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经渐渐亮了起来。
引商沉默着坐在那里,平静的神色让屋内的三个男人都忍不住捏了一把汗。她性子比较冲,而且素来不喜别人欺瞒自己,如今听到了这些话却无动于衷,实在怪异。
许是觉得这样下去实在尴尬,姜榕忍不住出言道,“引儿,这事……”
话未说完,这声音却像是终于叫醒了茫然的引商,她倏地窜起身,动作快得连花渡都没来得及回头,下一瞬,少女攥紧的拳头就重重的砸在了华鸢的脸上,打得他向后倒退了几步,眼眶下面登时青肿了起来。
引商打人时不喜欢用巴掌朝别人的脸招呼,那对她来说,羞辱的意味更重。若要泄愤,她宁肯用拳头,直接又痛快。
眼看着少女还想扑过去,花渡连忙从后面揽着她的腰将她拖了回来,在她耳畔轻声耳语道,“你要想清楚。”
就这五无个字,也未说让她想清楚什么,可是引商高扬的胳膊却像是滞住了一般,久久没有落下来,也未再挣扎。
是啊,她是该想清楚,她该不该,亦或是能不能对那个人动手。 щшш● тTk an● ¢ 〇
他欺瞒了她许多事情,可也曾给予她今生都无法偿还的恩情。年幼时,他伴她长大成人,教她书画歌赋,为她讲神鬼志怪。年少时,他数次出手相助,只因那一丝她给不了的情分就为她处处徇私……
若她自私一些,也许会说,这些都是对方自愿的,与自己无关。
可是她不能这样说。她心知肚明,自己亏欠的,远比对方亏欠她的要多。
好歹师徒一场,养育之恩难偿,一片痴心难收。一事归一事,她还不至于将自己多年来的苦与怨全都归咎到一个无辜的人身上去。他确实是欺瞒了她一些事情,可又不是他害她父母分离、孤苦伶仃,她现在的举动无异于迁怒。
当局称迷,傍观必审。花渡让她想清楚,不过是比她看得更清楚了些。他看得出她没那么怨恨那个瞒了她多年的男人,只不过这几日发生了太多的事,她的悲伤和不不甘都深埋在心底无法宣泄,而华鸢那一番言语刚好将悬在她心头的那把刀撞进了她的心里,她只能迁怒他,将一切的错都归咎于他。
其实,这又与他何干呢?仔细想想,各人虽都有个人的错处,可也各有各的无可奈何,这世上本就少有彻底的是非对错。
只要想到这一点,引商就觉得疲惫之感深深袭来。她实在是有些累了,不想去想这些恩恩怨怨。
放下胳膊,她虚虚抓了下花渡的手,然后头也不回的推开门向外走去,再不看屋内那几人。
清早的程府内,婢女们在各个院子里来来往往,突然见到她这个陌生的面容,不由吃了一惊想要喊人过来,可是很快就被随后赶到的程念命令道,“都别乱讲。”
从始至终,引商都像是听不到周围的人说了什么,她自顾自的走出程家,走不动了便坐在院墙外的石头上歇一歇。
街上的人来来去去,偶尔会有人将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引商也不理会,只是阖目倚在身后的院墙上,似睡非睡,直到一个人影挡住了她的阳光。
她微微睁开眼,然后见到了正站在她面前的谢十一。
“你怎么在这儿?”两人几乎是同时说出了这句话。
不过见她没有回答的意思,谢十一也没有继续问下去,只是蹙了蹙眉,答道,“我家先祖曾避居此地,我回来取一样东西。”
“你家先祖?”引商随口问了一句,“你祖籍何处?”
“陈郡阳夏。”谢十一看了看天色,不再与她废话,又牵了马上路,“你那个徒弟我已经派人去寻了,你也早些回长安吧。”
他出门在外还未忘记她曾求过他的事情,这让引商着实是感激了一番,待看着他远去,又想了想他刚刚说的话。
陈郡阳夏?她倒是知道一个出身陈郡阳夏的家族,那可是魏晋年间赫赫有名的陈郡谢氏!难不成这人与谢安谢太傅等人竟是一家的?
再想想姻缘债上那明晃晃的“谢瑶”二字,她忍不住摇了摇头,“这世上姓谢的人还真多……”
“那男人又是谁?”正巧走出来的姜榕看着谢十一远去的背影,不由瞪着眼睛看向女儿。
寻常人哪知道有女儿的父亲心里的苦。任何一个与女儿稍显亲密的男子,他都要提防着,万万不能大意。
引商同样愣愣的看着他,这还是她幼时至今第一次见到父亲露出如此神情,什么清清冷冷、什么不食人间烟火,统统都不见了,就像是街边那个卖烧饼的老伯,只要一听到与自己家女儿婚事有关的事情,就恨不得将耳朵竖起来警惕着。
她忍不住扯扯嘴角,毫无笑意,“过去那些年你怎么就不担心我嫁得不如意?”
现在才担心不会太晚了吗?
“我以为你已经……”姜榕一时情急,差点就将心里话给说了出来。
引商狐疑的看向他,“你说清楚。”
姜榕语塞。
他从未担忧过女儿的婚事,自然是因为他本以为女儿已经寻到了如意郎君,谁知这几日才发现事情根本就不是他所想的那样简单。
不过就算他不说,引商也能猜出一二了。她不傻,刚刚就看得出父亲与华鸢早就相识。既然早就相识,那当年父亲知道华鸢并非凡人,而且将女儿放心交托给对方时,是不是就已经以为女儿与此人定会成就一段姻缘?
华鸢当年到底与她爹爹说了什么啊?太荒唐了!
这件事上不宜多费口舌,引商用力晃了晃头,将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全都暂时晃出了脑外。
父女二人又一次的沉默。
似乎快要到了日上三竿的时候,华鸢才与花渡从府内走了出来,他们二人在里面说了什么,引商不得而知,但是花渡出来之后却给了她一个眼神,示意她时间不多了。
青娘不能再停留在阳世了。
引商终于从墙下站起身,她直视着自己的父亲,认真问道,“我要去洛阳见我阿娘,你去吗?”
父母之间的往事,到底与她这个当女儿的无关,她无法非议,那就留给父母自己去了结那一段恩怨。
当然,多问这一句归多问,无论父亲去或是不去,都是情理之中,她不会觉得意外。
迟疑了须臾,姜榕最终还是说出了那两个字。
*
这个时节,洛阳城的牡丹已经开了。宋青娘在城中从白日走到黑夜,又从黑夜走到日上三竿,落在眼底的是看不尽的美景。
她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又在这里遇见了一见倾心的夫君。那时她才十六岁啊。当年洛阳城里哪个女子不艳羡她?哪个男子不想娶她为妻?可她偏偏就看中了那个与她擦肩而过的少年人。
是他,让她觉得自己拥有了一切再无所求。也是他,让她几乎失去了一切。
绕过几条街,她走到了当年自己遇到那人的地方。那时她从家中偷偷溜出门,正好看到他捧着几本书迎面走来。
时隔多年,她再次来到这个地方,仍像是能看见那个人站在自己面前一样。不变的是那身白衣还有眉目如画,只不过眼底多了几分沧桑,到底是不复年少。
她忍不住摇摇头,笑自己怎么看幻影都能看出对方像自己一样老了。
可是当她正欲伸手将那想象出的幻影拥进怀里时,她的手穿过了对方的身体,姜榕却仍站在原地没有消失。
怔愣下,她忍不住扭过头,然后见到身后的男人也转身看向她。
“青娘。”唤她这一声,与当年没什么不同,永远都是淡淡的带着些笑意。
自己含恨而死时,青娘也未曾如此伤心过,可是时隔多年再次见到眼前这人时,她却因那一声轻唤痛哭出声。
当年闹出那件事之后,姜榕曾问她后不后悔,她咬着牙告诉他,自己绝不会后悔。直到今日,她也不知道若是再给自己一次机会,自己还会不会同样的事情。
可是她却很清楚一点,她以为自己死后还心心念念回到洛阳是想念自己年少时无忧无虑的生活。
其实不是。
她心里最放不下的,最想念的,其实是自己与夫君在洛阳城共同度过的那段日子。
未嫁给他之前,她虽有无上娇宠却总是觉得不如意。两人来到长安城后,更是她这一生中最难熬的一段日子。只有在洛阳城时,她刚刚嫁了他,那才是她的至死难忘。
“青娘。”
纵使街上人来人往,姜榕却未在意旁人的目光,他走上前,慢慢扶起了跌坐在地的女子,为她捋了捋耳旁的发丝,然后轻声说道,“当年,也是我做错了。”
她陷害他深陷牢狱,他抛下她远走十余年。他们之间的恩怨在这些年间已经算是了结了。那就说说恩怨之前的事情吧。
十余年间,姜榕未有一日不在想着当年之事。日复一日,他总算是稍稍想通了妻子的心情。成亲虽然算是被迫,可是成亲后他坦然接受了她所有的好,却从未报还半分。那几年间,他与她连女儿都有了,竟未发觉她的战战兢兢与不安。
她是做错了一些事,可是那些年他所想的也只有自己,从未想一想她。他们是夫妻,本应一辈子相扶相依的走下去,可是终究被他们两人共同毁了。
若是只有一个人的错,也无法铸就今日的局面。
引商远远看着自己的父母,始终没有挪开目光。花渡问她不想再去与母亲说说话吗,她摇摇头。
这种时候,她不该出现。母亲恐怕也不会愿意在她知道了真相之后再见她。
那就这样遥遥望上一眼,挥别此生缘分。
那边,父亲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让母亲突然仰起头问了他一个问题,而当父亲回答了之后,青娘却笑着哭出了声。
娘亲到底问了些什么?引商大概猜得出来。而父亲的答案,也早在她心中。
其实早在来洛阳之前,她就问过父亲那个问题。可是父亲却没有回答她,只是笑了笑。
又何必多言呢。
若是真想离开青娘,早在去长安之前,姜榕便有数不清的机会。
可是就连青娘自己都不知道,她的夫君在与她成亲之后,今生就再也没想过另娶他人。
这两人,正应了姻缘债上面那句话——都是前世欠下的债。
不然何苦至此?
而如今,一切都该彻底了结了。
“时辰到了。”没多时,花渡低声说道,“只能到此时了。”
再拖下去,青娘回地府时定会受到责难。
引商心中虽仍有诸多不舍,可是看了刚刚那一幕,倒也释怀不少。见他起身,她未像几日前那般阻拦,只是微微点了下头,浅笑道,“谢谢。”
若是没有他,她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撑过这几日。
花渡的唇角动了动,似是想说什么,不过到底是没有说出口,只是示意她在这里等他一下,然后转身向着那边走了过去。
有些事,他心知自己有必要与她说清了。
解决完青娘之事便说,他本是这样想的。可是还未等他走到青娘眼前,数股阴寒之气已经瞬间攀上了背脊,随之而来的还有那令人作呕的血腥味道。
他猛地扭过头,手中红伞转瞬便化作利刃朝着那边飞去,只可惜还是太晚了。
那突然出现的三千厉鬼顷刻间跑了个干净,只有引商孤零零的躺在地上,早已没有了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