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在一夜之间,一切都回到了最初的模样。
苏雅早上起来时便发现家里与前几日似乎有些不同,他将目光在众人身上一一扫了过去,最后停留在引商身上,“你在做什么?”
“想办法解释泾河的事情。”对方头也不抬,仍努力翻着手中的古籍,试图从中找出一个能蒙骗三郎等人的理由。
她的神情很是专注,却不像前几日那样只是在逃避着什么。
苏雅凝神看了她一会儿,脑子里闪过的尽是昨夜听到哭声,那时的她哭得那样伤心,小楼里的人却都在出门想要看个究竟的时候被华鸢拦在了门口。
院里院外的人,不知谁比谁的身影更凄凉。
而一夜过去,她似乎终于释怀了。苏雅不知道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无论怎样去想,那也一定是一件足以让她永远将那个男人记在心底,却不再为过往所累的好事。
这样最好。
“枕临。”他唤了声门口的小鲤鱼,然后也不管对方情愿不情愿,硬是拉着人家去街上打听隔壁那户人家的来历。
引商未理会他们,独自坐在院子里翻着古籍,一连看了一个时辰都未找出个好法子来。直到快要到正午的时候,卫钰他们似乎终于要因为公务离开了,她才站起身去送了送客人。
因着腿脚不便,卫瑕只送到小楼的门口便坐了下来,眼见着她送完客还站在院门那儿出神,不由问了一声,“你在看什么?”
按理说,卫瑕也不算外人,可是这事跟他提起来,也实在是有些难为情。引商走回来到他身边坐下,斟酌了半天才开口,“你哥哥与郡王他们……他们……”
幸好,卫瑕不像是避讳着这件事,听她这样一问,无需她说完,便也明白她问的是什么了。
“你是不是在好奇,事到如今他们两人怎么还能心平气和的相处?”
引商用力点了点头,她是真的不明白这两人闹到那番境地后怎么还能“和好”如初。
可是卫瑕在点出她的心思后却反问了她一句,“若不是如此,还能如何呢?”
还能如何呢?
引商被问得一愣,明明脑子里闪过了几个答案,却又被自己一一否决。
“反目成仇?不,不成。”卫瑕也叹了声气,“我知道在外人眼里,他们两人只是一段孽缘,甚至耻于摆到台面上来说。可是旁人不是他们,又怎么能明白他们如何想?有些事没什么对错,不过是无可奈何罢了。今生他们注定有缘无分,事到如今,谁辜负了谁都是一样的,不过是再也回不去了。既然如此,他们还能如何呢?反目成仇?你莫忘了,他们是什么身份,情意还在其次,身上担着的重任才是最重要的。既然同朝为官,总免不了有相见的时候。江山社稷在前,私下里的恩怨情仇又算得了什么,这世上没有忍不下的仇怨,何况曾经动过情。无论现在如何,彼此心里都清楚,对方是以真心相待的。前路坎坷,只为了心里那点不痛快,就要与这世上待自己最为情深的人恩断义绝?得不偿失。”
本就无冤无仇,何必往曾经的情人心上捅刀子?
“可是……”引商仍有些茫然,“既然情已断,又如何与那个余情未了的人朝夕共处?”
“你所说的,并非断了情,不过是断了夫妻名分。”他忽然抬眸迎向她惶惶不安的目光,清清楚楚的告诉她,“若真断了情,便不会问出这句话。”
“可是……”
“若我说我倾心于你,而你对我无意,你我却仍住在同一屋檐下的话,你会从此视我为敌吗?”
言尽于此,两人已不知自己所说的到底是卫钰与李瑾,还是她与华鸢。
或许,从一开始便是话里有话。
孽缘、无缘无分,单单这六个字,就已经注定了今世如何收场。可是事已至此又能如何呢?反目成仇?不,她与他命里又不是只有儿女私情这一件事。
“天大的恩怨,也不能想一辈子。”话说到这里,该说的也都说尽了,卫瑕知道自己终究不是他们两个,永远不会明白他们到底如何想。
所以,最多也只能劝到这里了,剩下的,还是要靠自己去悟。
艳阳高照的正午,小楼里静的出奇。
也不知想了多久,引商才勉强扯了扯嘴角,“每次都与你说这些不痛快的事,对不起。”
“可惜的是,我没办法帮你解决这些不痛快的事。”他不在意的一笑。
得友如此,也是人生幸事。
“这些日子你到底去了哪里,真的不能说吗?”
“每个人总有一两个秘密,你就把这当做我的秘密吧。”
他竟是真的不想提起此事。
引商不免有些惊讶,可是心里却也认同他所说的这句话,便暗自打定主意再也不在他面前提起这事。只不过,说到“秘密”二字,另一件事就不得不提了。
“有一件事,我一直想不通。”她收敛起笑意,将他消失之后发生的事情尽皆对他讲了一遍,然后困惑道,“我知道花渡定是瞒了我许多事情,可是怎么也理不出一个头绪来,莫说猜出他的秘密,连哪里不对劲都想不起了。”
自相识起至今,他们虽因为前世的恩怨不得不靠近彼此,可却始终各怀心思,若是仔细想想,过往种种其实都透着诡异。他隐瞒的事情远不止后来提到的那些,一定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被彻底瞒下了,而他只字不提,她也想不出个究竟来。
在他临走前,她确实曾对他说,若不愿意提起就不要提了。可是,话虽如此,她却隐约觉得那件事定然牵扯甚广,绝不是她能置身事外的“闲事”。
既然如此,还是早有防备才好。
“你帮我想一想,我到底忽略了什么事。”每到这时候,她便愿意来与眼前这个人说。
可是这一次听完之后,卫瑕沉思了一会儿,却问了她一个很奇怪的问题,“你可知,殷子夕是什么时候死的?”
“华鸢?华鸢他……不,不对,你说的是……”她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真正的殷子夕?”
打从殷子夕出生起,华鸢便占了他的身体,可是即便如此,这世上也还是有一个真正的殷子夕的。他才是谢瑶的生死至交,而且在那短短二十年里,除了不得不忍受病痛折磨之外,还要与一个蛮不讲理的“妖怪”朝夕相处。
他到底是什么时候解脱的呢?
“你为什么问这个?”她实在是不解,为什么偏偏要留意这看起来无关紧要的事情?
“只是好奇罢了。”卫瑕仍是若有所思的模样,片刻,看到她实在是想不通,这才将心里的猜测稍稍讲出来一些,“在你眼里,花渡真的会为了前世的真相来接近你吗?他真的,会为了足以毁了自己的理由,主动寻死?”
不过三言两语,却将引商心里已经坚信的一切尽数推翻。
及至对方说出这些话来的时候,她才恍然惊觉,曾被自己忽略的许多事其实是自相矛盾的。
她险些忘了。到底有多少次,花渡其实是抗拒去探寻自己前世过往的。
“受人胁迫?”想到这个原因的时候,她只觉得背脊发凉。
“或许是理由之一。”卫瑕蹙着眉,努力回想曾经发生过的事情,“我记得你说过,他几次离开阳间都很不寻常,可却从未提起阴间发生的事情。”
引商连忙点了点头。
“可若是受人胁迫,又是拿什么胁迫他的呢?”卫瑕拿手指在地上画了两个小人,一个是花渡,一个是胁迫他的人,然后又在那个胁迫他的人身边画了一个圆。
“这个,”他指着那个圆说道,“定是重于他性命的事情,足以让他听命于人,甚至在可以离开的时候也咬紧了牙关,连一个字都不肯透露。你认识的花渡,或者说,谢瑶,像是会随随便便受人威胁的人吗?”
字字诛心。
引商的心几乎要跳出了嗓子眼,她虚握了下拳,结果摸到了一手心的冷汗。
她很清楚,卫瑕所说的一切都没有错。他们认识的那个花渡,怕是在刀架在脖子上时也不会眨一眨眼的。就算现在被抹去了过往记忆,又当了这出身卑微的阴差,可是骨子里的傲气永远也抹不掉。到底谁有这么大的本事可以胁迫他?甚至让他不惜扯下脸上的白布,展露出对他而言最屈辱的伤疤。
到底是用什么事,或者说,用什么人来胁迫他?那件事那个人,一定重于他的性命,甚至凌驾于他的尊严之上。
直至永远离开之前,他都不肯透露半句,选择瞒下了啊!
他的妻子吗?不,他的妻子早已转世托生,而阴间的任何人都无法干涉阳世之事。
那就只能是……
“范无救!”引商倏地站起了身,然后硬是将还在楼上睡觉的范无救给喊了出来。
“什么事啊?”睡眼惺忪的年轻人还在楼上打着哈欠。
“求你一件事。”她第一次这样恳求的看着他,“我想看一看生死簿。”
“哦?想知道谁的死活?”他总算有了兴致,翻过栏杆轻轻一跃便跳了下来。
听他这么一说,引商便知道他一定有办法拿到那本生死簿,连忙凑过去说道,“是晋朝人,生在会稽山阴,姓殷名挽,字子夕。”
她还记得谢瑶说过,会稽山阴姓殷名挽的男人只有殷子夕一个,查到这个人应该不难。
“我想知道,他是何时死……”
“你说你要问谁?”范无救抬抬手打断了她的话,脸上写满了困惑,“殷……殷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