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除了那条鲤鱼精枕临之外,其他小妖小怪们全都离开了道观。
趁着华鸢和苏雅回房间里不知干什么去了,引商也终于能好好坐下来与卫瑕说说话。
据他所说,这三年里,因为道观无主,附近总有一些精怪喜欢来这里乱晃胡闹,被他逮到过几次之后,干脆就堂堂正正的进来做客。三年下来,他就是凭着一张嘴收服了所有前来寻衅滋事的小妖怪们。
一个人的日子里,也就只有这些人时常来道观帮忙打扫,虽然平时话多了些,但是难得手脚勤快。
“枕临因为一些事情被家里赶了出来,不能再留在泾河,我便留他在这里住一阵子。”卫瑕指了指墙角的水缸,“不过他的去留还是听你的。”
“留下我吧,留下我吧。”水缸里的枕临一直竖着耳朵在听他们的对话,听到这儿连忙冒出个头来哀求他们,“我只有在这间道观里,兄长们才进不来。”
他现在上半身又变回了人形,双手扒着水缸边沿,下身的鱼尾还在拍打着水花,眼睛里都快泛出泪光来,那模样着实是可怜。
听卫瑕说,枕临的家原本在泾河,可是家里最近闹了些矛盾,兄长们赶他出家门又不甘心,还要上岸来欺负他。卫瑕实在看不过去,便收留了他一阵子。
“那门上贴着的门画倒像是有灵性似的,但凡是我的客人进出,它都一概不管。可若是我不愿意让那人进来,它便会拦着它们,绝不会让它们踏进道观一步。”
正因如此,也省了他不少麻烦。
多收留一条鱼,似乎也不是什么为难的事情。而且听枕临自己说,扫地擦屋做饭对他来说都不在话下,干活卖力又听话。
真是个划算的买卖,引商爽快的点了头。
不过这样一来,他们就势必要搬到城里的宅子去住了。一来这荒郊野岭的不方便生活,二来人多了这小院太过拥挤。
只是一想到长安城里那座小楼,她又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那座宅子本是华鸢为了帮她骗青娘才买下的,现在事情已经了结,她又有什么脸面收下房子?
先不说已经扯平了的师徒之情。明明她已经三番两次的拒绝他的情意,到头来却还要收对方的大礼,这算怎么回事?
可叹现在道观里只剩下卫瑕一个是局外人,她也唯有与他说说心中的困惑和纠结。
两人坐在篝火边,从夜深一直说到天亮。引商不仅说了自己与华鸢之间的纠葛,还说起了这几日经历的一切。听完,卫瑕也跟着叹了声气,一来感叹世间奇事太多,二来感慨华鸢痴心却错付。
因为说到最后,引商明明白白的说了一句,“他对我有情,可是我对他……没有半分男女之情。”
哪怕曾有过师徒之情,那也是她对自己幼时记忆中的那个文雅男子的感激之情,与现在的他无关。
卫瑕曾经也将所有的深情都给了一个女子,而女子在离他而去之后,也对他狠心的说过相同的话。不,说不上狠心。其实这才是对的,明明白白的告诉他实情,才足以让他死心。
他一直未将自己在卫府见到秀秀亡魂的实情告诉别人,而就是在那一晚之后,他才觉得自己真真正正的死了心,从此放下了所有虚妄的念想。
华鸢与他,很是相似。可是,他能明白华鸢心里的悲伤,华鸢却做不到像他一样放下心结。
任引商如何回绝,那个人总是不肯死心,甚至不肯改变分毫。
卫瑕总想着,自己身边这两人一定不止相识了短短十几年。或许,他们之间的恩怨纠葛已经远非他这样的局外人所能想象到。
可是无论如何,这样求而不得、纠缠不清的日子一天天过下去,不会太苦了吗?
都怪世间痴儿怨女太多,谁又能劝得了谁?
“若你不愿再受他的恩情,那就受了我的吧。”眼看着天已经蒙蒙亮,卫瑕从怀中拿出了一张契帖递给她,“就当是我报答你当日救命之恩。”
那是他从姜慎手中买下那座宅邸的凭证。毕竟那房子说是华鸢的,却还是姜慎出钱买的。想到这一点,他在一年前便从姜慎手里将宅子买了过来,只想着以后住着也舒坦些。
引商怔怔的看着手里的契帖,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谢我就免了,那日在街上,如果没有你在,我怕是早已活不到现在。”他笑得坦然,硬是要她收下这东西,“何况,今后我也要住在那里。”
三年过去了,他还记着当初引商在柜坊里问他想不想留下来时的神情。危难困苦之时,有人不惧被牵连伸出援手,这份恩情怎能轻易忘怀。
两人最终相视一笑,引商也没有再推辞,仔细收好了那契帖。而在这时,华鸢也终于从房间里走出来,见他们两人并肩坐在院子里,不由咂了咂嘴,“有什么可说的,竟说了一夜。”
其实昨晚他们所说的一切,他多多少少都在屋子里听见了。
只是有时候听见了,还不如当做什么也没听到。
见他出来,卫瑕不由往他身后望了望,似在好奇苏雅为什么不见了。昨晚引商也将苏雅之事讲了出来,只是两人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该如何相信这件事是真的,就等着今日再与苏雅好好谈一谈。
有些事,不是逃避就能了结的,总要去面对。
可是当华鸢闪了闪身,露出了身后屋子里的情形时,院中的两人看到的是并排躺在地上的两具尸体。
一具是引商的,一具是天灵的。
引商的心终于彻底沉了下去。几日以来,她一直在欺骗自己,心里想着真正的天灵或许还活着,可是,那只是她自己的心愿罢了。
“他……到底是什么时候死的?是我与他遇到厉鬼的那次吗?”好半天,她才终于有勇气开口。
就在华鸢来到这间道观之前,她一直是与天灵相依为命的,而在华鸢出现前的那一夜,他们二人偏偏遇上了一个凶狠的恶鬼,虽侥幸逃命,天灵却被吓得大病一场,从此连说话都有些说不通顺了。
那时她并未多想,只是一味自责。可是现在仔细想想,其实早就该发现其中的古怪才对。
华鸢点点头,“是。”
那一次确实是意外之事,可是偏偏天灵因那恶鬼而死的时候,他与苏雅都在附近。为了帮她脱身,苏雅当即附了天灵的尸身,又随她回了道观,直至今日。而天灵的魂魄飘飘荡荡的没有追上他们的脚步,只能跟着阴差回了地府。
“他是个好人,这一世积了不少善德,魂归地府之后便去转世托生了,这辈子投胎到了一个好人家,一生富贵平安。”当日之事,华鸢也曾自责过,不过事情已经如此了,他能做的只有让那个善良的少年人投生到一个好人家,永生永世无忧无愁。
这似乎是最好的结局了。
引商也不知自己能埋怨什么,亦或是有没有资格去埋怨。但是即便早有预感,在亲耳听到事情经过之后,她却还像是被人狠狠扼住了咽喉,好久好久都喘不过气来。
这一切能怪谁?只能怪她自己。当日若不是她非要拉着他出门,陪伴她那么久的人怎么会无辜枉死?
都怪她……
“这与你无关!”像是察觉到了她的心思,华鸢突然收敛起了神色,拔高了声音一字一句告诉她,“你若想找一个人来怪罪,那就怪那个酆都大帝。在他治下,部下反叛,阴间大乱,恶鬼作乱人间。这些年来,你所遭受的苦难,都是他带来的,与你,与任何人都无关!”
他很少这样激动的与她说什么。
引商脸色的悲戚之色都没有完全隐去,便已是一愣。
可是华鸢却像是不愿再谈,他慢慢转过身背对着她,然后指了指屋里那两具尸体,“苏雅聚不成身形,还是要靠这肉身才能在人间行走,再等些时日他就会醒了。至于你,阳寿本就未尽,生魂也不能离体太久,回来吧。”
说到那个“回”字的时候,引商的身体就不由自主的动了起来。她轻飘飘的飘向那个房间,然后被他轻轻一推就推到了尸身上。
就像是被人狠狠砸了一棍,引商只觉得整个人都是晕眩着的,再睁开眼时,屋子还是那个屋子,眼前的情景都未变,身体还感觉得到地上的冰凉。
她动了动胳膊,发现灵活自如,这才慢慢坐起身子,然后在准备站起来时,不由又将目光落在了天灵的尸体上。
“那我该如何替他报仇?”虽说逝者已经投胎转世去了,可是这一世的仇怨还不算终了,她什么都做不到,甚至已经没办法为他超渡,那就只能为他报了当日之仇。
华鸢站在门边,遥遥望向了长安城的方向,“下一任酆都大帝还未归位,阳世怕是还要乱个几年。恶鬼四处作祟,单凭镇守阳世的阴差一人,已经不足以守一方安宁。”
她是个以捉鬼为生道士,能做的,自然是自己的本行。
“我们搬家吧,搬去长安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