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匪都‘剿清’了么?
邱晨不相信!
那些山匪在此盘踞数年、十数年,甚至数十年,只怕早就与当地的老百姓混成一体。?官兵剿匪也只能剿杀那些不长眼的、倒霉的、托大的……真正谨慎、老到的山匪,只怕不等官兵到来就接了消息隐匿起来了。
当年的那种轰轰烈烈、劳师动众的几次围剿,又如何?最后,还不是连天下都丢了?!
所以,她不打算把自己的生命安全完全交到别人的手里,也不打算指望着在生命危急之时,要别人拼着命来护着她。她再坚强、再勇敢,也没有上马就可厮杀的能力,她没办法用刀或者其他的武器来保护自己的安全,但她有她自己的办法,有她自己的能力……
只希望,不会有那么不长眼的山匪!
大伙儿在山前休整了大半个时辰,太阳升起来,山谷中的雾气也渐渐散去,李震北招呼众人,上马再次出发。
走燕云山脉南北通达的‘官道’,只有不到三百里,路途平坦又不遭遇其他阻碍的话,骑马快点儿走,一天就能穿过去。只不过,之前这条道路被山匪寸寸分占,若非正规军队,普通的百姓、商队几乎没人敢从这条路上走,所以,才有了上一次回春堂走山间小路,在山中整整走了近十天的艰难行程。
邱晨翻身上马,下意识地摸了摸腰带上挂着的一个铜质钢笔状的东西,然后双手紧紧握住缰绳,挺直了腰板儿,神色端肃地一夹马腹,催着马匹进了山谷。
初入山谷,两侧的山崖还不算陡峭,山谷中绿树葱茏繁茂,树下野花吐艳,耳旁除了林中山溪流水的潺潺,就是清晨鸟儿们欢快的啁啾。
若不是知道此地的凶险,邱晨几乎要喜欢上这个静谧美丽的山谷,几乎有一种错觉,她正在风景秀丽、生态良好的山林中做一次骑马旅行!
只不过,这错觉转瞬即逝,李震北略略压制的声音在身边响起,唤醒了邱晨的瞬间恍惚。
“山谷中乱石密布,还有寨子里挖的壕沟、筑的工事,大伙儿骑马都警醒着些,遇到什么事儿才能避开!”
众人无声地点头应下,邱晨也是心中一凛,握紧了手中的缰绳,集中了精神,目光专注在前面的山路上,小心而谨慎地控着马匹,往前跑去。
走这种山路,最妥当的自然是缓缓而行。可加上随时可能出现的山匪,经过此地的人就不得不尽力缩短行程,尽快离开这个险恶之地。尽管,路况糟糕,阻断密布,邱晨一行还是不得不尽力控制着让马匹跑起来。
中军大帐,由整张的牛皮缝合而成,高大而坚固,威严地蹲踞在整座大营的中心。而大帐周围密布的铠甲鲜明、神色冷峻、身姿笔挺的值守兵丁,和他们手中紧握的泛着寒光的武器,更让这座大帐蒙上了一层冰冷的萧杀和森森的寒意。
此时暮色渐渐浓了起来,林旭跟着秦义一步步走向中军大帐。
这些日子,他身处军营之中,虽然不敢四处走动,却也从那个姓张的老兵嘴里听了不少关于军营的事,知道此时掌控北境边军的这位大将军性格冷峻,最重军纪,无论何人违反了军纪,执行起来都会丝毫不留情面。虽然时日尚短,不过几日功夫,林旭身上仍旧脱去了不少少年的随性,多了几分谨慎和端肃。
走近中军大帐,感受着这比别处更甚几倍的森森肃穆,林旭也就越发加倍地小心谨慎起来,只默默地跟在秦义身后,垂着头袖着手亦步亦趋,连目光也不敢四处乱瞄乱看。
就在林旭浑身紧绷着,感觉到后背上的衣服已被冷汗浸透的时候,他们也终于来到了中军大帐近前,秦义在帐门前十几步处停下了脚步,回头低声嘱咐林旭:“我去通报一声,你且在这里等着!”
林旭点点头答应下来,看着秦义大步走进大帐,他就立刻收敛心神目光,站在门外静候起来。
这一等,就是许久。
天色慢慢地暗了下来,有亲卫点燃了大帐门前灯柱上的灯笼,红红的大灯笼中,儿臂粗细的牛油蜡烛哔哔啵啵地燃烧着,偶尔发出滋啦一声轻响,还有夜风徐徐吹拂,卷动旗杆上大旗发出的舒卷之声……除了这些,就再也没有其他任何声响。虽然林旭身边就站着数十上百的兵丁,但他却恍惚中感觉自己置身在空旷的山林之中……不,山林中还有鸟儿啁啾,小兽嘶鸣,流水潺潺,怎么也不会这样寂静。
心绪飘远,又被林旭自己拉了回来。
他心中暗暗警醒,努力收敛心神,思考起面见将军该如何应对……他写好的那份条陈上书是否还有哪里错漏……
正凛凛然间,大帐门上悬挂的牛皮帐帘被人猛地从里边一把掀开,随即仿佛打开了一扇通往外界的窗,说话声、重重的脚步声、铠甲摩擦声、武器和铠甲的撞击声……谈不上喧嚷,却鲜活浓烈地扑面而来。
林旭下意识地抬头看去,就见七八名全副铠甲的大将从中军大帐中说着话,一脸兴奋地大步走了出来。
一看之下,林旭就连忙收摄了心神,往一侧避了几步,垂手而立。
靴子踏在地上重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林旭本就僵硬的身体越发紧张,紧张的有些生生地发疼。低垂着眼的有限视野中,出现了一双军靴、两双……
林旭又把头垂低了一些,只盼着这些人快些离去,他好进帐面见那位大将军,把条陈上书送上去之后,好让那位大将军尽快安排人,尽快把蒸酒的器具制作出来,尽快地把蒸酒的法子教会了那些人,他就能跟着二哥,带着俊书和成子回家了。
此次无奈滞留在这边地,大嫂在家里得到消息后,还不知怎么忧心重重呢!
还有村子里那些人,得了林家好处地固然奉承巴结,但那些没得到好处的,可一直在背地后里算计着,想要把林家欺下,把林家的产业占了去呢!大嫂虽然思虑周到,但毕竟是个女子,又带着阿福阿满两个孩子,万一有什么地方思虑不到,被那些人得了可趁之机,还不知道怎么受委屈受欺负……
正胡思乱想着,一双军靴在林旭没注意到的时候停在了他的身前。
然后,一只大手握住了他的肩膀,手下力道沉重,又动作突然,一下子把林旭从跑远的思绪中拉了回来,惊讶地抬头看去。
入眼的是一张黑脸,浓眉大眼胡子拉碴,见林旭抬头,立刻咧嘴露出一个笑容来:“林兄弟,你这是什么时候到军营的?”
“洪大哥?……哦,不,洪将军……”林旭下意识地叫了声大哥,随后察觉不对,连忙改口,脸色也因为一惊之后的紧张涨红了起来。
洪展鹏挥动蒲扇般的巴掌拍着林旭的肩膀,哈哈笑着道:“林兄弟不必见外,仍旧喊我大哥就行……你几时到的,怎么都没去找我?我还以为你在怀戎……”
林旭有些不解,他之前来到军营,一直以为是这位洪将军安排的,今儿一听,怎么还不是?难道是别人安排秦义大哥去接的他?
心里疑惑着,林旭却仍旧下意识地回答:“来了四天了,听说将军们出征了,我也不敢随意四处走动……”
“哦,没事,没事……”洪展鹏脸上露出一个若有所思的表情,随即笑着还想再说什么,秦义却从大帐中走了出来。
“洪将军!”秦义先是对洪展鹏抱拳一礼,然后开口道,“大将军传林旭进帐!”
“噢……”洪展鹏想要出口的话被堵了回去,应了一声之后,再次拍了拍林旭的肩膀,“去吧,不用怕,大将军看着严肃……不吃人!”
当然,最后三个字是凑到林旭耳边小声嘀咕的。
林旭怔了怔,还是对洪展鹏拱手一揖,道了谢,这才匆匆随着秦义,走进了中军大帐!
大帐之中灯火通明,林旭踏进来只来得及看到门内两侧燃着的几支巨大蜡烛,就连忙低了头。低头的瞬间,眼角的余光瞥见大帐的正中上手放着一张大案,案后隐约站着一个高大挺拔的人影……
亦步亦趋地跟在秦义身后,走到约摸着大帐中央的位置,秦义停下脚步,林旭连忙手脸神色,恭恭敬敬地跪地行礼:“草民林旭见过大将军!”
“嗯,罢了,起来吧!”上手传来一个冷清的声音,不等林旭磕头及地,就已经被秦义拉着胳膊扶了起来。
“你下去吧!”上手冷清的声音再次想起,秦义一躬身,后退几步,转身出了大帐。
于是,偌大的宽阔空间,就只剩了林旭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当地。
上手的人不出声,林旭也不敢开口,一时大帐中陷入了一种凝滞的沉默。
好一会儿,就在林旭额角沁出一层细细的汗珠来时,上手的人终于再次开口:“让你写的条陈可写好了?”
“是!”林旭答应着,从袖中抽出一份折叠起来的条陈,等了一瞬,不见有人上来接,下意识抬头,就看到上手之人已经端坐在了大案之后,正目光清冷地看着他。
不,不,这不是关键,关键的是,这个人他居然认识。上手端坐的,掌控着北境边军的大将军正是去过林家吃过一回饭的秦铮!
可,之前他听到人们谈论起来……呃,是了,人们口中提起镇北大将军,却极少提及他的姓氏,更遑论大将军的名讳了,更是没人敢直接称呼!
秦铮看着清瘦的少年带着拘谨和紧张走进大帐,但应对也算得当,他心里还暗暗赞叹,一个第一次从山村里走出来的半大孩子,能有这份沉稳已算不错……或许,这也与他家那位不拘常理的大方爽利的妇人有关系……
可这赞叹还没落下,就见那少年终于抬起头来,也终于看到了他,然后,就露出一副与那妇人颇为想象的天然的纯朴憨实来。
林旭惊讶地瞪着大案后边端坐的人,半天没有醒过神来,连心里时刻谨记的谨慎小心都不知抛到哪里去了。
被人如此直愣愣地盯着,一时一会儿还好,时间长了,即使秦铮这等出入敌阵杀人如切菜的人,也有些受不住了。
“咳咳……”不得已,秦铮只能轻咳几声,提醒下边的少年。
“呃,大将军……”林旭脸上的惊诧退去,换上一丝欢喜,随即终于想起了自己心中的警醒,连忙垂了眼,语气却轻松了许多,“大将军,我,草民从没写过条陈……有什么不合宜的地方,还请大将军给指正一二。”
说着,提了口气,稳住神,一步步走上前,把手里捏的有些潮湿的条陈递了上去。
秦铮接了条陈,也不说应不应,只凝目看起条陈的内容来。
只是,刚开到开篇一句,秦铮的眉头就禁不住一跳--‘直隶安阳府,林旭,替嫂陈情……’
接下去的内容就是‘念及军士奋勇征战,却屡屡受伤痛之苦,甚至因伤败坏殒命者不知凡几……嫂林杨氏得一方,能减轻兵士伤痛之苦……献之,一尽寸心’等等,虽然遣词用句谈不上多华丽,却胜在朴实严谨,小小年纪不浮躁不虚妄,能够如此反倒难得。唯有这条陈的语气,根本不是林旭自陈,完全是替他家大嫂陈表来了。
一目十行地把条陈浏览了一遍,秦铮略一沉吟,目光一转看向下边儿的少年,问道:“嗯,你这条陈是你大嫂的授意?”
林旭怔了怔,抬眼看了看秦铮,在对方刻板无波的脸上根本没看出啥表情来,只好凭自己的本心道:“不是,我大嫂让我来这一趟,曾再三嘱托,若有需要,让我以林家人的身份代为陈表……可我觉得,这些东西本就是我大嫂看书学来的……这才自己拿了这个主意,替我大嫂陈情……”
他出身高门,见多了兄弟阋墙,妯娌相争,姐妹无情,夫妻反目,却还是第一次见到,有这么一个表功的机会,当大嫂的全心为小叔子的前程打算,小叔子却又不忘大嫂的辛劳……还真是……少见!
“为什么?”
林旭这回是真的不知如何作答了,有些傻愣愣地抬头看上去,就见秦铮肃着脸,目光泠泠地看下来,自有股威严扑面,林旭禁不住微微瑟缩了一下身子,下意识地垂了头,避开了那仿佛直指人心的目光。
看他这样,秦铮不得已,解释了一句:“你为什么不听你大嫂的?”
他这算不听大嫂的话?是吧!
林旭怔了怔,露出一丝羞惭,随即却又被满脸的坚毅代替,抬头看向秦铮,大声道:“我可以苦读科考,同样能够出仕……却不应该冒领大嫂的方子。”
秦铮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脸色也不知觉的和缓了一些,抬手,摩挲着林旭的条陈,沉吟了一会儿,缓缓开口道:“此事,我也认为你大嫂说的对……”
林旭有些不服,少年的执着坚持让他忘记了畏惧谨慎,开口就要驳斥,却被秦铮抬手止住。
“此事,若是有功,你领了,同样也会给你嫂子长脸;可若是,有过……有什么麻烦,你领了,就可让你嫂子和两个侄儿免于问责。”
听着秦铮一字一句缓慢而清晰地说出这么一句话来,林旭心中巨震,有些不敢相信,又有些不甘不忿,心思急转之中,却想起史书中无数的朝堂风云,波云诡谲,有些事情,不是一个‘理’字能说的清的,不由又显出一抹颓丧和灰败来。
垂下头,紧紧地握起了拳头,林旭咬牙平复着自己的心情,好半天,才重新抬起眼来,脸上有着与他这个年龄不相符的坚毅和决绝。
“大将军,多谢大将军指正。我这就回去重写!”林旭调整表情,郑重地一揖及地。施完礼,就要自行退下去。
秦铮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又浮上些无奈,在林旭转身之际,开口道:“你且停停……”
林旭停住脚步,脸上还有一些未来及掩盖下去的不忿,却仍旧恭恭敬敬躬身道:“大将军还有何吩咐?”
秦铮起身,缓缓从大案后踱了出来,慢慢行至林旭近前几步处,看着青涩少年因为宽大的衣衫越发显得单薄的身体,略略放缓了语气道:“你来到军营几日,可还习惯?出征乃伺军机而动,没能顾上你……”
不自觉地说出一句类似解释的话来,秦铮才发觉有些欠妥,顿了顿,又道:“据闻,你们来的路上遇上了山匪?”
刚刚从那种高高在上的所在,一下子平和起来,仿佛拉起了家常,让林旭有些跟不上,略怔了怔,才答道:“多谢大将军垂询,秦义大哥给安排的很周到,没什么不习惯的。嗯……是遇上了山匪,在即将走出燕云山的时候。”
“哦,把当时情形细说一遍!”秦铮不自觉地又用上了命令的语气。
林旭这回没有迟疑,就把怎样在即将走出燕云山的时候,在最后一段山谷中遇上了山匪,先是滚石,继而是马匪……不过,林旭也留了自己的一点小心思,他把击退山匪逃脱的功劳都冠在了廖海和李震北身上,只说幸亏廖大掌柜沉稳镇定,临危不乱,又有李大镖头指挥有度,调停得当,又有镇北镖局的箱弩,才能杀退山匪,使得商队中大部分人逃得了性命。却把林家几人一语带过,给做了模糊处理。
林旭虽然平日不善言辞,但毕竟读了多年书,遣词用句,组织语言上都不错,又加之叙述的是自己亲身经历,其中种种惊险危急细节说来自然有种惊心动魄在里边,听着林旭的描述,就连见惯了战场血腥厮杀的秦铮也难免有一丝动容。
这么一群人,仅仅只是几个镖师带领,居然能够在那种危急情形下,能够沉稳应对,逃得生天,还真是不容易。
林旭讲的时间并不长,听他讲完,秦铮默然了片刻,开口道:“听洪将军说,在那日你们和马匪拼杀的战场之上,有许多几尺余的大坑?”
林旭心中一跳,却还是应道:“是!”
一边答应着,林旭一边在心里飞快地盘算着。
在那日遇险之前,他只知道大嫂给他们带上的一些类似爆竹的东西,他还曾和俊书偷偷议论过,说是不是用巨响把敌人吓退,或者吓唬上一下趁机逃脱……直到那日,在那山谷亲见之后,他才知道,大嫂给的竹管儿,根本不是年节放的爆竹。
他不由地又想起那只就掉落在他面前不远处的断脚……断骨血肉模糊,露着白白的骨碴子,血仍旧流着,他甚至看到了那断脚上皮肉仍旧在抽搐颤抖……
还有那被炸飞了的人,掀翻了的马匹……无不血肉模糊,残肢横飞……
林旭的脸色苍白起来,胸口一阵阵烦闷,胃里翻涌着,想要呕出来……
努力攥紧了拳头,林旭颤抖着身子,好半天才勉强把那股强烈的呕吐感压制下去,这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旁边还有个等着自己回答的大将军。
深深地吸了口气,林旭点头道:“是,那是我们在家试着自己做的土爆竹。填的药多了些,力道,自然也大了些!”
秦铮微微挑了挑眉毛,却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淡淡地应了一声,就挥手道:“你且去把条陈写出来吧。明儿跟着军报一起送上去!”
林旭连忙恭声应是,快步退出了中军大帐。
出了帐门,帐帘子在身后落下,隔绝了内外的目光,林旭方才轻轻地吁了口气。一阵草原的夜风吹过来,肩背一片冰凉,林旭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已经汗透衣背!
略略整理了一下情绪,林旭就准备离开,却又四下张望着,想要和秦义打个招呼。
旁边侍立的一名兵丁突然开口,低声道:“秦大哥去巡营了,让我跟你说一声,出来不用找他了,先回去吧!”
林旭应了一声,抱拳对那兵士施了一礼,抬脚朝着自己住的帐篷走去。
与此同时,在军营的最后方的一个偏僻角落,这里与肃严整齐的中军大营不同,这里是军中养马的所在,所有马匹都集中几个巨大的围栏中。另外还有几个围栏则圈着一些牛羊之类的牲畜--这些都是军队征战草原部落获得的战利品。
同样的,作为战利品的还不止牛羊牲畜,还有一些妇人和十来岁的孩子,妇人们自然是浣洗衣物,孩子们就成了现成的技术还不错的劳力,伺候马匹、清洁马圈。
时值夏季,草原的夜风也是沁凉的,这些孩子们身上大都只裹着一片破布或者破羊皮,挨着马匹的时候,都下意识地往马身上靠,想要从牲畜身上汲取一点儿温暖。
他们原本编着小辫子头发早就滚成了一团,沾染了脏污之后,粘结在头顶脑后,也遮住了大半边脸。远远地看上去,这些衣不蔽体,肮脏黑瘦的孩子几乎分不出彼此,仿佛都是一个粗制滥造的流水线上下来的产品。
这些戎人俘虏大都不会说汉语,做了俘虏之后,就连戎族语言都没机会说了,每日只在战马围栏中刷着马匹、打扫着马粪,喂马的活计相对轻松些,他们却是捞不着的,毕竟是异族俘虏,虽然只是小孩子,可谁也不敢大意,若是被他们在马匹饲料中动点儿手脚,那吃挂落的可不止这些小俘虏。
夜色中,两个兵士抬着一大筐草料走进另一边饲喂马匹的马厩,一边将草料倒进马槽子,一边絮絮地说着话儿,其中一个听起来声音似乎还在变声期的小兵道:“听说今儿又打了个胜仗啊……怎么没见送牲畜送人过来?”
另一个声音听起来苍老些的,有些自得地道:“嘁,之前打部族聚集地有牛羊马匹和人,这都打了两个月了,周边儿两三百里哪里还有完整部族,不过是些残部罢了,那些人连家都没了,哪里来的牲畜……”
“可,没牲畜也该有人……”小兵不解地又问了一句。
老兵鄙夷了一声,压低了声音道:“你啥时候见过带成年男人回来过?”
小兵一想之下,不由地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啊,难道……难道……”
老兵慌张地一把捂住了小兵的嘴巴,侧着耳朵听了听周边的动静,这才低声叱责道:“嘘,你作死呢!”
“这事儿可说不得,你知道就成了,嚷嚷啥……这要是被巡夜的听见,你我的脑袋海要不要啦?”
那小兵还懵懵懂懂的,却也知道军法严酷,容不得他不留心,连连点头应下,背着空筐,跟在老兵的背后又走了。
就在他们走后不就,一个瘦瘦小小的,肮脏不堪,身上裹得却还算严实的小身影从马圈里钻了出来。夜色太黑,看不清此人的脸庞面目,只借着夜幕上的点点星光,露出了一双乌黑的大眼睛,黑亮无波地看着渐渐走远的老兵和小兵。
骑马用了一天时间的路程,因为廖文清换乘了马车,又因为进了六月后,天气一天热似一天,等这一行人回到清水镇已是三天之后了。
落日的余晖之中,颇为简陋的马车缓缓驶进清水镇,在回春堂门外停了下来。
没药掀开车帘,试探着问道:“少爷,还进店么?马上就要上门板了!”
自从上车启程之后,少爷虽然没有再出现那种失心疯的惊人模样,却也完全不同于平日的潇洒活跃,一路上都是默默地坐在车中,一丝声响都没有。让没药比较庆幸的是,这位爷好歹的该吃吃该喝喝,也没再要过酒……似乎,相对起之前时不时地逗弄他一回、呵斥上一句来,这样的少爷好伺候的多。可看着少爷暮气沉沉的,仅仅三天就瘦的扣下去的眼睛,他仍旧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儿,这会儿,他反倒恨不得少爷能再训斥他几句才好。
廖文清没有作声,抬起头,透过车窗上的竹帘子往外看了一下,看到熟悉的回春堂匾额,沉默了一阵子,这才自己起身,慢慢走出车厢。
没药一见他起身,就连忙赶在前头跳下车,取了车辕上的脚凳放好,然后伸了手扶着廖文清下了车。
车子不熟,回春堂里的人都没注意,等看到没药跳下车,门口的小伙计连忙迎出来,一边儿扬声给里边通报:“掌柜的,三少爷回来了!”
那日,三少爷突然跟了林娘子北行,陈掌柜都没来得及阻止。这几天,他可是一个好觉都没睡过,天天提拎着心,只怕三少爷这一去,路上有些什么闪失,他可就不好交代了。
虽说,他只是个小掌柜,没有权利管着东家少爷,但若是三少爷真的出了什么差池,不说别人廖家夫人就饶不了他,谁让廖三少爷是从他清水镇走的呢?谁让他这个清水镇的掌柜没有劝阻住少爷呢?
这个理没处说去!
此时,一听得小伙计的喊声,陈掌柜简直比三伏天喝了一碗井水还舒爽,满心欢喜掩都掩不住,喜形于色地高声念叨了一声:“阿弥陀佛……真是老天开眼啊!”
也顾不上算了一般的账目了,忙不迭地起身就往外跑。
“三少爷,您可回来啦……”陈掌柜欢喜地嚷了一句,抬眼看到廖三少爷脸色青白,神色也不对,登时吓了一跳,脸上喜色顿消不说,还吓得变了脸色,连声问道,“哎哟,三少爷,你这是怎么啦?是不是病了?赶紧的,赶紧进来,让赵先生给您瞧瞧!”
廖文清也没反驳,任由陈掌柜拉着进了里间的诊室,任由赵郎中诊了脉,又询问了没药情况,也不等赵先生说出个子丑寅卯来,自己站起身来,招呼着陈掌柜问道:“存了多少伤药了?”
陈掌柜有些摸不着头脑,事关本职工作,却还是详实地汇报道:“已经存了一批了,林家虽然盖屋,林娘子也出了门儿,制药的事儿却没有停下。由林娘子的大侄儿,那个叫俊文的孩子统管着,再过一集功夫,这一批货也该做出来了……”
陈掌柜还想说什么,却被廖文清抬手止住:“嗯,林娘子,不在家,那边儿多照应着些……哦,我记得林娘子曾说过,她娘家嫂嫂也在家里收罗布麻了,你记得给那边儿传个信儿,让他们定时去看顾着些,做出来就尽快收回去。”
廖三公子对林娘子上心的事儿,在廖家在回春堂早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一听三少爷回来第一时间安排的还是林家的事,陈掌柜也都习惯了,连连点头应下。
没药这会儿也和赵先生交流完了信息,匆匆赶了过来,听着自家少爷和陈掌柜说的差不多了,瞅着空子插话道:“少爷,您今儿坐了一天的车,一定累坏了,咱们还是先回宅子里去,您洗个澡换身衣裳去去乏……就该吃晚饭了。这会儿,正是银鱼肥的时候,晚上让刘婆子给您做个银鱼……”
哪知道,从来不好伺候的三少爷今儿却格外好说话,不等没药说完就点头应了下来:“行啊……哦,回去你记得去看看银鱼多不多,给林家送些去!”
没药正松了口气,听到少爷吩咐的这句话,惊讶了一下,却也赶紧应下来。
虽然他也坐了一天的车,也累得腰酸腿疼的不爱动弹,可这会儿,他实在不敢和少爷耍花腔……那天少爷的失心疯情形,可把他吓死了,现在少爷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只要他高兴欢喜就好!
俊文从学堂出来,天色已经很晚了。潘佳卿把一盏灯笼交到了俊文手里,将他送到学堂门口。
俊文恭恭敬敬地施礼后离开,脸上有对师长的尊敬,却几乎没有一丝笑容。
潘佳卿转回学堂,潘母已经做好了饭,见他回来立刻笑着招呼:“卿儿,快来吃饭吧,今儿有你最爱吃的肉团子!”
潘佳卿的目光在潘母手上的一碗浓香狮子头上扫过,淡淡地应了一声,去洗了手,进了东厢堂屋,与潘母相对而坐,开始用晚饭。
潘家之前也是书香门第,祖辈上也曾有人出过仕,官至三品,只不过后来才没落了。潘母也时刻铭记书香门第的各种讲究,花银子的他们讲究不起了,礼仪规矩上却不肯错了半点儿。
母子俩无声地吃过晚饭,潘母收拾了碗筷送去厨房洗刷,好一会儿才擦着湿漉漉的手转回来。
潘佳卿看着老母亲因为操劳日渐佝偻的身子,心疼而酸涩,连忙放下手上的书本,迎上去把母亲搀扶进门,然后站在母亲身后,轻轻地给母亲捶着脊背,一边开口道:“母亲,我看着二魁的妻子是个干净的,村里也安排了她打扫做饭,您以后就不要亲自做这些了……”
潘母叹口气,道:“卿儿啊,虽说咱家如今没落了,不得不让你来坐馆糊口,可咱们人穷志不能穷啊。这二魁家的虽说是因寄居在此,放揽了打扫做饭的活计,可领的却是林家的工钱啊……”
潘佳卿手下的动作一顿,随即虽然继续给母亲捶背,却垂了眼睛,不再开口。
母亲对林家娘子存在偏见,总是防着……居然为了二魁家的领着林家的工钱,就不用他们给做饭打扫,甚至,在一个院子里住着,二魁家的盖屋子上梁,潘母却拦着他没让去祝贺!
他其实很想提醒母亲,他如今不需要每日上街卖字,能够在教完书之后就安心读书,他们母子能够吃饱穿暖,有舒适的房间……这些,都是拜那位妇人所赐。虽然来此就读的孩子们每人每年都会交一定的束脩,可那点儿束脩更多的只是一个象征意义,加起来每年也不过五六两银子,其他的二十两银子和每个月的饭食费用,则全部由林家支付……
他很想问问母亲:您还因为二魁家的拿着林家的工钱防备着……您儿子拿的也是林家的工钱,您是不是也要防备起来?
儿子虽然没说什么,但有句话叫知子莫若母,更何况是一个全心全力倾注在儿子身上,只盼着儿子读书有成,出人头地的母亲,儿子的每个举动每个表情,只怕都会细细地注意到,潘佳卿这些日子来的郁郁寡欢,和看她时隐匿的不满,她都看的清清楚楚,都知道。
她盼着儿子读书有成,为了儿子操心劳力,可不是为了让儿子与自己离心离德,不再亲近的,儿子不说,她却不能不说。
“卿儿,你一定会觉得娘对那位林娘子意见偏颇吧?”潘母年轻时也是个爽利的性子,想好了要开口,也就不再转弯子,开门见山地直点主旨。
潘佳卿微微一怔,对母亲提起这个话题颇感意外。
潘母似乎并不指望儿子这么快就会回应自己,稍稍顿了一下,就接着道:“其实,我之前并没有觉得寡妇如何,也没觉得你来林家坐馆有什么不妥……”
听母亲这么说,潘佳卿倒是想起了自己刚刚和林娘子定下坐馆之事后,回家告诉母亲,母亲还是满怀欢喜的,只是,不知后来因为什么突然变了卦……
不知不觉地,潘佳卿停了捶背的动作,转而用心倾听起母亲的话来。
潘母脸上仍旧挂着淡淡的微笑,心中却难免有些酸溜溜的,果然,自家儿子对那个林家娘子还是在意的!
“后来,我听到了一件事,让我对林娘子不得不防备起来……”潘母说到这里顿住了,回头看着自己的儿子,一字一句道,“那林娘子与徐长文有私情。徐长文那等学识,又不像咱家一样,需要这份坐馆的银子糊口,却窝在这小山村里一待就是将近三年,若非有同窗推荐出仕,只怕还会在此长住……就是为了那林娘子!”
“娘,这,这,不可能吧……”潘佳卿下意识地质疑着,脑海里想起的却是初见林娘子那日,满儿与徐长文的亲昵……
徐长文在自己家也没抱过孩子吧,那日却几乎抱着阿满没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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