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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瑭想将日记本带回去研究,潘小顺却说,凡是进了造纸厂的人,都不能朝外带东西,大门上那老头会搜身,甚至还让狼狗闻味道哩,一旦让老头搜到这东西,那就彻底麻烦了……
孟瑭皱眉叹气,正思考着如何才能将这日记本带出去,潘小顺却说:“哥,我有办法……”说着,领着孟瑭穿过一间卫生纸成品仓库,又走了一段杂草丛生的土路,来到了造纸厂的围墙前。两人蹲了下来,潘小顺指着围墙上的一条缝隙说:“哥,你先出去,待会儿你就在这儿等我,我将东西给你塞出去。”孟瑭连声说好,潘小顺又叮嘱说:“你到厂子后面,从那渠上跳过去,沿着围墙朝东面一直走,看到一个墙柱上贴着‘保护环境,从我做起’的宣传标语,再朝前面数四个墙柱,你就找到这条小缝了……”
孟瑭出了造纸厂,来到厂背后,看见那条渠足有三米多宽,是很不容易跳过去的。孟瑭深吸一口气,后退了五、六米的距离,一阵加速跑,“嗖”地一下,从渠上跳了过去,可由于惯性太大,渠那边的边沿与围墙之间,只有不到一米的宽度,孟瑭跳过去之后,无法控制好身体,“咚”地一下,一头撞在了围墙上,顿时,满脸是血……
孟瑭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血,顺着围墙朝东走去,走出不远,看见了那个贴着宣传标语的墙柱,又朝前走过四个墙柱,果然看见了那条小缝。
此时的月亮,已隐到云背后去了,四遭黑乎乎的。孟瑭蹲下身子,忍着疼痛,等待着潘小顺。孟瑭趴在小缝上,朝里看去,那边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清。这时,孟瑭听见杂草拨拉之声传来,潘小顺小声地在那边说:“哥,你来了么?”孟瑭也悄声回答:“来了,我早来了……”
忽然,一道雪亮的手电光扫过来,有人在那边大喊一声:“谁?在那儿干什么?”潘小顺连忙将日记本揣进裤腰里,蹲了下来,吆喝着:“彭叔,是我,小顺子,我今儿拉肚子哩,跑茅房来不及了……”
潘小顺终于将日记本塞了出来,说:“哥,那我回去上班了,天黑,你路上小心点……”
潘小顺走后,孟瑭将日记本揣进怀里,却犯难了:刚才从那边跳过来时,有宽阔的地方可以助跑,可渠这边不到一米宽的地方,咋助跑加速呢?
孟瑭顺着造纸厂围墙一直朝东走,希望可以找到能够跨过大渠的地方,可走了一阵,一道铁丝网拦在了前面,上面的铁丝拧成了许多的刺状,若硬朝过去爬,恐怕双手都要被扎烂!孟瑭无奈,只得返身又朝西面走,可走了好一阵,又是一道铁丝网拦在了前面……
孟瑭想:干脆将日记本扔过去,而后自己跳进渠里爬过去。可当他拿起一块小砖屑,在渠岸的水泥壁上划了划,感觉渠壁上附着一层滑溜溜的青苔,渠很深,若自己跳下去,爬不上来怎么办呢?虽说现在已经是深夜,但万一日记本扔过去后,自己不能及时爬上岸,恰巧有人出现,将日记本拿走怎么办呢?自学习赌石之后,孟瑭逐渐地形成了一个思维定势:坚决不去做不受自我控制的事情!
孟瑭看着那道横跨在渠面上的铁丝网,横下一条心,决定攀着铁丝网,移动到对岸去。
孟瑭抓住铁丝网,努力朝上缩着身子,死死地咬紧牙关,使出浑身力气,防止自己突然地跌进渠里,一点,一点,朝渠对岸移动着……原本只是三米多宽的距离,但孟瑭每前进哪怕一寸,都十分艰难:铁丝网上的铁刺密密麻麻,纵是千挑万选抓手的地方,只要每换一次手,手指都要被戳扎一次,十指连心,疼彻心扉……然而,孟瑭感觉有一种冥冥的预感在支撑着他,一种神秘的召唤在牵引着他,一种强劲的动力在助推着他,他仿佛一只飞鸟,穿梭在沉沉的夜色间,翅膀每扇动一次,便向东方前进了一米,夜雾似要散尽,晨风即将吹来,一轮鲜红无比的朝阳,便要喷薄而出!或者,他如一位苦修的行者,匍匐在地,缓缓前进,每一次俯下身体,大地都能感受他的心跳,每一次站立起来,似乎能看见远处的神殿,神殿中那扇尘封已久的玄秘之门,正在“嘎吱吱”地被推开……
终于到了渠对岸,孟瑭回到自己的奥迪车前,打开车灯一看,十个手指头被扎得鲜血淋漓,皮开肉翻,惨不忍睹……孟瑭从车里找出一块毛巾,将手简单包扎了一下,发动车子,在夜幕中,朝市区驶去……
孟瑭坐在书房里,再次翻看日记本,仿佛欣赏一件自己冒着九死一生而得来的宝贝一般:日记本上的每一个字,每一个标点,每一个细节,甚至每一点污渍,都被孟瑭的双目,仔仔细细地“扫描”着……
日记本的主人是一位名叫刘祖谦的历史学者,文革中被定为右派,下放至玉州旭日公社进行劳动改造,其时他年纪已大,因时常爱察看琢磨一些古碑、残瓷、瓦当等等老物件,这些老物件不是墓地的,便是年久失修的老宅子里的,因而社员们称其为“鬼老刘”。那是个大搞破四旧,涤除封建余毒的时代,鬼老刘的这种治学研究,在当时必然受到打压和迫害,日子过得凄惶不已!但从鬼老刘的日记中反映出的情况是,他对历史人文风俗的研究考证,乐此不疲,几乎达到了痴迷的程度,无论怎样的阻力,都无法使他彻底放弃研究。由于时常被批斗,毒打,关押,鬼老刘也渐渐变得“机灵而通融”起来,他将自己平日里偷偷研究调查来的资料信息,抄写在一些政治学习的心得笔记中间,心得笔记采用标准小楷,历史研究资料则采用章草书写,就像是在麦地里偷偷地种了些韭菜那样。那时革委会的许多成员,文化水平都不高,识不得几个字,而年轻的红卫兵们,早早辍学,对于章草字体,也是看不太懂,由此,鬼老刘算是“暂避祸患”。另外,鬼老刘的书法造诣极高,可以“又快又好”地写大字报,社员们在这一点上,对其钦佩不已,由此,对于“书法高手”鬼老刘的日记本,一般人也就不大会去查验了……
鬼老刘利用修路,挖渠,抬田,建水库,打柴草,放牛等等劳动间隙,走过玉州附近的许多地方,对人文风俗的考证研究,颇有成果,尤其是对于清道光年间贡玉总管曹惜农,更是整理出许多珍贵的研究资料。
孟瑭看着这些笔记资料,对曹惜农的许多事迹,更进一步加深了认识——
道光十六年五月初八,曹惜农率贡玉队一行人马,驮运一批翡翠原石,自缅甸返回玉州,行至一个叫“苍云坳”的地方,遭遇了特大冰雹袭击,一时间人慌马惊,驮运翡翠原石的马匹,大多乱奔失蹄,有的跌落山崖而死,有的钻入密林,不知所踪……贡玉队成员知道翡翠原石若不能及时追回,便是死罪!于是,人心大乱,有人提议散伙逃命,有人建议嫁祸给玉州一带的土匪,称是土匪抢走了翡翠原石。
曹惜农便说:若是散伙,让兄弟们此后余生,在惊恐不安中度过,他于心何忍,觉得因此耽搁了兄弟们的前程;但若是嫁祸于土匪,他亦不愿,因为玉州一带的土匪,一直劫富济贫,从未为难过贡玉队,他不可能做那种不仁不义之决定!曹惜农用刀割破手指,在一块白布上,写下一封血信,将如今之事记载其上,而后用刀将血信分割成十几份,贡玉队兄弟人手一份。曹惜农说,我们现在分成两队人马,四下寻找马匹和翡翠原石,能找多少是多少,到时候,他会将情况如实禀报朝廷,朝廷若降罪,他一人顶着,朝廷若宽恕或嘉奖,便是兄弟们的功劳,如若他曹惜农歪曲事实,为保自身,嫁祸于兄弟们,兄弟们便可凭手里的血信残份,联合起来,置他曹惜农于死地!后来,贡玉队尽管并没有追回所有翡翠原石,但曹惜农如实禀告朝廷,朝廷非但没有降罪,反而对贡玉队大加奖赏,而曹惜农将赏赐物品,全都分给了贡玉队的兄弟们,自己丝毫未取……
道光十八年,西南玉王袁尚清,因不服曹惜农在玉州翡翠圈的威信,前来同曹惜农比试赌石辨玉之技艺。两人从正午时分,开始比试“盲眼探脉”、“凭石策坑”、“柔刀化玉”等等项目,袁尚清始终处于下风,但他并不甘心,反复调换比试内容,至天黑之后,挑灯夜战,最终在“画点围石”中大败,只得拱手认输!袁尚清心中嫉恨曹惜农,表面上则恭敬无比。十月十二,曹惜农寿诞之时,袁尚清送曹惜农一块麒麟佩,做为寿诞礼物。
此麒麟佩看似雕工细腻,光洁无比,实则被袁尚清以毒膏侵润过,长期佩戴,可至人经脉乱象,双目失明!曹惜农岂能不知毒膏侵润之道,反以“平续散”消释了毒性,而后将麒麟佩终日佩戴在身,以显示他与袁尚清之间的深厚交情!后来,袁尚清在缅甸采玉,掏沟炸石时,被巨石砸中双腿,不得站立,由此残废,袁尚清的手下瓜分了采挖出来的翡翠原石,将袁尚清遗弃在山野之间,各自逃走了。曹惜农在山林中,发现了袁尚清,要送他回去,此时的袁尚清中了瘴气,躺在林中,许久未动,浑身溃烂多处,已然命悬一线。
袁尚清见曹惜农如此仁义,感动涕零,趁着曹惜农搀扶他之际,一把抓下曹惜农身上的麒麟佩,吞入腹中!袁尚清在弥留之际,说他在山中藏有七块绝品翡翠原石,他有六个儿子,希望曹惜农将七块原石带回去,分六块给他的儿子,剩余一块便算做答谢曹惜农的受托之恩。袁尚清断气之后,曹惜农在山中挖出七块绝品翡翠原石,解切了其中品质最次的一块,用以购买了一种“淋香逍遥粉”的东西,“淋香逍遥粉”可保证尸身长期不腐,价格极为昂贵!曹惜农将袁尚清的尸身,顺利运回袁尚清家乡厚葬,并将六块翡翠原石,分给袁尚清的六个儿子,他亲自为袁尚清撰写墓碑铭文,称“大道有殊途,苍生岂无过,英雄亦常人,幡悔意切切……”,在袁尚清墓前跪拜涕泪……
曹惜农的妻子靳氏不能生育,但曹惜农一未休妻,二未纳妾,夫妻二人恩爱始终!曹惜农将多年所学赌石辨玉之技艺,汇总撰写而出,以绢帛裱成册页,命名《辨玉玄策》。道光二十一年,曹惜农贡奉朝廷的“曲螭盘回杯”,出现变色变浊现象,被小人利用,大做文章,致使朝廷派兵追剿曹惜农!曹惜农将一批翡翠原石,以及《辨玉玄策》,藏于一隐秘之处,并为此地命名为“玉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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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瑭一页页地翻看着刘祖谦老先生的笔记资料,终于将自己之前对这段历史的诸多疑问解开了:那块被老余做成了棋盘的断碑,是为那位与曹惜农有着深厚交情的江湖奇侠所立,曹惜农“飞身跃崖”之后,奇侠誓为曹惜农报仇,召集玉州一群义士,诛杀曾经谋害曹惜农的告密者,但终因寡不敌众,被官军“乱箭射杀”于翠栩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