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梁惜:琉璃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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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老板,你说,我记。”
好。
我说,你记。
我本不叫梁惜。
年深日久,我忘了原来的名。
只记得改名的那天下着雪,有个大官儿来到家中与我爹说笑,无意间瞥见了我刻在门梁上的戏作,笑问,令郎今年几何?
我爹又惊又喜,弯腰答道,回大人,犬子今年八岁。
大官儿再望过来时,便瞧见了躲在门梁后的我。
他冲我招手,我懂事地过去行礼。他养尊处优的手落在我头顶,凉凉的,像一片有些重量的冰。
他问,那诗是你作的?
我答是。
他笑而不语,似是不信。
我指了指院中积得厚厚的雪,说古有曹子建七步成诗,我比他更快些,大人一观否?
我爹斥我放肆,我置之不理,依旧问,大人一观否?
大官儿牵着我的手来到院中,亲手折了梅枝递来,笑笑,少年自负凌云笔呐,写吧。
我自负,有本钱的自负。
他看见的不是戏作,我也并非无意躲在门梁后。
我早知他会来,等的就是这一刻。
我拿着那枝残梅,在雪地中疾疾落笔,写就时,果不其然听见了大官儿拍手赞道,好,极好!
可他夸过后,脸上的笑又渐渐淡了下去。他指着第一句问我,娃娃,你不怕一语成谶?
少年自负凌云笔,到而今,满身铜臭腥。
我说不怕,这诗写的是我爹,谶已应在他身上,轮不到我。
大官儿重新笑起来,与我细细攀谈。
他问我知不知道唐中有神童李泌,七岁能文,进宫面圣时展露才华,先得玄宗赞赏,后又与宰辅张九龄称友。
知道,我怎么可能不知道。
我拱手道,我自信不比他差什么。
大官儿面露无奈,捧起我的脸,轻声判着我的命,差远了。
直到走时,他也没明说我差了什么,只是冲我爹笑着摇头,叹了两声可惜。
我拿着他折的那枝残梅,站在雪地里,望着马车碾冰远去。辙印像是两条灰色的线,在惨白的天地间分外明显,我看久了,便被迷了眼,心中生出了早晚有一天他还会回来的妄念。
我爹的手轻抚我的头顶,似是认命又像是安慰般叹了口气,不怪你,都怪户籍门第。
户籍,门第。
多年前我爹也曾想逆天改命,却因出身商贾,连考场的门都进不去。
而我有意在贵人面前卖弄,也没能得来想要的结果。
雪落在我稚嫩的脸上,融进我尚且清澈的眼里。一阵北风来,便结成了冰。
——
我爹改了我的名,叫梁惜。
外人不知这惜字何意,只知我得了江尚书赏识,便说这惜字是江尚书的爱才之心。
越传越玄乎,传到李清文和檀檀耳朵里时,我已经成了江尚书的关门弟子,和我爹的干爹徐知州一个身份。
一日,檀檀叉着腰站在墙下,凶巴巴地说,你是不是要随江尚书回京城!
我趴在墙上摇摇头,跟她说我不走。
李清文挤到檀檀面前,嘿嘿道,兄弟,据传江尚书说云州才学一石,你独占八斗。
我说,见笑了,倒也没那么多。
我们三家是世交,他们二人却与我不同。李清文的爹是李仓丞,檀檀的爹是柳主簿,他们出身官家,而我出身商贾。
年幼时我们虽然晓得什么是门第出身,但碍于情谊,相处时并未有差分。
李清文家中有权,我家有钱,檀檀么,她什么也不必有,她笑一笑我们就快活。我们三人一起跑过大街小巷,惹事闯祸,再叫各自的仆役管家来擦屁股。
夜路走多了难免遇到鬼,终究踢到了铁板,惹到了得罪不起的皇亲国戚。
我们三人的爹跪在那女孩儿面前连连磕头道歉,像摇尾巴的狗。因为我爹是商而非官,摇得格外起劲。
那女孩儿年纪不大,性子也不坏,却爱戏弄人。
她在我们三人的爹身后绕了一圈,拿脚挨个踹他们的屁股,见了他们的丑态哈哈笑起来。又对我们三人说,你们也去。
我们照做,脚下力道轻得连蚂蚁都踩不死。
那女孩儿觉得没意思,上轿子走了。
为着踢自己爹屁股的事,檀檀脸羞得绯红,见了那女孩儿的八抬大轿时,又兴奋地扯了扯我的袖子。
她嘀咕着问,阿惜,你以后能不能让我坐上四抬的。
李清文笑着插嘴,檀檀,那得三品以上了。
我沉默,于是檀檀小声又问,那两抬呢,阿惜。
我拉开她的手,把袖子露给她看。
柳大小姐,看清了没,我连丝绸都穿不得,哪能圆你的梦。
——
檀檀傻,她总爱把我想的太高。
哪怕知道我是个连考场都进不去的商户人,她仍觉得我非池中物,终有一日会随风入青云。
其实我也这么想,觉得自己只差一个时机。
时机来得突然。
李清文跟我抱怨,说府学新来的教授是七年前甲申榜的进士,眼高于顶,对李清文磨了大半月才出来的文章不屑一顾,嘲道‘满纸只见熟字,毫无一丝灵气’。
我笑,甲申榜?难不成是江尚书点的他卷子?
李清文纠正道,什么江尚书,人家现在已经是江阁老啦!
又猛地拍腿道,阿惜,七年前江尚书可是夸过你的,说起来你们也算是没过门的师兄弟,这课业不如你帮我写?
我应了,提笔疾疾写就。
李清文皱眉说我好生敷衍,我却道,这些词句我在心中攒了多年,你拿去交课,不得夸奖来骂我就是。
第二日,李清文下学后便策马来了我家,脸笑开花了,阿惜我就知道你行!徐夫子在众人面前对我大夸特夸,直说得我是昌黎再世、东坡转生呐!
——
他费心修饰的文章不如我随手几笔。
我得意。
熬夜写了一篇八股,又作了诗词歌赋,将宣纸捆成一轴。
第二日天没亮,就打着伞踩着雪去了徐夫子府门等候。
等门开时,我已冻得哆嗦,强撑着挪了步子走到徐夫子面前。
拦住他说,夫子,晚辈有诗作文章请您点评。
徐夫子原本不想理,但当我把轴子滚开,他的目光便被吸引,捧着一张张宣纸细看起来。
他裹着风氅,脸被帽檐遮住,问,后生,你这般有才,为何不参试入府学深造?
我拱手道,因为出身商贾。
徐夫子忽然松开了手指,任由我精心写的文墨掉进脏兮兮的雪里,污得不干不净。
他嗤笑一声,难怪满是铜臭气!
为什么同样的文章落了李清文的名就是当世奇才,落了我的名却成了满是铜臭?
我明白,又肯不明白,站在雪里哈哈笑了起来。
——
李清文很快找上了门。
他把我替他写的那篇文章丢到我脸上,怒道,你若真不愿意帮我,为何不直说?非得在我被高高捧起后,又跑去找徐夫子露一手,让他看出我这是伪作?!
我心里不痛快,梗着脖子顶回去,你既敢拿着我的东西张扬,就别怕被人戳破了丢脸。
李清文扯着我的衣领子吼,所有人都知道了,所有人都笑我!将来我如果苦熬出什么文章,人家会说又是我求你帮忙写的!
我冷笑,那倒不会,有眼力见儿的人不会把咱俩混为一谈。
李清文咬牙切齿,好,好呐,你瞧不起我!我早知道你瞧不起我!
我依旧冷笑,瞧不起你?我怎么敢?你是什么身份,我是什么身份。咱俩称兄道弟的时候,我可没敢忘了我爹还在给你爹当牛做马。
李清文捏着我的肩,一字一字道,你知不知道,我本可以不把你当朋友!
我挥开他的手,怒道,当朋友又如何?你爹和我爹也是发小,如今一官一商,不还是成了颇有交情的刀俎与鱼肉!什么朋友,什么交情,扛得住银钱的诱惑和权势的欺压么?将来你入仕,我接手家业,咱俩早晚重蹈覆辙!
李清文呆呆地愣住了,他攥着拳,很痛苦地唤我的小名,拙生,拙生……
——
我自知发达无望,一辈子都只能和我爹一样当个富商,便疏远了他们二人。
李清文没再来找我,檀檀来了。
柳主簿不情不愿地对我爹开口说,他们二人相识多年,也算是青梅竹马……
柳主簿官职不高,我家的银钱勉强够补门第的差距。
我爹便笑道,是是是,柳大人这话说的是,早该我们这边上门提亲的。
两边正要把这婚事定下,我却躲开了檀檀的目光,站起来冷冷地说了句我配不上,便起身出了堂屋。
因为无礼,我挨了一顿家法。腿脚不便,是以第二日檀檀追着身后时,我跑都跑不开。
我问,李清文对你有意思,家世门第前途样样都强我许多,你为何要嫁我。
檀檀揪着自己的辫子,笑着说,阿惜比他有才有貌,还会弹一手好琴。我冷冷道,用我们商户人的话说,这些都是烂手里的东西,不值钱的,更不值得你赔上一辈子。
檀檀说,值钱,值钱,怎么不值钱?
我说,我这辈子顶破天就是个富商,有钱但没权,看起来很牛,实际上很贱。
我不介意。檀檀说。
我说,商人出门连马都骑不了,只能坐牛车驴车,人抬轿子更是痴心妄想。
我不介意。檀檀说。
我说,你穿不了丝绸锦缎,有钱也只能在家关起门偷偷花。你若嫁了我成了商户,便要向从小玩到大的姐妹们行礼。
我不介意。檀檀还是说。跟阿惜在一起,我什么都不介意。
——
我十六岁那一年,是我爹和徐知州关系最好的时候,也是我家势头最盛的时候。
我爹不知从哪为我搞来了新户籍。在某个我醉生梦死的晚上,他拍了拍我的肩,说儿子,去吧,挣了功名,娶心爱的姑娘去。
没等秋闱乡试,我就娶了檀檀。
那日,她以死相逼,说想再听一曲我的琴。
我背着琴去她家弹了,她耍赖,抹着眼泪,说要我为她引来百鸟群。
我说你做梦,起身要走。
她便站到了井边,说看一场花瓣雨也行。
我不回头,她在后面又气又慌地说,阿惜,你为什么从来不肯输给我!
檀檀傻,她不知道我已经输给她很多次。
砰的一声,她当真跳进了井里,我赶紧去捞她,她却浮在井底,抓着打水的桶冲我笑。
急了吧?
你上来。
不上来,除非你娶我。
我们在井边一上一下对峙了两刻钟,最终我娶了她。
她害了风寒,顶着病和我成了亲,入洞房那夜她趴在我胸前睡得香甜,打着哈欠冒着鼻涕泡说梦话,终于嫁给阿惜了。
我不知道檀檀为什么这么喜欢我,像是星星总想着陪月亮一起沉落。
有了责任,我读书越发努力,加之天赋异禀,我自信能一试中举。
应试时下笔如有神助,我早早交卷离了场。
放榜时却没有我,整整一大张榜纸,偏偏没有我。
我爹和柳主簿认定有黑幕,便去打听为何落榜。花了许多银子上下打点,才晓得理由竟是污卷不录。
我闷在家里,整日不吃不喝。檀檀却从自己姐妹那儿听来了消息,秋闱榜首竟是李清文。
他被点中的那篇文章正是我写的,他原封不动抄了一遍,便成了解元。
我爹劝我忍了,三年后重考一次就是。
可我如何忍得了?淋着大雨就去找李家说理。
我在李府门前破口大骂,引来无数路人驻足。
很快府门大开,家丁拿着杖子出来,不由分说一顿乱打,浑身的血混着雨水,衬得我像死狗一般。
追在后面的家中仆役护了上来,檀檀把不省人事的我抱在怀里,对刚现身的李清文吼道,你抄了他的卷子,难道还想要他的命吗!
我意识模糊,看不清四周。只能听见李清文与檀檀对峙了几句,最后万般屈辱又无奈地对身边人说,爹……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
我运气好,实在好。
李仓丞在一众蒙了名的卷子中,一眼便挑中了我的,令人将我的卷子污了,又重誊了一遍,落了李清文的名。
三年后,我十九岁。当我再去参加秋闱时,李清文已经踩着我进了官场。他在京中待了一年,第二年便打点关系调回了云州,成了仓司六品官。
入试前,考生要先拜考官。我和众人一起弯下了腰,却见一双穿着马靴的脚停在我面前,头顶响起熟悉的声音,是李清文。
他笑着说,梁少爷,您怎么来了?
他三年前还有点羞愧和悔意,可三年后他在官场浸淫已久,见惯了腌臜事情,也习惯了踩在别人头顶。
哪还会对我这个曾经对他不敬,不识抬举,又多次辱了他面子的昔年旧友心存善意?
我流利地答了卷子,提前交上去。
李清文捏起我的卷子看了看,笑道,不错不错,好文章……只是我好奇一点,令尊如今焦头烂额,你还想着科举入仕么?有不孝之嫌呐。
我冷笑着说,玩那些弯弯绕绕,不必找帽子扣我头上。
果不其然,我又落榜了。
这一年,河堤溃烂后要重修,我爹与几家商户共同领了朝廷的差事,负责石材木料的采买。
官员贪污无度,给的采买银钱不到实价的两成,要的料子却是原定数额的两倍。
中间的空子谁来填?只有用商人们的家产来填。
我爹不堪重负,将家中部分银钱折给了我,让我将手下商铺都抛出手,逍逍遥遥去远游。
我不知道他已有死志,还愣愣地问他要去做什么。
他笑而不语,一句话也不说。
到了夜里,我听得家中一阵嘈杂,后院火光冲天,我爹在火中且奏且歌,身死魂消。
——
我没听我爹的话远走,而是继续留在云州经营家业。
我原以为自己清高,担事之后才发现我比我爹还圆滑。
我更会点头哈腰,也更会逢迎讨好。
那一年领了差事的商户都破了产,只剩我家在我的运作下奄奄一息,留了一命。
我不再想着科考的事,强迫自己忘掉了仇恨。
我对逼死我父亲的那些人笑脸相迎,我管徐知州叫干爷爷,又认了王河督做干爹。
生意做得越大,我受得屈辱便越多。
无所谓,我不在意。
我的妻子已经怀了身孕,为了给家人遮风挡雨,我的那点儿尊严又算什么东西。
檀檀不懂我,她觉得我疯了。
我只肯解释一句,檀檀,懦弱的死很容易,我不甘心,我要活下去,熬到老天睁眼那一天。
——
檀檀过生,我本想私自在府里设个小宴。不知谁放出了消息,引来了一群官员小吏上门,打着贺寿的名义敲竹杠。
钱我有的是,给就行。
李清文却来了。
他到主桌,大马金刀地坐下,把脚边那壶西北烧刀子拎上桌,开了封,倒了满满十杯。
他冲檀檀笑着说,你没见过自家夫君在外面怎么敬人酒吧?
檀檀脸瞬间白了,她小心翼翼地维护我的颜面,可本就没有的颜面如何维护?
十杯烧刀子,我挨个举杯喝了。完事后李清文又满上十杯,指着身后那群不大不小的官儿们说,梁老板,人家都是来给你婆娘贺寿的,你怎么只敬我,不敬他们?
等我终于把在座都敬了一遍后,不知是谁又拿来了我书房中的琴。
李清文起哄道,梁老板的琴可比秦淮河边儿的婊子弹得还好,大家想不想听?
众人纷纷说想,我拳攥得快出血来。檀檀挡在我面前,冲所有人说,你们欺人太甚!
李清文冷冷一笑,梁夫人,这就叫欺人太甚?你怕是没见过你的好夫君在外面有多奴颜婢膝!
他起身,走到檀檀面前,居高临下地讥讽道,当初选了这么个软蛋,你如今还满意吗?
檀檀咬牙切齿,却什么都说不出,冲回房里拿出了她的萧。
在众人面前拉起我的手,高声道,我与我夫君共演一曲。
——
河道两年一修,三年一塌,地方官员把河务当成捞银子的大买卖,上欺朝廷下欺百姓。
几年前我家曾元气大伤,如今还没完全缓过来。
我花了大把银子上下打点,却始终得不了上面的一句准话,徐知州懒得管我,王河督也对我避而不见。
只有负责管控物价的李仓丞还愿意见我。
一日,我被叫去,他吩咐完一堆事情后,让我在他府上留宿。
我虽摸不清他想做什么,但无法推脱,只好听他的令。
天明时我回去,家中下人皆神情郁郁,不言不语。
我推开房门,却见李清文正从床上起来,一边提着裤子,一边对我笑道,梁老板,你回来啦。
我与他搏命,恨不得杀了他,他鼻青脸肿却还在笑,说这是檀檀自愿的!
我不信,我要他死。檀檀拉住我,哭着说让他走。
檀檀跟我说,确是她自愿的。李清文拿我威胁她,她没法对我讲,便从了他。
我问她为什么这么傻,她哭着说她不能眼睁睁看着我像我爹一样去死。
我惨白地笑了笑,躲在书房喝了一天的酒。
夜里,婢女忽然拍门哭道,说檀檀无声无息地投井了。
她死了,带着我们的孩子死了。
——
小妓女,我总说你的命贱,实际上我也没好到哪去。
天底下有太多我们这样野心勃勃的年轻人,自以为翱翔在云间,哪天摔得粉身碎骨了,才晓得那青云之上不过是别人一手遮住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