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婉儿趁着月色,看完陈笑笑留下的还未写完的书信,脸上流露出悲伤的微笑,她将书信折叠保存好,看了一眼静静躺在床上不再言语的陈笑笑,坐在床边,给她掖了掖被角。
此时,大宝慌慌张张推门进来,一把抓起林婉儿的胳膊,焦急的喊道:“大姐,大姐,快走,快走。”
“大宝,怎么了?”林婉儿随着大宝出了门,她发现大宝进房间之后,梗着脖子,没有看陈笑笑一眼,一直刻意歪着脑袋,不让自己的余光看到陈笑笑。
林婉儿多么想用“笑笑睡着了,我们不要吵她”这种话来安慰大宝,可是她知道大宝知道笑笑死了,再也不能像以前那般和他聊天,即使她勾画出一幅美丽天堂的花卷,并告诉大宝笑笑就生活在那,大宝也不会相信,大宝的悲伤无关天堂,也无关眼泪,所以才更悲伤。
大宝拉着林婉儿的衣袖进了孩子的房间,孩子正在摇篮中大声哭泣,冬虫夏草趴在桌子上,睡得很熟,从西凉到上京,她俩要照顾赵乾,刚到上京城林家就发生此等噩耗,身心俱疲,刚刚一个间隙,已经睡死过去。
林婉儿先是查看一下尿布,又摸了摸孩子的额头,一切都好,轻轻抱起孩子,一手拖头,一手扶住小屁股,左右摇晃。孩子好像十分喜欢被人抱着的感觉,不再哭泣,渐渐安静下来,抿抿小嘴,睡得香甜。
刚刚着急忙慌的大宝看到宝宝不哭了,脸上露出一个憨傻的笑容,自己挠了挠脑袋。
看着孩子精致的五官,林婉儿微微一笑,一颗悲伤的心终于有了些许安慰,轻轻开口说道:“大宝,还记得在澶州的时候吗?当时宝玉和玉宝都还小,躺在襁褓中。嗓门都很大,哭得时候一个赛一个,左邻右舍都能听得到,当时大姐我遇到这种情况总是手忙脚乱。气愤的时候恨不得将两个娃娃摔在地上,我再让你们俩哭。可是两个娃娃那里管他人感受,一声连着一声,此起彼伏,声震云霄。闹得我心烦。当时我一生气,双手叉腰,指着宝玉和玉宝吼道,还真是给你们脸了,不知道林家谁是老大,再哭,再哭我就把你俩喝掉。嘿,当时宝玉和玉宝像是听懂了我的话竟然都不哭了。我还没喘口气,大宝你从身后哭着来了。我就问啊,大宝你怎么哭了。大宝你提着一只鞋。说穿不上鞋。”
“大宝,大姐以为素姐姐离去便是苦的极限,我哭了一场,后来简姐姐走了,才知道还有更苦,哭得我死去活来,人生不会又再苦的时候了吧,直到笑笑走了,我竟然哭不出来。若是以后还有我们的亲人离去,大姐该怎么办啊。”
大宝突然张开怀抱。轻轻抱住了大姐,嘟囔道:“大姐,大宝,以后。永远都不再哭了。”
“对了,大宝,孩子的名字定下来了,叫开心。”
“开心,很好。”大宝抱着林婉儿,看着孩子。心中开心。
“开心,开心,寓意简单明了,听着开心,说着开心,别人开心,自己也开心,大家都开心,开开心心每一天,开开心心每一刻,每一刻都开开心心。”林婉儿喃喃自语,眼泪不觉又溢满了眼睛,“可是,这真是我听过最悲苦的名字啊。”
第二天,大雪停了,可是依旧没有阳光,灰蒙蒙的天空覆盖着乌云,似乎下一刻就能压下来。
林家一家大小早早起床,收拾利索之后,在大厅内草草吃了一顿早餐,给已经有了名字的小开心喂了一点温热的羊奶。
林婉儿、青竹娘和冬虫夏草便进了陈笑笑的房间,给已经离去的姐妹画最后一次妆,让她漂漂亮亮的离去,尽量不留遗憾,因为遗憾已经在那,她没能看着开心开开心心长大。
临进门前,青竹娘郑重其事的嘱咐道:“一会儿谁都不能哭,眼泪掉在离人身上,不吉利,都听明白了吗?”
林婉儿和冬虫夏草点点头,都扭头抹了抹眼睛,然后鼓气进了房间。
女人们把开心留给一大厅的男人们照看。
大厅内,林翰林小心翼翼怀抱着小开心,他特别想柔嘉也在,看一看着小小的生命,是何等的美好,让人爱不释手。宝玉和玉宝时不时上来亲上一口,满满的都是溺爱。也不知道开心那里不舒服,皱了皱小眉头,仿若张口哭了起来。
男人们一阵惊慌失措,李慕白的双手都冒出了汗水,一着急,剑气外溢,在指间环绕,绕指柔。林翰林更是手足无措,手脚都不知道不知道该向哪放了。
听到孩子的哭声,青竹娘便急急忙忙的跑出来,接过孩子,换了尿布,用手背试了一试羊奶温度,方才给孩子喂了点羊奶。
房间内,陈笑笑穿上了鲜亮的衣衫,别上了玉簪子,画上了淡淡的妆容,好像下一刻便能坐起来,至于那把琵琶,林婉儿决定留着,因为开心以后需要有一件物件来幻想娘亲的妆容。
林婉儿没有说话,因为她知道只要一开口,她就忍不住哭出声来,于是大家都默默做着一切,静静的送别姐妹最后一程。
以后啊,我可爱、活泼的姐妹,我们就再也见不到了,只能在回忆里,梦境里,才能看到你的容貌,才能听到你的笑容。
化完妆,冬虫夏草去驾了两辆马车,林翰林小心翼翼背着陈笑笑上了前一辆马车,林婉儿抱着孩子上了后一辆马车,青竹娘和林翰林在后一辆马车上照顾陈笑笑。
大宝想要跟着爬上去,可是被林婉儿一个眼神制止了,大宝委屈的想哭,林婉儿一瞪眼:“大宝,还记得你说过以后再也不哭了吗?”大宝点点头,跟着大姐上了后一辆马车。
马车从小院门口出发,途径宋端午的家门,林婉儿掀开帘子,看到这位走过初秋战乱、两鬓银白的老人,微微点头。
宋端午点头致意,他懂得生离死别的大凄苦。如同漩涡,所以最是不能看他人离去,朝廷局势云遮雾气绕,他已经不能随意走动。只能在门前送别,端起一碗酒,倾斜碗沿,轻轻洒下,算是甄别。
两辆马车转动着车轴离去。
来自秦地的宋端午一声苍凉的秦腔曲调骤然响起。喊破了黑压压的乌云,冲开了云际,在隆冬的寒冷之中响彻心扉。
“手抱孩子好悲伤,好悲伤,孩子还小便没了娘,没了娘,他还要娘教养,还要娘抚慰悲伤,可是娘死不能在世上,怎能不两眼泪汪汪……”
马车继续前行。范立带着范夫人和范蓉儿出现了,一家三口也是没有接近,只是远远的驻足瞭望,点头致意。
他们都是身份敏感的人,出现还不如不出现,可是若是不出现,他们心中过意不去。范夫人紧了紧自家夫君的手,蓦然明白当年朱雀门事变之时,自己夫君看到死别的一幕,必定是痛苦难言。
范蓉儿微红着眼睛。人生第一次感受了别离的痛苦,很揪心,她为那个还在襁褓中的孩子感到悲伤,多年之后。她入了林家,虽然整日和林婉儿勾心斗角,吵吵闹闹,但是对于那个名叫林开心的少年却从来都是格外的有耐心。
马车继续前行,出现了两位预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内的人,靖安王府的妍儿小郡主和欧阳小兰。两人也是远远望着,没有接近。靖安王已经明令禁止王府严禁任何人出入。
可是今天,小郡主还是偷偷从后门溜了出来,一开门便和欧阳小兰撞了一个满怀,她以为欧阳小兰是抓自己回去的,结果却是和自己一同来送行,她弄不清楚欧阳小兰的想法,只是觉得这个小兰姐姐有时候还是很善良的。
林婉儿感受到了远处欧阳小兰的善意,微微点头示意,欧阳小兰没有看她,昂着头,表达一个意思——我只是陪着小郡主来的,我可不想来。
还有在皇宫里的很多人,都是身不由己,他们想来,却身不由己。
在人群的密密麻麻之中,林婉儿隐隐约约看到了洪秀瑜,一个人站在那里,满脸泪水,满目悲凉,满身怀念,满满的呜咽无声。他看到了林婉儿,微微点头,不远不近的送别,胜过千言万语。
可是从头到尾,那位书生李恪都没有出现,林婉儿不希望他出现,从某些角度来讲,她又有些矛盾的希望这个人出现。一个曾经对自己有恩的人离去,一个人即使狼心狗肺也应该存留一点温情,这和善良都无关,只是一点善意,像是简单的证明,有那么一段时间或者一刻钟,那个人曾经和自己有过生命的交际,无论欢喜或者悲伤。
但是,他没有出现,林婉儿突然想杀了他。
马车来到城西,这里便是所谓的乱坟岗,是当年朱雀门事变埋葬了大部分尸骨的地方,是朝廷指明火葬的地点。上京城万户,十万余人,每日丧事很多,处理不当便会流行瘟疫。户部规定,一切丧事火葬都是来此地火葬,至于是入土,还是其他,朝廷就不管了。
众人下了车,满目的荒凉,静的有些可怕,远处一堆堆被白雪覆盖的坟包,孤独的立在那里,澶州也有一个坟包很孤独,林婉儿不想笑笑也这么孤独,都说入土为安,这是屁话,有大宝和开心的地方,笑笑才会心安。
林婉儿用手暖了暖开心的小脸蛋,开心很听话,平时不怎么哭,哭起来可是一个大嗓门。她吩咐男人们去买一些木头回来,搭建起一座木堆,因为这里是乱坟岗,早就有人看到财路,囤积起火葬的木头,赚死人钱。
男人们买回木头便开始忙活,火堆架起,很高,像是一个祭坛,林翰林背着陈笑笑上去,林婉儿随后,轻轻放下陈笑笑的身子,林婉儿给她整理了一下衣衫,最后摸了摸陈笑笑的脸蛋,揉动一下喉咙,淡淡说了一句:“笑笑走好。”
突然之间,大批御林军从远处缓缓而来,厚重的铠甲相互紧挨,发出金属碰撞的声音,李慕白身形如风,站在林家一家大小身前,蓄势待发。
在重重御林军身后,突然响起了一个尖细的声音:“别动手,我是余桂,奉三皇子的命来和婉儿姑娘说几句话。”
身材瘦弱的余桂点头哈腰从御林军中挤了出来,对着韩重微微点头,踩着小碎步走进林婉儿,瞧了一眼小开心,嘴角不自觉露出了一丝微笑,低声说道:“林大家,三皇子,让我来的,他听说了笑笑姑娘的事情,怕您伤心,特意让我来看看。他还让我给您带句话,说一切有他。”
林婉儿呆立当场,有些不太明白赵乾的所思所想,我已经知道你的身份,为什么你却离我更远了,又在这个时候给我安慰,赵乾,你在想什么?!
余桂也不能解答,转头离开。
韩重面无表情,一手放在绣冬刀上,微微弯腰,算是对死者的敬意。
林婉儿吹起了火折子,升起了一团火光,轻轻丢进火堆,火光冲天,陈笑笑的身影淹没其中,也许不久之后,很多人都会淡淡的遗忘这个姑娘,可是一旦想起来,就是钻心的疼。
也不知过了多久,火光渐灭,林婉儿小心翼翼将骨灰装进早已经准备好的骨灰罐,一家人相互搀扶着上了马车。
林婉儿抱着骨灰罐,一手不断抚摸着,轻声说道:“笑笑,我们回家。”
马车来了,又回去,长长的一条路,好像永远都走不完,天空中又飘落起雪花,一片一片又一片,点点滴滴,不是晶莹,是想念的泪。
回到小院,一切尘埃落定,日子还要继续。
林婉儿和大宝坐在小院大厅的门槛上,大宝小心翼翼捧着陈笑笑的骨灰,林婉儿轻轻抱着开心,微微歪头,斜依在大宝的肩膀。
身后,是林家小院的大厅。
身前,是林家小院的小院。
这,就是一个家。
两人一同看着从天而降的漫天大雪,一片白茫茫,那水缸静静的蹲在那里,秋千孤零零的挂在那里,院子里隐隐约约还回荡着踢毽子时候笑笑开心的笑声。
可是,笑笑她走了,再也回不来了。
大苦,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