬陷,是季长风帮他解围,因此成了好友。

因此季长风这个夫君成了‘好友’,邱尚这个学生成了‘恶人’。

“你的意思是,老师其实是楼丞相的小儿子?”陈涛觉得现在告诉他一声先皇真有个私生子,且就在他们四人之间,他也信了。

邱尚点点头。

梁思凡微笑道:“难怪初见楼先生时就觉他面熟,原是故人。”

陈涛惊讶片刻,道:“梁大人曾见过老师?”

梁思凡含笑道:“有过一面之缘,那还是我刚入仕时了,远远地见过,若是当时上前问候,也不至于这么多年了没认出楼先生。”

一听是十年之前,陈涛来兴趣了:“那时的老师定也是少年出众。”

梁思凡点点头:“没错,当时顾怀大师曾断言,楼先生日后必成大家,便是当时风头无两的我,也不敢看轻先生。”

可惜楼清忽然离京...陈涛在梁思凡这句话里听懂了他的话下之意,谁都替楼清可惜,可陈涛不这样觉得。

即便不能成为大家,可楼清的名字也会世代传颂,他在东南县所作所为,不比大家差。

楼清是为了楼夫人离京,那现在...“老师此次回来,是不打算回楼家吗?”陈涛问这话时是看着季长风的。

季长风虽然坐在这,可心思早已神游,听到这句话时,想理不理的:“回去作甚。”

难得找到机会损对方,陈涛岂会放弃:“怎么?季寨主是知道自己与老师有天壤之别,彷徨不安了吗?”

季长风冷哼一声道:“我与阿清拜过堂,名正言顺,为何要彷徨不安?倒是陈大人你,莫非还惦记着不该惦记的?”

邱尚:“...”这样挑他的伤疤真的好吗?

陈涛:“...”为何有想一剑怼死他的冲动。

只有梁思凡笑道:“季公子坦坦荡荡,不愧为一寨之主。”

季长风面色和缓,声音柔了下来:“梁大人过奖。”

邱尚:“...”明人为何要说暗话?好累啊!

陈涛:“...”梁大人把最后那句忽略了我该高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