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在郑夫人房中看到的家具摆设多是半旧的,家具也就罢了,这个时代好木料也不是多值钱,但看墙上和多宝格上的装饰把玩之物,却只有寥寥几个,看样子是些古旧之物,还有些价值。
到了这晴雪阁里,装饰的同样俭朴却不乏舒适,家具所用物事皆无名贵之物。邱晨暗暗揣度着,郑即玉虽掌管户部,在朝中风评却极好,而且郑即玉的简历她看过,荆楚人士,家中稍有薄产,祖上也算是书香门第,却未有人能考出来,他祖父中过举人,两次赴京赶考都名落孙山之后,就歇了科考的心思,在家乡开了个小书斋,教化乡里的同时,悉心教导子孙。奈何他之前沉迷于科考,等他回乡,大儿子已经娶了妻子,小儿子也已过了读书的最佳年龄,于是,就将一切希冀寄托在了孙辈身上。也算是功夫不负有心人,郑即玉是这一代的长房长孙,自小聪慧,又有祖父严格悉心的教导,十四岁考了秀才,十九岁考了举人,转过年来,二十岁上进京赶考,就考中了一甲探花郎,被留在翰林院做编修,三年期满,又转到户部,从六品户部给事中做起,据说得了当初还是景王的景顺帝青眼,景顺帝即位之后,郑即玉年方三十几岁就已经成了户部右侍郎,两年后,郑即玉刚满四十岁,就已经升为户部尚书,成了掌管天下赋税的一部大佬。
牛夫人出身官宦人家,父亲却也只是吏部的一个四品郎中,娘家兄弟倒也有两个出仕,却也只是赴了外任,官职最高是她的弟弟,如今任山西大同府四品知府。
如此分析起来,郑家或许是真的不算富裕,也或许是低调行事,财不外露。
不过,邱晨心里这么琢磨着,却并无轻视之心。相对于李氏那种恨不能把所有金玉之物摆在眼前的性格,她反而更喜欢牛夫人的俭朴低调。这样让人更舒服,也是长久安身立命之本。
阁楼上四面窗户大开着,却因为四角都放了大熏笼,蒸腾的屋子里暖煦煦的,一丝儿寒意也无。房中设了矮榻矮几,松花色织锦缎洒墨锦垫,同样是七八分旧的,看上去干净舒适惬意。
邱晨随着众人上了阁楼,除去斗篷交给随身的丫头,牛夫人笑着招呼着众人:“今儿咱们都是相熟的,也不拘着什么,都各自随意坐吧!”
几个年纪稍大些的互相看看,自然而然地坐到了上手几张矮几后边。剩下常佳仪挽着邱晨和秋氏,带着几个小姑娘就往下手走。邱晨略略停了步子,抬眼看向李氏。
李氏很有些面子,含笑点点头:“刚刚牛夫人也说了,你们年轻的随意玩乐去,不必拘着性子!”
邱晨远远地曲膝,笑着谢了,起身又朝着郝氏曲曲膝道:“那我也厚着脸皮替秋妹妹讨个人情,郝夫人想必也不会怪罪!”
李氏听了这话,看着郝氏笑道:“我家这个是个惫懒的,你别笑话!”
郝氏笑着挥挥手,示意邱晨秋氏等人随意去,转回目光来对李氏笑道:“梁国公夫人过谦了,这么好的媳妇儿,大大方方,爽利开朗的,多少好!有这样的儿媳妇,是夫人的福气呐!”
邱晨等人不管上首怎么寒暄客气,自得自在的,互相招呼着,分别在下手的几个矮几后坐了。
自唐朝,交椅就逐渐由胡地传入,到宋之后,基本都坐榻、坐靠背椅,已经很少见到这种类似榻榻米的宽大矮榻了。邱晨瞄着常佳仪将脚上的绣花鞋脱了,上榻跪坐在锦垫之上。心里暗暗庆幸,还好这一具身体一只偏瘦,不然,稍胖些的人这般跪坐着,可就更辛苦了!
众人落座,自有收拾的整齐的丫头鱼贯而入,流水价送上来热茶和几盘冷拼。
邱晨含着微微的笑意,一边听着身旁常佳仪跟小姑娘们说笑,一边看着桌上的菜肴和瓷器。菜是大户人家厨子们最普通的菜,瓷器也是最常见的填白细瓷,从茶具到瓷器,没有一个旧窑,只是最基本的成套餐具。这样如同郑家的家用物事一眼,整洁干净不失礼,但绝对跟奢华富贵不沾边儿。
“……杨姐姐,佳仪姐姐说你做的点心最好,是真的么?”和娉突然笑着转回头来问道。
邱晨晃了一下神,笑着瞅了瞅常佳仪,对和娉道:“你佳怡姐姐夸我呢,我就是会做几样点心,也不过是自娱自乐的东西,哪里及得上那些专门做这个大厨们!”
常佳仪在旁边笑道:“你才是过谦,你做的那些新式点心,旁处可没人会做!”
和娉和几个小姑娘立刻被吸引了,都目光灼灼地看向邱晨。
邱晨苦笑着,对常佳仪道:“你想让我请你就直说,哪用这样?”
常佳仪一脸得逞的得意笑容,邱晨转回眼看着几个小姑娘,笑着道:“过几天,我就下帖子请你们过府,到时候,你们尝过就知道,没有她说的那么夸张!”
“哈哈,到时候,她们尝过只有知道我说的远远不够!”常佳仪很有些邀功地看着几个欢喜的小姑娘笑道。
邱晨趁着几个小姑娘没留意,抬手在常佳仪胁下掐了一把,常佳仪一声尖叫差点儿冲口而出,好不容易忍住,转回头瞪了邱晨一眼,却忍不住咯咯咯地笑将起来。一边儿笑还一边儿远远地躲开邱晨,朝邱晨用眼神挑衅着,邱晨白了她一眼,恰好听到牛氏在上首笑着说话,连忙收敛神色端正坐好。
正式开始用餐,不管夫人太太还是小姐们的良好礼仪教养就显现了出来,一个个吃饭绝对不会弄出什么怪动静不说,只要吃着东西,也绝对不会开口说话,每个人的动作都是缓慢而优雅的,就连身体孱弱的和娉也一直端坐如仪,让双腿早就麻木了偷偷挪了几回的邱晨暗暗汗颜不已。
牛夫人只是开宴时略略说了几句话,然后果然就跟几位夫人太太说话宴饮,不再约束几个年轻人。邱晨混在一群小姑娘中,听着她们叽叽喳喳地说着话,自斟自饮着,倒也有趣轻松。
酒过三巡,牛夫人示意丫头捧上牌子来,让夫人和小姐们点戏,原来还备了小唱和说书的先儿。
相对于戏曲,邱晨更喜欢杂剧,相对于咿咿呀呀不知所云的小唱,她更喜欢精彩纷呈的说书。但显然那些夫人们不这么想,根本没跟姑娘们商量,就选了小唱。因为小唱可以不让唱那些‘淫词艳曲’,说书先儿所说的段子却大都是从话本子改编的,太多不适合大家闺秀们听的内容。
邱晨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只是暗暗记住,下帖子请客的时候,还是不要请说书的先儿好!
未初时分,郑家的宴饮平平淡淡地结束了。众位夫人小姐含笑告辞,牛夫人客气周到地送出来,看着众人上了各自的车子离去,这才带着女儿转回去。
一天的宴饮就如郑家的布置家什一般,平淡而不失礼,没有新鲜节目,也没有多少亮点,却谁也说不出不好之处来。
邱晨坐在马车上默默地思量着,郑即玉在朝中也是惯以温和敦厚少言著称,看来,这对夫妇安身立命的一种生活方式,温吞平淡,却长久。
转回靖北侯府天色还很早,一回到沐恩院,玉凤就满脸喜色地拿出一封信来。
邱晨一看信封上的字迹,也忍不住喜形于色,是林旭的笔迹,是安阳家里人写来的信!
什么也没做,仅仅是将手中的斗篷塞给丫头,邱晨就拿着信坐在椅子上看起来。信中除了对邱晨和孩子们的问候外,只说了一件事,他将虽郭大老爷和郭四公子郭铭恂再次出门游学,这一回他们的第一站就是京城,然后随着天气转暖一路北上,郭大老爷说要带着两个孩子去辽地,去奴儿干省看一看北地的风光和人情。
对于他们北上邱晨没什么感觉,辽地和奴儿干省虽说临近边疆,却还算治安良好,他们游学只要不去深山老林,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
她已经完全被即将见到亲人的欢喜激动着,拿着信又看了几遍,这才渐渐将激动的情绪平复下来,将信放好,询问过秦铮和昀哥儿在后园子,一边走进净房洗漱更衣去了。
洗漱干净,邱晨换了一身干爽的衣裳出来,又突然又些感叹。
若是林旭已经取得了功名,哪怕是举人,这会儿进京也可以操持操持他的亲事。如今只是秀才的林旭,又没有家世背景,想在京城说门亲事还是不现实的。
不急,不急,林旭还小……林家的事情,也暂时不适合他在京城高层圈子里过多地引人注目。
邱晨暂时将突然涌起的遗憾抛开,收拾利落了,转身去了后园。
接下来的日子,没有了之前的忙碌,却也隔三差五地有宴饮帖子,邱晨挑着几家相熟的去了,不熟的就客客气气地婉拒了。经过一个热闹而忙碌的新年,邱晨最大的收获就是跟一些人熟悉了起来,还有些已经能达到熟稔亲切的程度了,比如王静姝、比如宋兮儿……还比如郑尚书家的女儿郑和娉。
这位小姑娘熟络了,就完全没了最初清傲孱弱的印象,竟是跟她母亲一样的开朗的性子,因为身体弱被保护的好,还有着不亚于宋兮儿的纯真和热情,自从邱晨去郑家做客回来,小姑娘已经打发人送了几次帖子过来,跟她说话,更多的是询问邱晨点心的做法——起因是邱晨回来第二天一早,就给她和王静姝、宋兮儿各送了一盒杏仁酥酪过去。然后,三个姑娘回了礼物和帖子,夸赞她的点心美味。邱晨只好又做了几份送过去,这一回烤制了三份曲奇饼干……
一来一往的,邱晨带着小喜琢磨出来的点心很快就没了新鲜,于是又重复回去,或者只是换换口味,比如把杏仁换成松子、或者榛子,小姑娘们却同样报以热情的惊叹和赞美。
邱晨都想着,要不要去开一家点心铺子,然后告诉小姑娘们点心铺子的地址,让她们自己去选购……
二月,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到来了。
天气一天天转暖,虽然早晚仍旧寒意料峭着,大晴天太阳升起的时候,却已经可以感受到融融的暖意了。春天近了。
最先变化的是后园子里的湖水,进了二月,秦铮就停止了冰戏队的训练,并勒令府中上下人等,不许再上冰。
只要不出门,邱晨每天仍旧跟秦铮一起,带着昀哥儿去后园呆着。
天气转暖,她们不再坐轿,而是引着走的越来越稳当的昀哥儿走一段,再抱一段。每次经过湖畔的时候,邱晨总会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湖中的冰融化的很缓慢,仍旧平平整整的一块,但细心观察,就能看到,原来光洁的透澈的冰层有些发白,特别是边缘位置的冰层,已经呈现出一种类似积雪的颜色来。邱晨知道,那是融化造成的空洞影响了光线折射的原因,这样的冰层已经很不结实,没有多少承重力了。
然后,若是再细心些,就能看到湖畔的杨柳枝条似乎变得一天比一天柔软起来,原本干巴巴的枝条上还没有萌芽,一个个芽孢却渐渐膨大起来,像一个个贴在枝条上米粒儿,颜色也有冬季的灰黑转为青褐色,这细微的变化,都说明生命在悄悄萌发,春天一天天到来。
邱晨这几天约束着家人们,没有采摘瓜果,暖棚里也从郊区的花农那里收购了一些新花卉过来,有颇受富贵人家喜爱的反季牡丹,也有提前催生出花苞的榆叶梅和海棠,不过却都是盆景,小小的一株,用不大的植株蓬勃出迥异于常态的美丽来。
这份生命勃发带来的喜悦和轻松,却没办法冲淡陈氏从通州带回来的阴郁,邱晨这几日仍旧温柔对待秦铮和孩子们,对着下人们也一样温和宽厚,但每每身旁没有人的时候,她总是不由自主地想到陈氏带回来的消息。
宜萱一改之前在翟家的当家娘子地位,每天天不亮就得去翟家太太房里伺候着,从起床穿衣,到伺候汤药、茶饭,甚至连小丫头们捶腿捏肩的活儿都落在了她的身上。翟太太对着她打发过去的陈氏,满脸和气,口口声声夸赞着宜萱孝顺,是儿女中最贴心的一个……若仅仅只是虚伪的夸赞也还罢了,那老太太这些话还是当着几个媳妇姑娘说的,这明面上是夸奖宜萱,暗中就是挑拨是非,让宜萱更加孤立无援,甚至可能招来暗中的陷害……
陈氏没有多说,只是忍不住感叹,眼中也隐隐藏者担忧。邱晨可想而知,宜萱如今的处境如何艰难。她的处境艰难了,几个孩子……恐怕也会受到牵连。
邱晨不擅长家长里短的应酬,更不擅长这种算计谋划。秦铮……虽然擅于指挥大军团作战的战略战术,但对于后院女人的斗争,邱晨不认为他能帮上自己什么。
她这几天一直在琢磨着,如今心里已经有了个大概的规划。
二月二,龙抬头。
这一天的习俗,要点了灯烛照遍房梁屋角旮旯等荫蔽处,俗称‘熏虫’,意味着一年里虫子不生,家宅安宁。
二月二还要去就近的井中、湖中、河中打水,回来供奉着,女子们在这一天不动针线,以免伤了‘龙眼’。这一日要煎春节供奉的蒸饼分食,以示年年有余,五谷丰登。另外,京城还有一种吃春饼的风俗,烙一种薄而韧的面饼,拿熏大肚、松仁小肚、炉肉(一种挂炉烤猪肉)、清酱肉、熏肘子、酱肘子、酱口条、熏鸡、酱鸭等,吃时需改刀切成细丝,另配几种家常炒菜(通常为肉丝炒韭芽、肉丝炒菠菜、醋烹绿豆芽、素炒粉丝,摊鸡蛋等做馅料,卷成饼卷儿食用,被称为‘春饼’。而且,吃春饼还有个习俗,就是把出嫁的女儿请回娘家来,以示娘家人对女儿的关切和疼爱。
二月初一,邱晨再次打发陈嬷嬷、林嬷嬷去了通州,接宜萱母子们回来过节。
二月初二上午巳时中,宜衡早早地被接了过来,跟邱晨等得都有些心焦的时候,陈嬷嬷和林嬷嬷也终于接了宜萱母子们赶回了靖北侯府。
邱晨跟宜衡接到二门里,宜萱一走出车厢来,宜衡就忍不住失声惊呼:“姐姐,你怎么这般模样?”
邱晨虽然心里有所准备,但看到脸色灰黄,两眼眍?进去,大大的黑眼圈和明显浮肿的眼袋,让原本明丽漂亮的女子一下子老了足有十岁后,也实在有些难以置信。眼前的宜萱苍老疲惫,脸色灰败,虽然强撑着笑脸,却仍旧难掩眼中的悲怆和难堪……这根本不像一个三十岁不到的少妇,简直就是个病怏怏的中老年妇人,即使身上穿着明艳的织金缎衣服,头上戴着珠玉,也根本衬不出半分颜色来,反而越发衬得脸色灰暗难看的吓人!
宜萱撑着笑走出车厢,却被宜衡失声的惊叫打破之前的种种掩饰,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随后被宜衡一把搂住,伏在宜衡肩膀上,无声地呜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