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谢振飞的口中,他的父亲的所作所为不过是一场来自可怜人的疯病。他不是坏人,而是个可怜人。他说谢智也并不是经常这样,回家的时候少之又少,上一次吓到尹伊一那天是因为徐丹丹来了。她前几年就跟着那个男人回到了临市,一连又生了两个孩子,结果那男人跟着不三不四的人染了毒,败光了家底回老家啃老,现在养孩子都费劲。
谢振飞曾经问过尹伊一会不会原谅谢智,原谅不等于忘记,她没有回答,但谢振飞却笑了起来:你保护我一次,让我保护你一辈子。
小小的两个人在小小的空间里许了一个大大的承诺。尹伊一从没见过谢振飞笑的如此明朗,他从来都很刻意的隐藏着自己的情绪,永远小心翼翼的避开所有可能投来的注视,他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却也渴望着凡尘俗世的一点微光。
谢家的生活并不宽裕,谢智每个月寄回来的生活费只能勉强支撑一家人的口粮和谢奶奶的药钱。谢思雨和谢振飞成绩都很好,从幼儿园起两个孩子就是靠着社区争取来的五保户名额减免学杂费用入学。谢思雨更是个极为要强的女孩,她心疼自己的弟弟,上了初中就一直在校门口的那家干洗店里帮工,未成年人没有正式雇佣,所以她拿不到工钱。但干洗店里供吃偶尔会给她点零用钱。这样算来家里的开支也算省下一笔,姐弟俩也一直这么计算着嘴里的吃食过日子。
从前尹伊一不甚留心,但自谢振飞一五一十的将他的的秘密告诉她之后她就再也旁观不起来了。尹家的家境虽然比不上宋真有钱有势,但就只凭老两口双教授的职位退下来的月工资也不是个小数。尹伊一手里的零用钱自然也就不必说了,她从前都用这些钱买些小女孩喜欢的头绳、零食或者漫画书一类。现在却一改之前的大手大脚。
零用钱基本都存在她新买的储蓄罐里,时不时的给秘密基地小房子填个新玩意儿,或者买些做手工用的乳白胶、小剃刀一类,说是自己喜欢,其实不过是不想让谢振飞太过节约而已。应该说尹伊一最开始的感情都源于她有一颗善良且多愁上的心,她彷佛把自己倾注在一个无数缺撼的童话故事里,不断的输出自己微薄的力量,试图让故事更美好一些,至于结局她没有仔细想过,但童话应该没有悲剧,王子公主都应该骑马离开过上幸福的生活……
一转眼上了初中,谢振飞和尹伊一能一起藏进秘密基地的时光变得越来越少,并不是他们不想,而是尹家爷爷斟酌再三给尹伊一抱了课外兴趣班。老爷子秉承着兴趣是最好的老师这个原则带着她在乐器行里转了一圈又一圈。在钢琴、小提琴、大提琴、古筝、扬琴、琵琶这些优雅的乐器中选了又选竟然都没有让尹伊一中意的。
她最后挑了一把吉他,上手扫了几下琴弦竟然喜欢的不得了。姥爷子虽然对她的选择颇为诧异却还是尊重了她的选择,趁着暑假在市里给她报了少年宫假期班。这样一来,原本可以撒欢的假期有了羁绊,尹伊一不得不每天坐一个小时的公交车往返于少年宫和家里。
尹伊一最讨厌的就是大夏天挤公交,而且现在竟然还要每天背着和自己差不多高的吉他一起挤公交,想想就让人心浮气躁汗流浃背。少年宫的课基本都在上午,她又犯懒赖床,每每背着个大吉他跑在路上赶车都让她质疑自己当初的选择:要是选个小提琴就好了,起码比吉他要轻太多了,跑起来不费劲……或者干脆选个长笛、黑管,这会儿肯定健步如飞。
七月的临市虽然是北方也进入一年最热的几天,尹伊一穿着件白色的连衣群裙裾飞扬,一路奔跑着朝少年宫飞驰。她今天又起晚了,太着急早饭也没有吃上,刚路过煎饼摊,她的目光就被嗅觉牵引不自觉的回头看了过去。
“哎呦,跑步不看人啊,这么快,赶死吗?”尹伊一迎面撞到一个人身上,那人显然来者不善,语调极为不耐烦伸手就将还没反应过来的尹伊一一把推开了。
“抱歉抱歉,是我没……"她赶忙连连低头道歉,话还没说完,出现在视线范围那双扎眼的红白相间的耐克运动鞋就让她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没什么没?没长眼睛呀,你踩到我鞋了!"果然,这种不好的预感在尹伊一抬头的一瞬间得到了印证。面前双手插在口袋里,拧着眉心一脸嫌弃的人正是宋真。他长高了,脸上也褪去了婴儿肥,浓眉秀目,利落的短发并不太帖服,有几根刘海挡在眼睛前面。上身穿着一件宽松的蓝紫色的宽松T恤,下身是一条黑色logo款工装口袋裤,整个人就像这几年颇为流行的韩流少年,此刻正绷着一张脸看她。
“都踩脏了,你看什么看?难道还想不认账不成?”他这次干脆抬起那只被尹伊一留了半个鞋印的脚,试图让她看的更清楚些。
“那你也踩我一脚好了。”这是自小巷子那件事后宋真第一次和她说话,本来尹伊一已经因为宋真的刻意远离淡忘了那件事,自己刚刚也真的是诚心要给他道个歉。可这厮眼下的架势,一秒钟就回到了那个从小将她欺负到大的八所小霸王身上,让她心平气和却也不太可能。
“好呀,我就知道你还是这个样子。你踩的可是我妈刚给我买的乔丹限量款,我踩你那双……”他细细打量了一圈尹伊一脚上那双蝴蝶结公主鞋后眉毛都要拧到一起去了。"你穿的是什么玩意?从哪个洋娃娃身上拔下来的,简直丑死了。"
尹伊一不想继续和他纠缠,毕竟她就要迟到了,她侧开一步绕过宋真,还没迈开步子就被他拉住背在身后的吉他。
“你?学这个?”出乎意料的,他竟然没有继续就着那双新鞋跟她理论,而是一脸鄙夷的打量着尹伊一身后背着的吉他。
"嗯,是吉他。"她转了个肩膀,看似不经意的让宋真搭在自己琴包上的手挪开。
"我还不知道这是个吉他,我是说你个女孩学什么吉他?你怎么不干脆去学个架子鼓,那岂不是更爷们儿。"从他嘴里就说不出什么好话来,尹伊一叹了一口气,横了她一眼到底绕过了他。
"……"
"你干什么不跟我说话?"宋真跟了上来,继续双手插兜,歪着头看了她一眼,嘴角上扬,脚步不疾不徐的与她并行。
"谁说学吉他、打架子鼓就只能男孩吗?如果我学个吉他就是小爷们儿,那你扎了个耳朵眼是不是想做哪家小爷们家的俏娘子。"她不说话则已,说话就像针一样,稳准狠的扎在痛症之处。
宋真下意识去摸自己还带着一个小小黑色环扣的左耳,全身的血都直往头上冲:"我……你……谁要做你的俏娘子,尹伊一你想的美。"
"我想的美,也没有你长的美。是吧,真漂亮同学!"她断定宋真一定会被自己的这几句话气到爆炸,还没等面前的人做出反应,尹伊一就一溜烟的跑进了少年宫的大门。
吉他教室的对面就是街舞教室,尹伊一是眼看着宋真咬牙切齿的在窗口对她比了个拳头然后进了对门。冤家路窄,她丧气的扫着琴弦发出噌~噌~犹如弹棉花般的声音。
好在倒霉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她才从公交车上下来就看见谢振飞正坐在站台的长椅上手里编着几根狗尾巴草。看见伊一下车他便起身跑了过来,顺手拉起她肩头的琴包,向上一提从她身上换到他的背上。
"还挺重的,你肩膀不疼吗?"谢振飞把吉他在肩上垫了掂了掂,手拉了拉那条并不算太宽的背带。
“有点吧,但还行,就是早上背着跑挺累的。"她嘲谢振飞吐吐舌头,欢快的在原地转了一个圈:”今天有时间去秘密基地吗?我学了扫弦,要不要扫给你听听。"她左右手做了一个抱琴的姿势,隔空接了一个扫弦的动作。
"今天不行,下次吧,我等你谈弹个曲子来听。"谢振飞背着琴跟在她一步之遥的后面,他身上依然穿着那件洗的发白的校服,目光短暂与尹伊一相交就别过眼去看路边的野草。
"你爸回来了?"这是两个人不成文的规定,谢智只要回来他就不去秘密基地。虽然自从上次恐吓事件之后谢智回家的间隔越来越长,但一年也总要回来一次两次。上次回来是春节,这一转眼已经半年多了。
“嗯,奶奶这次可能要去住院,所以他回来看看。"谢振飞仍然没有看她,五个手指将肩上琴包的带子握的跟紧了。
"你今天不要回家了,就去秘密基地不行吗?"这不是尹伊一第一次提出这种建议,虽然谢智并不见得每次回家都会犯病,但谁也说不好到底谁的哪句、哪个点刺激到他……
有时候谢振飞以为是自己说错了话,所以干脆在家里就闭口不言,但结果并没有好到哪里去。谢智回家三次总有一次会毫无预兆的突然失控。他怕父亲再出门伤害到其他人,就和姐姐两个人轮流守着他。
失控之后的毒打是少不了的,他和谢思雨也曾想过试图反抗,但到底是孩子如何能有一个正直壮年的男人力气大。所以在每一次尹伊一看见他第二天脸上的淤青就会问他:你为什么不逃呢?哪怕就去秘密基地躲着,我给你送吃的,你躲他就行。
每一次都是拒绝的答案,他怕谢智失去理智再次伤人,他是家里唯一的男人了,还需要保护姐姐和奶奶,还有他也不想尹伊一再次重复深夜的噩梦。
“就没有什么办法吗?”尹伊一停下了脚步,她不想往回走了,就彷佛自己到家就是将他送入魔窟,每一步每一个脚印都是自投罗网。
"吃药已经半年多了,这次应该不会怎么样的。"上一次的事提起来尹伊一都觉得毛骨悚然,谢智是大年三十回来的,一家人也有大半年没有见过,从早到晚谢思雨都在忙里忙外的准备年夜饭,就连久病卧床的奶奶都能拄着拐棍站在门口,指挥着谢振飞架火生柴。
但那天夜里还是噩梦重现了,谢智在新年的鞭炮声中将谢奶奶从床上掀了出去,老太太当场昏厥,谢振飞因为护在奶奶身前被踢成重症脑震荡、血一股脑的从鼻子和嘴里往外冒。如果不是谢思雨用擀面杖在谢智身后敲晕了发狂的人,也许……就没有也许了。
大年初一一家四口住院三口,所有积蓄花的精光。尹伊一偷偷摸摸的将自己的存钱罐杂碎了贴补也是九牛一毛。她第一次偷了钱,将爷爷夹在集邮册里的几张不知道是哪国的百元大钞哪去了银行,竟然换了一笔不小的费用才勉强度过难关。
谢智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跪在了谢奶奶病房的门口,躲在谢振飞病房门口的尹伊一看见那个一瞬间就可以变身恶魔的男人声泪俱下,额头一下重过一下的磕在水泥板地上,任凭医务人员怎么拉也不肯起来。他哭着求医生给他开药,额头上的血一直流到了脖颈儿里也不擦一下。
苍天并不悲悯苦难人,她心里暗暗毒咒,为什么这样一个恶魔没有天收呢,他不是电工吗?就不会出点什么意外,然后被电电死。所有的邪恶滋长于每一次谢振飞血肉模糊的伤痕,尹伊一将报纸社会版的离奇案件在脑海最深处勾勒,她想她真不是个好孩子,说不定长大会是个杀人犯,然而想到这里她并不害怕,只是觉得血液逆流呼吸加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