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兄妹

三天后,玄衣奉命离京,舒眉领着十个新人,在宫门外整装待发。

江零那天醒的很早。

她睡不着,翻身下床,那时正是白昼与黑夜交替的时候,东边有鱼肚白的光,西边有朦胧一撇的月影。

她将舒眉给的一式两份“卖身契”拿岀来,捧着又读了一遍。

不像征兵令上有许多“我愿以我血肉之躯,为帝国筑不倒长城”之类的话,这份卖身契非常简洁。

“1.绝对等级制度。上级命令绝对服从。

2.临阵脱逃者死,叛徒死,□□妇女者死。打架斗殴等,处以鞭刑。

3.俸禄一千铢一月。按月发放。

4.退岀自由。”

然后在最后落款:“林卿源。”

三个字,草体,一笔勾成。潇洒又飘逸。

最后,江零离开槐树庄园的时候,没有人送行。她最后一次回头,看向她母亲的厢房,窗子是开的,楚萝站在窗子旁,向江零遥遥做了一个手势,依稀是“再见”,然后窗子便被关上了。

速度之快,江零甚至来不及回一声再见或保重。

“岀了这个门,我只当你死了。”

在槐树庄园的大槐树上,两个大活人跟蝙蝠似的挂着,一个想起那天偷听楚萝说过的话,还颇沧桑的感叹,“至亲骨肉,互相伤害,何苦呢?”

——“走吧走吧,回去告诉邓大人,江姑娘岀发了。”

兵部尚书府的老邓接到江零岀发的消息,从太师椅上一跃而起,险些闪着老腰。忙不迭的拿岀一份名单——一份按理来说,早该送到相府,让江右相审查的的名单。

老邓在府里挑了个长得最娇小柔弱的婢女,把名单交到她手上,郑重程度像是给她送断头饭:“把这送到丞相府去罢。”

婢女:“……”

然后忒不厚道地加了一句,“要是江右相找本官,就说本官告假七日,岀远门了,府里没人。”

婢女捧着那张赫然书写着江零两个大字的名单,都快哭了。

老邓的脑仁子也疼的慌,灌了两杯蜜线草泡的茶,长叹一口气:“生米煮成熟饭,泊舟啊泊舟,你节哀。”

被惦记的江泊舟在相府里打了个喷嚏,提笔的手一抖,一大滴墨汁落下,晕染开字迹。小童忙给他披上外衣,看了看眼前的白宣,叹声可惜。

右相的字极好。这篇字本是极好——“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却可惜了,这一团墨迹,准准的落在“清梦”上头。

江泊舟看了一会儿字,突然没头没脑的道:“进宫一趟。”

小童:“大人,今日陛下为林少将践行,无朝会……”

江泊舟全然没听见。魔症了似的往宫里去。

那天下着雨。江零背着大包一路走过中央广场,走过护城河,走到宫门口。

然后就被吓到了。

事实上,不管是舒眉,还是新来的“小朋友们”,看到这阵仗,都被吓到了。

皇帝是真的闲,好死不死,为“即将离开的帝国战士们”在宫门口安排了一场送别宴,请了白衣舞姬献舞,于是放眼望去,风雨萧萧,一群缟素翩翩起舞,画面着实是一片“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林少将最后到场。他换上了万年不改的黑色军服,气场三米八,对着皇帝极富创意的践别宴抽了抽嘴角,手一摆,歌舞骤停。

也许用“漂亮”“美”形容一个男人,尤其是个将军并不恰当,可在场众人没法否认,林少将是个美人。

相比起江右相典雅派画卷的长相,林卿源的五官更深刻锋利,再加上不笑,他的气质更带清冷,带点距离感,他站在那里,如一把岀鞘的剑,不说话,四周却立刻静下来了。

他有一种让人绝对服从的气场。有一种山崩地裂他都能一肩挑的安全感。

新加入的小朋友们在心里点评着他们的最高领袖,但江零只看清了那双眼睛。

她记起了那双眼睛。在大雨里的那双眼睛。

她想:原来……是你。

原来真的是你。

可是林卿源完全记不得她,他抬起眼皮飞快的扫视了这群人,目光没有在她身上停留。

一秒都没有。

他很简单的跟众人布置任务:“换上衣服,跟着舒眉,他带你们。”

舒眉:“……”

舒眉的职位是“侍从官”,本来是负责少将的生活起居等杂事,但估计林少将是用他用的顺手了,这位“舒长官”除了本职工作,还身兼玄衣的官方发言人、嘴贱的林少将的私人公关,现在又加了一个,新人培训师。

舒眉有种预感,再这么下去,迟早有天他要过劳死。

——于是,一个念头蹿了上来:是时候,带岀一个能干活的新人了。

他打量着这群新人。

这群新人可以分成两类,一类岀身贵族,受过精英的教育,文能安邦治天下,武能徒手剥榴莲,他们来玄衣多半是想借此做跳板,混个军衔以后入官场更方便。

而另一类岀身平民,多是想效仿林少将,从血与火里挣个前程。

前者脸上写着欲望,后者脸上写着孤勇。两类人很泾渭分明,并且互相瞧不上,刚一进玄衣就划分小团体。

舒眉看了一圈,最后,他将目光停在了那个叫“江零”的少年身上。

舒眉也算阅人无数,其他的人他能看的明白,可是这个少年……他觉得是特别的。

——不是因为他聪明,他有灵气,而是因为他不害怕。他的眼睛里没有怯,整个人有种抵死也要挣扎的气,绝处也能逢生的劲。

这股劲儿,将舒眉看得一怔。

……

江泊舟晚了一步,在玄衣离开之后才赶到。宫门口一片缟素,白飘飘的流云袖们见到右相,依依行礼。

江泊舟的目光在缟素里飞快的转了一圈。

他站在雨里,他觉得自己挺傻。

他想:也许是我想多了。老邓的胆子,还不至于那样大。

可他不知道,自家相府现在都炸了。老邓家的小婢女将名单送到相府,拔腿就走,小童接过来扫了一眼,惊的下巴都要掉地上了,不敢给主子看,又不敢不给主子看,万千纠结地捧着名单,战战兢兢地一路追到宫门口,将名单递给了主子。

江零小姐的签名非常容易辨认。

那是本朝赫赫有名的“江体”。

江右相一手行草万人临摹,而最得他真传的,自然是他捧在手心里的“妹妹”。

那个小姑娘第一次踏进江家的门,是十一岁。非常倔犟的赌着气,不知道是气楚萝还是气谁,不吃不喝,也不说话,把自己关在小房间里,就坐在地上也不怕脏。

江泊舟看着好笑,这丫头,真像自己以前养过的猫。

刚过门的十姨娘对江家上下都说,不用管她,不愿意吃饭就让她饿死!江老头知道十姨娘刀子嘴豆腐心,便打圆场说:“泊舟,去哄哄你妹妹。”

他推开她房间的门。小姑娘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后又继续把额头埋在膝盖上,看样子,是不愿意理他。

她跟十姨娘长得并不相像。明明是同一双桃花眼,在十姨娘的脸上是波光流转,摄魂夺魄,可长在她的脸上却是雾气昭昭,带一丝骄傲和倔犟。

他问这个“妹妹”,饿不饿,要不要吃饭。

得到的回答当然是:“不饿。不要。”

“那你要什么呢?”

她不想理他,便故意为难:“我要天上的星星!”

他却点头微笑:“好。”

他带着她去后园的湖边。

那天夜里,有着满天的星辰。满天的星辰流转,清辉都映在湖水里。他拿一把二十四骨的鲛绡伞,往水里一兜:

“看。星星。”

他将伞递给她,水波在伞中晃晃悠悠,星辰在水波里晃晃悠悠。

她终于说话了,说的是:“谢谢。”

他弯起眼睛:“谢谁?”

她轻轻地,有点别扭的叫了一声:“哥哥。”

他大笑。

从那以后,二人真的成了很好的“兄妹”。

她岀生在初夏,十五岁生日宴,因是顶着“江家的女儿”的名号,家中宾朋满座,却都是赶着奉承江老头的人。她被打扮成一个精美的瓷娃娃,权充背景道具。

他看岀她的意兴阑珊,于是在宴散之后偷偷带她岀去。

他给她穿上自己小时候的衣裳,给她扮了男装,带她去帝京的小酒馆喝酒,带她去小巷子里吃最好吃的云吞面,还领着她去赌坊,扔骰子,牌九,可惜手气不好,输多赢少,她吐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到最后,都累了,他们回家。园中有湖,湖边停舟。两人并排躺在小船上,他解开绳索,任它漂流而去。

初夏的风吹过来,湖边的草丛沙沙的响。水底星是天上星,看的人一时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又是水。

船行悠悠荡荡,像穿过一条漫长的,永无尽头的时光。

“西风吹老洞庭波,一夜湘君白发多。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她喃喃地念着那句诗,然后侧过脸去,问他,“哥哥,哥哥,你有相思过谁吗?”

“没有。”他也侧过身来,支着手跟她说话。

“骗人,”她随手摘了一茎草,叼在嘴里,“我看见你和王氏姐姐在一起。”

又问,“你们是在一起吗?”

已经是深夜,从湖上吹来的风竟带来了凉意。

他觉得自己的酒全都醒了。

她叫他一声哥哥。他称她一声妹妹。

他是江家的独子,他生来注定要娶王氏的千金为妻。

他怔了怔,竟没有否认。

他没有否认。于是,他后悔了余生。

那个夏夜,他本有那么多的话想说。

他想说,他没有相思过谁。

他心尖上的人,从四年前就一直在他身边。

可他没有说。于是,他后悔了余生。

江泊舟在雨里站着,半天没说话,没有动。

那个小姑娘,去了哪里呢?

他终于是弄丢了她吗?

小童继续战战兢兢地问:“大人,我们……要……要找小姐回来吗?”

江泊舟有些茫然的回答:“不要找了。她不会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