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看?”孟太后将宫人呈上的奏章放下,轻声问皇后。
如今皇后是搬到馨寿宫来住的,之前望春宫里服侍她的人,在昨儿个就被太后吩咐全部赐死了。
“姑姑,这么大的事儿,您做主就好!”此刻的皇后换下了昨儿个强闯朝会的翟衣,穿的是套浅紫常服,绾了个堕马髻,望去少了中宫的威严,却多了几分女子的柔弱。
她脸色有点苍白,声音也不高,一面偷眼打量着太后的神情,一面低声说道,“我……我的话,只要姑姑还有孩子好好儿的,将陛下这一脉传承下去,其他都没什么。”
“哀家做主吗?”太后失神的看着面前的奏章,说道,“哀家这会儿能做什么主?你看看这上头署名的臣子,差不多满朝文武都在里头了……就算有没在的,也是因为身份跟官位过于低微,想必是没有争取到资格?”
她吐了口气,有些疲乏的说道,“这局势,要么哀家答应;要么,孟归羽是‘畏罪自尽’,哀家的话,应该是年事已高,自然而然到了大限?又或者,是被孟归羽给气死的?”
皇后怯怯的说道:“姑姑,您别这么说。密贞郡王怎么说也要喊您一声‘皇祖母’的!他就算做了储君,难道还能对您不敬吗?”
孟太后平静道:“场面上罢了!就是皇儿还当权的那几年,因为舒氏贱妇的缘故,哀家尚且过的不顺心……这还是哀家的亲生骨肉做主的时候呢!何况是密贞上台?”
她垂下眼眸,“哀家早先就说过,哀家这辈子仿佛注定了命途多舛?青年丧夫,老来娘家遭殃,如今看着唯一的骨血也可能走在前头……上天给了哀家万人之上的荣耀,可是哀家回想这一生,却压根就没过过几天好日子?”
“与其继续这么蹉跎下去,还不如,早点结束这一生算了!”
太后看着皇后,慈爱道,“碧筠,哀家心意已决,你呢?”
“……我?”皇后本来以为孟太后发泄一番不满之后,就会妥协的。
毕竟太后这些年来面对种种不如意,已经妥协了不是一次两次了。
何况说句不好听的话,就跟太后自己说的那样,哪怕是在太后亲生儿子还掌握着权力的时候,由于舒氏姐妹的缘故,孟太后也没少受气。
这会儿容睡鹤上台,肯定不会对太后这个名义上的皇祖母多孝顺……好吧,容睡鹤就是对自己的亲祖母莫太妃也没有孝顺的。
然而冲着他不是宣景帝亲生儿子这点,面子上的待遇终归是有的。
顶多就是寂寞点,没有之前的那些奉承罢了。
皇后实在没想到,这位姑姑,都忍了这么多年,将就着过了这么多年了,这会儿面对着并不算苛刻的将来,反而不想过下去了?
如今孟太后这么问她,显然有让她跟自己一块儿下去见先帝的意思。
要是没有跟公孙喜的那一段,孟皇后这会儿八成会点头。
但此刻抚着小腹,孟皇后这头,却怎么都点不下去。
好一会儿,她才说道,“姑姑,您别这样!您这些年来,不是一直都盼望着有个孙儿孙女的吗?如今离亲眼目睹孙辈落地就那么几个月了,您何以就不想过了呢?密贞郡王虽然不至于对咱们多上心,可咱们两个都是女流之辈,我这肚子里的孩子,即使是男嗣,落地之后,尚在襁褓,哪里威胁的了他?他又不是那种勉强得势的人,是实打实一步步杀上来的。”
“所以等将来,我这孩子长大了,他地位必然早就稳固,根本不憷!”
“那么当然也没必要背负上残害骨肉的名声!”
“姑姑您看,咱们将来的日子,也未必就是过不下去了?”
孟太后看着她,脸色非常的复杂,好一会儿,才淡淡说道:“对于你来说,将来的日子,当然不会过不下去。毕竟,你还有孩子。”
“但对哀家来说……哀家的孩子,已经时日无多,哀家干嘛还要继续活着,白发人送黑发人呢?”
“姑姑!”孟皇后慌忙扯住她袖子,恳切道,“姑姑,陛下虽然最近一直欠安,然而且不说未必就是时日无多,所谓夫妻一体,我也是您的孩子,还有您的孙儿……求求您,为了我们娘儿,您千万……”
话音未落,却听太后意兴阑珊的说道:“若当真是哀家的嫡亲孙儿,那么哀家就算是粉身碎骨,也一定要活到他落地的那日,好好儿看看他的!可是碧筠,你摸着良心同哀家说一句实话:你怀的,当真是皇儿的骨血吗?!”
原本还在绞尽脑汁劝说太后别寻死的皇后惊的一个哆嗦,差点没从椅子上滚落下去:“姑姑姑姑姑姑……您您您您说什么?!”
孟太后神情很平静,眼中却是深深的悲哀:“你肚子里的这个,当真是皇儿的骨血吗?”
“我……我当然怀的是陛下的骨肉。”孟皇后手足冰凉,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勉强一笑,说道,“姑姑,您做什么也问我这样的问题?难道您也相信孟归羽的话吗?您忘记了?他素来对咱们大房满怀嫉恨,巴不得将咱们全部害死才高兴呢!我……而且姑姑您当时都说了……那个太医……”
“那个太医根本不是孟归羽的人!”孟太后眼中多了些许失望,淡淡说道,“他之所以能够伺候哀家几十年,就是因为他足够忠心!你忘记了么?那太医是在你爹他们还在时就服侍哀家了,如果他早就跟孟归羽暗通款曲的话,你觉得你爹他们都是吃干饭的,会容忍他?!”
“哀家当时那么说,只是不想你做的事情公布在大庭广众之下,使得皇儿临了临了,还要颜面扫地,也让孟氏的声名,蒙受耻辱!”
孟皇后听得不住战栗,牙齿打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然而太后却还不打算放过她,继续道:“哀家本来以为,当着朝堂众人的面,你固然死不认账,但回来了馨寿宫,在哀家跟前,总会说实话的……其实哀家不是不清楚,你跟皇儿之间说是表兄妹,年纪却差了几十岁,皇儿又向来被舒氏姐妹那两个贱婢迷惑,对你根本不亲近,甚至十分的冷漠!”
“你们名为夫妻,彼此之间毫无感情。”
“如哀家所料不错,孟归羽说你是在长安之变时怀上这个孩子的,应该是实话。”
“那次要不是你畏惧舒氏姐妹,本来应该随哀家还有皇儿一块前往上林苑的。”
“所以才知道你怀的孩子不是皇儿的血脉时,哀家虽然意外,其实没有很生气。”
“一来舒昭仪怀的那个到底什么东西,哀家心里一直很怀疑,如果她的身孕也有问题的话,哀家宁可你给皇儿生个嗣子出来,反正没人知道,孩子也不晓得,将来总归是将皇儿当嗣父对待的,如此也跟亲生的没什么两样了;”
“二来哀家自己就是在这宫里一步步忍出来的,无宠的后妃日子是怎么样的煎熬,哀家比谁都清楚!”
“你做皇后,是哀家首肯的。”
“哀家自觉对你落到如今的处境有责任……因此哀家,是真心实意的想装这个糊涂的!”
孟皇后眼中泪朦胧,哽咽道:“谢……谢谢姑姑!”
正要跪下来磕头,却听孟太后蓦然冷笑了一声,说道:“但哀家现在改主意了!”
见皇后不知所措的抬头看着自己,眼里满是不解,她也不隐瞒缘故,“因为你一点都不怕滴血认亲!”
“哀家以为你怀的这个孩子,乃是独自在宫里的时候吃的亏!”
“可你既然那么笃定腹中子嗣同皇儿的血脉……显然这个人根本不是寻常人,必然是皇室血脉,而且是跟皇儿血脉不远的宗室!”
“无出高密、广陵二王的血脉,是也不是?!”
孟太后本来平静无波的面容陡然扭曲起来,皇后还从来没在自己姑姑脸上看到过如此狰狞的神情,一时间被吓的愣住了。
却听太后厉声说道:“柔贵妃跟莫太妃那两个贱婢!!!!当年依仗先帝的宠爱,给了哀家还有皇儿多少气受、设了多少局要害哀家还有皇儿的性命!!!!若非桓观澜他们使劲儿拦着,哀家当初才住进这馨寿宫的时候,就会将她们这两个贱婢,连同她们的血脉,统统送下去见先帝!!!!!”
“其实先帝既然那么宠爱他们,当初驾崩的时候,做什么不顺便带他们一块儿走?!!!”
“如今却还想用他们的血脉,来假冒皇儿的血脉,掠夺皇儿真正的血脉该有的一切……哀家宁可现在就去死,也不要看到密贞践祚的那一日!!!!!”
……孟太后歇斯底里的向皇后倾诉时,密贞郡王府中,却是一片喜气洋洋。
虽然说不管是太后还是宣景帝,都还没对群臣联名的上表给予回应,但孟归羽这座绊脚石已经被踢开。
没有实权也不得民心的太后跟宣景帝,还能翻出什么浪花来?
“自古以来,非储君承位,哪怕是大行皇帝的亲生骨肉,也是要推辞个几次才‘勉为其难’的答应下来的。”乐羊文一面落笔轻快的批阅着公文,一面笑容满面的同同僚们说道,“哪怕是有些储君,为了表示谦逊跟孝顺,往往也会在灵前推辞一二……所以等宫里头的圣旨下来之后,郡王还得做做样子才是!”
“不然史书里可不好看!”
一向跟他意见相左的许连山等人,难得没有唱反调,个个激动的红光满面:“史书!乐羊先生,却不知道我等可也有那个福泽,记入史卷?”
“诸位都是郡王的嫡系,还是最早跟随郡王的人,实打实的从龙功臣,将来封侯拜相不在话下,史书之中,岂能不录名?”乐羊文笑着道了一句,又叮嘱,“然而眼下毕竟郡王还没登基,诸位说话行事,还是稳妥些的好!免得露了轻狂样儿,叫外人小看,连带蔑视郡王,于郡王入主东宫之后监国不利!”
许连山惊奇道:“如今还有敢反对郡王吗?”
孟归羽的例子那么新鲜好不好?
“人家又不会光明正大的反对。”乐羊文哂道,“阳奉阴违,哪怕可以用雷霆手段震慑……到底也是费功夫!”
他神情严肃起来,“诸位可不要忘记,咱们郡王不是宣景帝那样的昏君,登基之后稍微做了做样子,就成天沉迷酒色流连后宫了!郡王承位之后,其他不说,就说茹茹,是必然要解决的!”
“如今咱们固然在争分夺秒,草原上的那伏真,又岂会懈怠?”
“虽然说茹茹论国力定然不如咱们,可是两国交战非同小可……尤其大穆可是被宣景跟孟氏还有高密王那些人,足足糟蹋了三十来年了!!!”
闻言许连山等人都是神情肃然,纷纷颔首:“先生请放心!我等必不负郡王!”
他们按捺住激动畅想未来时,盛惟乔则心情复杂的对下人说:“你去盛府那边,跟我爹娘说一声:小乔,就是我那表姐,已经从夏州起程,不日就会抵达长安!问问我爹娘,到时候可要见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