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那样难熬的日子过了几天,只记得胤禛清醒之后,看着“遍体鳞伤”的我,愧疚地哭了出来。不论是以洛,还是他,这是都是我第一次看见他们脸上出现这样的表情。
“我没事。”我安慰他。
“我要杀了那个女人!”胤禛语气森冷,可是拥抱我的动作却极尽温柔。
“……”那是一定的!
昏迷前,入眼的仍是他愧疚的眼。
很奇怪的事情是,已经过了好多天,胤禛失去的武功居然一点都没有恢复。而朱歆月也没有再来过,如若不是这个地方不方便时常来,便是被清廷的人马缠住了。
我想不通他们究竟将我们藏在哪里,京城说大也不大,在朝廷地毯式的搜索下,不可能这么久都找不到我们。而这周围的一切,总是让我隐隐觉得不对劲——诡异的熟悉感。
我百般无赖地透过小小的窗缝看着外面的世界,都快十一月了。记得四年前我离开的时候,也大致是这样的季节。
胤禛一个人坐在桌前,拆了最初绑我们的草绳,反复地编着什么。他快速打了个结,把梅花模样的草绳环递给了我。
我默默地接过。挺精致的一个小玩意儿,虽然材料粗糙,但看得出是显然是花了心思编的。
“胤禛,我想喝一点酒。”
胤禛点头,随即站起。他叫应了门外的大汉,把手上的玉扳指递给了他们。“麻烦帮我们弄一点小酒菜过来。”
两个大汉面面相觑了一下,见四周没人,偷偷收了起来。
“那是羊脂玉,给了他们多可惜啊!”我抱不平。
胤禛浅笑。
他们所谓的小酒菜就是一大坛劣质烧酒加上几个配酒小菜。
那个扳指都够他们买一座华美的府邸了!看着我愤愤不平的样子,胤禛只是拉着我坐到桌前。“如今咱们身陷囫囵,就一下。”
我点头。
“听说皇阿玛赐了你圆明园?”其实我回来的时候心中是惦记着康熙赐给胤禛的畅春园之北的圆明园的。我还是想看一下,北京那一堆废墟之前的原貌是怎么样的,虽然现在的府邸还只是圆明园的雏形。
“圆明园?”胤禛疑惑地看我,随即恍悟。“原来这就是圆明园,亏有你提点,你知道我的历史真真不好。”
闻言,我嘴角不意外地抽动了一下。
“我还没有迁进去。圆明园……回头我报给皇阿玛让他亲自题匾。”胤禛点头。“圆而入神,君子之时中也;明而普照,达人之睿智也。”
“圆”是指个人品德圆满无缺,超越常人;“明”是指政治业绩明光普照,完美明智。这可以说是封建时代明君贤相的理想标准,无非是统治阶级在标榜自己。
酒过三巡,这劣质的烧酒还是有些酒劲的。我已经醉得看不清眼前的事物了。为什么我眼前有三个胤禛?“胤禛,你别动!”
“若惜,你醉了。”胤禛抓住我不安分的手,一个用力,我已经坐在他大腿上了。
“你都还没醉,我怎么会醉!”我愣愣地看着他,竟在他脸上看见了十四的影子,霎时不禁悲从中来。“你知道吗?我答应了胤祯,到了二十岁就嫁给他……我还有三个多月就满二十了……我只差一点点就能变成他的新娘了……”
“对不起……”
胤禛沉默地看着我。他看着我又哭又笑,最后只是无声地叹气。“若惜,嫁给我吧。”
“你居然还说我醉了,我看醉的人是你才对。”我摇晃着脑袋,皱眉讥嘲一笑,之后便没有再理睬他。
此时发现,除了胤祯,我不想要任何人的承诺。
“我只要他……”
“你……”胤禛刚要说话门外便就传来吵杂的声音。
“若惜!若惜!你在哪里?”
是欧阳屈的声音。
“蛐蛐儿!我在这!”我立刻跑到门边大喊。
“回答我的问题!”胤禛扯过我的身子。
“若惜!你在里面吗?”欧阳屈循声找来。
“在。”我看着胤禛的眼睛回答欧阳屈。
他眼中净是倔强,但我也毫不示弱。“我不要!”
谁会想到南明的贼人把我们藏在冷宫里,康熙再神机妙算也不会想到那里。所幸欧阳屈机灵,在宫门口见到两个形迹诡异的大汉,便跟着他们到了集市,见他们进了当铺典当了东西,他跟进去一看就发现那扳指是宫廷之物,于是一边跟着他们一边让人去搬救兵。
原来胤禛把那扳指送出去是有理由的,他就是希望别人发现这一点的蛛丝马迹。
“格格,您可把大家吓死了!被劫了这么多天,皇上都瘦了一大圈儿!”巧心在我耳边不停地聒噪。
“给我准备洗澡水。”醒来已经身在乾清宫,而第一个反应,便是想要净身。
“是。”巧心吩咐几个嬷嬷和丫头在近门处架起了康熙赐给我的那面琉璃屏风,沐浴用的高木桶搁在床前,冒着滚滚热气的开水哗哗倒进桶内,巧心要在里面洒茉莉花瓣的时候被我制止,“撒安神菩提吧。”
卸下一身累赘,将身体沉入盛满了冒着氲瘟热气的热水里,我舒服地逸出一声□□。
“格格……”巧心抓着我的衣服震惊地站在我身后。在宫里伺候了那么多年,她怎么会不知道我身上这些青紫的淤痕代表什么。“是哪个贼人干的?奴才这就去找万岁爷让他给格格做主!”
“站住!”我喝止住她。“主子们的事情,什么时候轮到你们这些下人多嘴了!”
巧心僵在那里,她顿时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于是站在一边嘤嘤地哭泣起来。
深宫内苑,女子遇见这些事情能怎么样?胤禛是康熙的亲儿子,康熙不可能因为他睡了一个女人而严厉责罚他,即使我是固伦天雅格格。最有可能的结果是,康熙狠狠斥责胤禛一顿,然后把我送进四爷府,成为他众多女人中的一个。
而巧心,知道这些皇室秘辛的下人,能有什么样的好下场?
“你要向皇上告雍亲王的御状?”我厉声问她,想让她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
“可是格格受的委屈……”巧心还是不甘心地哭。
“他没有对我用强的。”我叹了口气。“去给我准备一些吃的,我想填饱肚子再好好睡一觉。”
“是。”听到我想吃东西,巧心立刻擦干眼泪下去张罗。
热气蒸腾得我昏昏欲睡,脑中一直反复闪过胤祯、胤禛和以洛的脸。我闭气沉入水中,水压刺得我的耳朵微微生疼。痛苦一下子把我网住,我觉得自己疼得快要窒息了。
将泪水流在水中,我咬住了自己的手背。
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胤祯……如果我们要用这种方式错过一生一世,叫我怎能甘心?胤祯,我该怎么办……
心中的疼痛随着血液流遍了全身,鲜活的疼痛感随即排山倒海而来。
“格格!”巧心一把把我从水里扯出来。水面上珍贵的空气让我忍不住大声咳嗽起来。“格格,您这是何苦……”
从西藏回来后就没有再犯过的心疼病再次袭来,我捂着胸口开始大口地喘气。
“格格!来人啊!快传太医!”最后留在我印象中的是巧心慌张的哭喊声。
昏昏沉沉中,一直有一双温暖的手握着我的。那双手,带着磨人的薄茧,刺得我在梦中流出了眼泪……
再次醒来,已经月上中天。
巧心看着我欲言又止,最后只是深深地叹气,转身出去。
“巧心姑姑,皇上让我问问格格起了没。”外面传来乾清宫小太监的声音。
“皇上找过我?”我掀开被子准备起身。热水澡和睡眠让我的精神稍稍恢复了一些,而现在,该是去解决一些麻烦事的时候了。
“皇上差人来问了四趟了,其间格格都睡着,奴才回说格格身体不适正昏睡着。皇上也没怎么说,只是让太医一直在殿外候着。”巧心回答。
“告诉外面的公公,我这就去。”
进到御书房,康熙正在俯首练字。
“皇阿玛吉祥。”我给他行了个大礼。
康熙做了个手势让我起。
“皇阿玛,普免天下钱粮,此法可行。直隶、奉天、浙江、福建、广东、广西、四川、云南、贵州九省地丁钱粮,察明可全免。‘一痕沙’也可以支撑这些亏缺。”我一站起身就开始向他禀报他要我查的事情。
他点头,看着我许久。
“若惜,你来看看朕这个字。”就在我以为我要这么站上一夜的时候,康熙向我招手。
“是。”我上前。
康熙写的是一个“福”字,这字笔力遒劲,气势不凡。“福”字右上角的笔划很像个“多”字,下边为“田”,而左偏旁极似“子”和“才”字,右偏旁像个“寿”字。
“知道朕的意思吗?”康熙往龙椅上一坐。
“儿臣不知。”多田多子多才多寿多福,我知道其间的意思。
“若惜啊若惜,聪慧如你,怎么会不知道朕的意思。”康熙叹了口气。“多子,多才,多田,多寿,多福,朕称这个字为‘天下第一福’。”
“儿臣……”
“老四刚才已经来我这里把一切交代清楚了!”康熙单手覆在扶手上。“朕让他先回府休息三天,然后去祖宗前面面壁,没有跪上三天三夜绝对不许出来。朕现在要听听,你打算怎么办。”
“皇阿玛,儿臣不想……”
“不想?你是不想嫁给老四还是不想嫁给除了胤祯之外的其他人?”康熙的声音轻轻柔柔,可是我却第一次在他言语中听见了危险。“若惜,朕疼你、怜惜你,但这并不意味着朕会让你为所欲为。”
难不成康熙让我对他的儿子负责不成!心里讽刺着,但眼泪却不自觉地涌了出来。
“皇阿玛……求皇阿玛不要逼儿臣去选择……”我哽咽着轻轻拉住康熙的左手。“是儿臣任性,为什么不直接回宫,为什么要在外面瞎逛。皇阿玛,我再也不能和胤祯在一起了,怎么办,怎么办……”情绪大崩溃,我哭得不能自己。
让我的眼泪再一次彻底软化了他,康熙长长地叹了口气,“若惜,你让朕怎么跟你额娘交代啊……朕该照着你额娘的遗言,如果早日把你配给寻常人家,也就可以避免你陷入皇家的感情泥潭了。”康熙皱着眉头。
“皇阿玛……”我把头靠在康熙的膝盖上,仍是哭泣。
“听朕的安排,嫁了胤禛好不好?”康熙以一个父亲的语气征询我的意见。
我摇头。
“愿得一人心,终老不相负……”康熙碎碎念着这句话。“苦了你的胤祯是不是?”
“皇阿玛告诉过儿臣,皇家的男人们,娶的不是女人,是她们背后的势力。儿臣手掌‘一痕沙’,嫁了谁都不好。皇阿玛,让我就这样离开他们好不好?”我抬头泪眼汪汪地仰视康熙。“我不嫁四阿哥,更不嫁十四。”
“你确定?”他心疼地看着我。
我点头。“这是女儿仅剩的尊严了……”
康熙轻轻拍抚着我的背,沉默了许久许久,久到御案上的茶换了一盏又一盏,久到我跪在冷硬大理石上的膝盖失去了知觉,久到东方的天际微微泛白。
“朕,答应你……”康熙艰涩地开口。
胤祯,不能嫁了你,是遗憾,也是庆幸……
我离不开他,可是至少将来不用承载着他妻子的名分做背叛他的事情。胤祯,对不起……
十月,康熙下诏,自康熙五十年开始,普免天下钱粮,三年而遍。直隶、奉天、浙江、福建、广东、广西、四川、云南、贵州九省地丁钱粮,察明全免。
我没有再去管朱歆月落了个什么下场,也没有去管宫里哪些太监是南明的奸细。这件事情四阿哥和我一样清楚,我相信他会去做的。只是康熙在问我让这些人怎么死的时候,我实现了我最初的承诺——挫骨扬灰。
事出两个多月,我一直都没有能够见到胤祯。他是在怪我,不想见到我吗?而我,不敢去找他……
出了这件事情,我对任何人都昂首挺胸,但唯独对胤祯。曾经我们承诺的永远,二十岁的约定,如今都因为我的决定变成了泡影。
我想见他,却不敢。
再次见到胤祯,是在乾清宫的廊道里。他迎面走向我,瘦了一大圈,也憔悴了许多。
我定定地看着他,泪水快速在我眼中集聚,流到口中的咸湿味让我一下子记起了这是在御花园。慌乱地抹去泪水,我笔直地往前走。
经过胤祯身边时,他拉住了我的手。“对不起……”
我一怔。
“我没有及时找到你,对不起……”
泪水终于满溢而出……
我站在自己寝殿的窗前,胤祯安静地坐在我的身后。
他说,他不在乎了……
他说,他真的不在乎了……
可是,我在乎……
曾经那般意气风发的胤祯,如今没有了戏谑的笑容,眼中那一丝一毫的悲伤脆弱,都狠狠凌迟着我。耳边似乎还能听见他爽朗的大笑声,但目光所及,却是一汪哀伤。
“若惜!”受不了这该死的沉默,胤祯打破了僵局。
“胤祯,我不能嫁给你了。”这是我最后的决定,也是最好的选择。
“为什么?”胤祯两步上前,逼我面对他。
我用手捂住他的眼睛,不想让他看见我脸上此刻滂沱的泪水。“胤祯,我脏了,我再也不是以前那个我了……”
“我说了我不在乎了!”胤祯拉下我的手。原本气急败坏的情绪在看见我的眼泪之后迅速跑得无影无踪。
“可是我在乎!胤祯,我不能让你成为天下人的笑话。四阿哥用过的女人,怎么还有可能嫁你为妻?”
“若惜,别这么说你自己……”胤祯满脸痛苦地看着我。
我摇头。事实就是这样不是吗?若我真的嫁了十四,他要承受多少冷嘲热讽?即使众人忌惮他阿哥的身份,忌惮康熙,不敢在明里说我们,但是背后呢?什么难听的话都讲得出来吧?还有,众阿哥的福晋们,若是我真的嫁了他,宫廷女子的聚会上,该出现多难看的场面?到时候我若受了委屈,十四该是又会闹翻天了……
还有……还有好多……多到我连思考的力气都没有了……
“胤祯,除了那个虚名,我什么都可以给你。如果你不嫌弃,我的身子……我什么都能给你……”我最终却没有那个勇气去牵他的手。我没资格了!在古代,女子的贞操是一切。即使我的灵魂曾经生活在现代,但是,是否是吹了十九年的古代的风,让我此刻对那一层薄薄的膜也变得耿耿于怀起来。
“若惜!”胤祯伸手紧紧握住我的手。他的声音半是懊恼,半是心疼。“我不想去管别人怎么说,你知道我在乎的只有你……”
看着他语无伦次的样子,我的心一阵钻疼。“胤祯,就让我这样陪在你身边好不好?成全我好不好?”
“……”他倔强得摇头。
“我不想要名分。”我亦是倔强。
“若惜,你怎能这般委屈你我的感情?”他将我缓缓拉入怀中。“你明知我不愿让你委屈了分毫,却依旧要用这样的理由推开我。我不在乎别人的眼光,不在乎你是否只属于我,这样的请求,你都不愿满足我?”
面对他的委屈,我只能摇头。“胤祯……胤祯……”
那日与胤祯的谈话没有结果——他委屈,不肯让步,我倔强,不肯妥协。
我知道他不在乎,可是我却不能让他成为所有人指手画脚的对象。因救雍亲王而失贞,康熙怜惜我,但是要带着这么一段历史嫁给其他皇子就又是另外一件事情。
时近年关,京城已经纷纷扬扬落起了雪花,大地银装素裹。今年的雪下得尤其大,一夜未清理的御前走道积雪已然深至小腿肚,看是来年又将是一个丰年。
闲来无事,我躲在德妃寝宫之中。若今不论行至何处,总能听见几声耳语,背地里更是有人指指点点,或同情,或幸灾乐祸。巧心心疼我,每每听到不好的传言都急得委屈直哭。
懒洋洋地坐在德妃寝宫中的软榻上,原本这清淡的檀香味,今日我闻着却不大舒服。挥挥手,我让律津撤了这香。
“丫头,不舒服?”德妃敏感地发现我的不适。那件事情之后,德妃看我的眼神也复杂了许多。四阿哥和十四之于她,手心手背都是肉,她是万般不愿意我让他们任何人受了委屈的。
我摇头。
“娘娘,十三福晋来了。”律津刚才檀香端出去又马上折回来。
“兆佳啊,让她进来。”德妃看了我一眼,见我一脸无所谓,便让律津带兆佳氏进来。
胤祥的母妃早逝,他自小与四阿哥亲近,所以便也亲近了德妃。而今,除了在名分之外,德妃已然就是胤祥的母妃。敏妃章佳氏,满洲镶黄旗人,参领海宽之女。侍奉康熙时为妃,但未行册礼,故没有封号,为庶妃。康熙二十五年生皇十三子胤祥。康熙三十八年七月二十五日薨,闰七月初二谕礼部:“妃章佳氏性行温良,克娴内则,久侍宫闱,敬慎素著,今以疾逝,深为轸悼,其谥为敏妃。”章佳氏在康熙朝得到的最高封号就是敏妃,地位和其他的妃嫔没有什么不同。但到了雍正年间,由于胤祥忠于雍正皇帝,被皇帝封为怡亲王,章佳氏因为儿子的关系也被雍正皇帝尊封为敬敏皇贵妃,连升了两级,并得到了祔葬景陵的殊荣,开了皇帝陵祔葬皇贵妃的先例。此为后话,暂且不表。
兆佳氏顶着一个浑圆的大肚子缓步进屋,她身边有一宫女搀扶着,身后还小心翼翼地跟着两个伺候的宫女。在看见我的那一霎那,她居然奇迹般地展露了一个甜美的笑容,完全不似当初那个因为胤祥被圈禁而在我马车里哭得花枝乱颤的女人。见此,我不禁觉得好笑。
“都已经快临盆了,还有你这么出来张扬的吗?”德妃皱眉看了兆佳氏一眼,不悦地坐在了主座上。
“儿臣只是代十三阿哥想来看看额娘您。”兆佳氏的笑容不减。
“真为我好就给我老实呆在府里,胤祥现在还只有一个儿子,去年二子卒让他伤心了好久,你若真……”
“额娘。”兆佳氏命人把她扶到前面。“太医号过脉了,说我这胎是个男孩。”
“真的?”德妃也稍稍欢颜起来。
我冷眼看着兆佳氏在我面前演了这一出。若非她彼时怀着胤祥的骨肉,我倒真想好好耍弄耍弄她。
“那倒是要恭喜福晋了,虽说胤祥已经有了一个弘昌,但福晋看得紧,霸着专宠,其他福晋想生出个什么来倒也困难了。今儿个福晋你有了个什么,倒也终是有个交代了。”我坐在软榻上品着香茗,兆佳氏身上的芙蓉花香味让我反胃,茶盅靠在我鼻尖许久不曾离开,茶盅缭绕起的雾气遮了我的视线。
兆佳氏嘴巴张了张,却找不出话来反驳我。
德妃纵容地看着我,原本还是只是扬着笑意,最终还是因为我的明褒暗扁而忍俊不禁,用帕子掩着嘴转过头去偷笑。
“生了这胎之后,福晋打算什么时候再怀怀一个呢?胤祥这一脉的香火可全都仰仗福晋一人了,没生上十个八个,您是别想消停了,您可得做好本分啊。”我冷冷地看着她。在宫外呆久了,什么样的人没见过,论这般刁钻口技,“一痕沙”隔壁街风月楼的老鸨骂街可是整个苏州都听得到的。
“若惜,又顽皮了!”连德妃也听得忍不住清笑出声,她靠着轻斥我端正了面色。
“额娘,我回去了。”兆佳氏青一阵红一阵的脸色让我稍稍畅意了一些。
“不呆下去了吗?你皇阿玛说等一会儿来这里跟我们一起用午膳呢。”德妃站起身。
“我不喜欢这里现在的空气。”我转头看向兆佳氏,“胤祥没告诉你吗?他自小就不喜欢牡丹俗艳的香气。”
“多谢格格指点,我会记得你几天跟我说的每一个字的。”兆佳氏恨恨地看着我,但随即又像想到了什么,展颜了开来。“不过格格,您打算什么时候嫁了雍……”
兆佳氏的话语在德妃突然变凌厉的眼神下不甘不愿地吞回了肚子。
我冷笑,陡然站起的时候眼睛一片漆黑,我身形不稳地扶住了椅背,可是那该死的晕眩却一直都没有过去,头反而更加沉重起来。
“格格!”律津赶忙扶住我。
“快去叫太医来!”德妃瞪了一下兆佳氏。似乎屋里所有人都将我的晕眩自动解读为怒极。
“皇上驾到——”外头响起了太监高亢的喊声,兆佳氏原本惊慌的脸色更白了一些。
外厅,太医瑟瑟发抖地跪在康熙面前,德妃一脸凝重,兆佳氏脸色比刚才康熙差点斥责她的时候稍稍好了一点。闻风赶到德妃寝宫的胤禛,他站在人群的最后面,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双眼空洞地盯着床顶的雕刻,人是觉得有些不真切。
人要为自己做过的事情负责,但……为何是要一个不受欢迎,不受祝福的责任……那日与胤祯争辩的问题还没有一个结论,如今又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这些日,我早上起床都有反胃的感觉,而平日里喜欢吃的东西也莫名讨厌了起来——我早该有所警觉的不是吗?
有了喜脉……
有了喜脉……
我脑中一直盘旋着太医的这句话。
康熙头疼地拧着眉头,房中的气氛已然凝重到了极点。
“四阿哥的孩子……”兆佳氏偷偷瞄向德妃。
德妃皱眉,不去理睬她。
“闭嘴!”康熙的大掌用力拍在茶案上,茶盅倾倒而出,滚烫的开水沿着茶案滴落在地,无人敢上前擦拭。
兆佳氏因为康熙的喝斥委屈地红了眼眶,双手不自觉地抚上了肚子。
“若惜,你的决定呢?”许久,康熙坐到床头柔声问我。
“若惜。”也不顾康熙会不会生气,德妃上前来劝我。“孩子是无辜的……”
康熙挥手制止了她说话。“让若惜自己决定。”
我看了德妃哀求的脸,缓缓别过视线。我知道四阿哥子嗣淡薄,但他并不差女人为他生孩子不是吗?
我望着康熙全然心疼的眼,一时没了主意。
我不想要这个孩子……
真的不想……
可是孩子无辜的,既然他已经来到这个世界,我没有权利剥夺了他生存的权力。尤其是,这还是……以洛的……孩子……
可是,如若留下这个孩子,我与胤祯之间,便是彻底无望。
那一刻,我心乱如麻。
“我想见胤祯……”我自己亦不曾想到开口的第一句话会是这个,整个屋子再一次陷入了诡异的安静中。
“把十四给我找过来!”康熙对着外头大喊。
在胤祯来前的那一段时间内,再没有一个人说过话,康熙反手站在窗前。
“儿臣见过皇阿玛、额娘。”十四脸色苍白地可怕,想必去找他的太监已经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情了。
也好……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告诉他这件可怕的事情。
康熙长叹了口气,烦躁地摆摆手,带头转身走了出去。房间里终于只剩下我和胤祯两个人。然,留给我们的却是一阵恼人的沉默。
胤祯把我从床上扶起,紧紧把我抱在怀中。
“对不起……”泪水在那一刻狂涌而出。“胤祯,对不起。”
“不是你的错……”胤祯在我耳边轻声说着,他的声音亦是哽咽。
“胤祯,我真的不想要这个孩子,真的不想要……”我委屈地看着他。这一切都来得那么突然,突然到我连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太医彼时宣布结果的声音成为了我的噩梦,我现在唯一想做的就是躲到胤祯怀里大哭一场。
可是……
今后我再也没有资格像今天这么抱着他了,再也没有了。见到他的那一瞬,心中竟有一种莫名的放松。那一刻,我决定留下这个孩子,如似告别,若今生已这种方式告别,是否,我会在他心上划下一条永生难以忘却的伤口?
“可是,你想要他对不对?”胤祯低哑着声音问我。
“胤祯……”
“从小,若惜喜欢的东西我都喜欢,所以,以后也不要变好不好?若惜,给我适应的时间好不好?这个孩子……我会喜欢这个孩子的……千万不要因为一个孩子就把我排除在你的生命之外。我真的可以不在乎任何东西,若惜,真的!”胤祯抱着我,微微地颤抖着。知我如十四,他怎么猜不到我彼时心中所想。
“胤祯……胤祯……”我该怎么办……
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呢?我无意中闯入这个世界,可是为什么等待我的每一件事情都那么残忍?
我躲在胤祯胸前号啕大哭。
不知哭了多久,我靠在胤祯身上昏昏欲睡,胸口泛着一丝疼痛。
“若惜她怎么了?”康熙问胤祯。
“她睡着了。”胤祯拭去我眼角的泪痕,深望了站在人群最后面的四阿哥一眼,深吸了一口气。“皇阿玛,若惜她决定……要这个孩子。”
除了康熙外的所有人还像都有舒了一口气的感觉。
“你们……”
“皇阿玛,儿臣会一直陪在她身边的。”握在我肩上的手紧了紧。
“作孽……”康熙只有叹气……
既然已经作了决定,就该对这决定负责不是吗?一时间,我几乎成为整个大清帝国的重点保护对象——其实也就康熙、德妃、四阿哥和十四罢了,在其他人眼中,我只是个未婚先孕,惊世骇俗的浪□□子。然,将我捧在手心的男人们却恰巧就是整个大清帝国最有权势的几个人。
康熙对我的决定是不能理解的,但他却选择什么都不说,也没有逼我做任何决定。
我不用嫁给胤禛,这就意味着这孩子只属于我。只是,真的可以吗?雍正帝并没有私生子……
康熙五十年正月,康熙视察通州河堤,二月,阅筐儿港,命建挑水坝,次河西务,康熙帝登岸行两里许,亲置仪器,定方向,鼎椿木,以纪丈量之处。
康熙五十年三月,我五个月的肚子已经十分明显了。
春风一脚踩痛了薄冰,然后,匆匆去赴柳芽的约会。蝴蝶和花蕾,正悄悄初恋。屋檐下,为一只老巢的居住权,麻雀和燕子,吵绿了春天。
望着御花园的春,很明媚,很芬芳,彼时脑海中无端浮起了冯静辉的诗。我状似无人般地坐在御花园的凉亭中,来往的女眷皆对我投以异样的眼神,或轻蔑,或疑惑,或同情……
泡功夫茶我断是不行的,但巧心却是各中高手。我只用乖乖坐着,就有好茶送到我嘴边了。
“格格……”巧心欲言又止,脸色不是很好看。
我回视她,投以的笑容之中满是安抚。最近这几个月她会向我抱怨的无非就是谁又在我身后嚼舌根了。
在太医宣布我有了喜脉的第二天,整个紫禁城都知道了这件事情,还有我和雍亲王、十四贝勒三人之间复杂关系绘声绘色的故事编排……
我无意揪出散播谣言的人,但康熙怜惜我,若非兆佳氏临盆在即,想她定是逃不了一顿处罚的。后听说,康熙责令兆佳氏一年之内不得再入内廷,并且严厉地处罚了她身边的侍女。
见我如此无所谓的表情,巧心也聪明地不再说什么。
怀孕之后,之前许多喜爱的食物都成了我敬而远之的东西,唯独对巧克力的喜欢好似愈发不可收拾。也许是,自我口中融化的每一寸香浓,味蕾上都总沾着故乡的馨香。
近些日子尤其想念乔和妈妈,想念他们曾经在我只有四五岁的时候就开始规划怎样做一对可爱称职的外公外婆。昨夜乔和妈妈来到梦乡,为我的孩子掖被角、缝衣裳,醒来后突觉好笑,尤其是家事无能的妈妈手拿针线的样子尤其逗人,而后心中又是一阵酸涩,离家千里万里,纵然相隔数百年的时空距离,但仍谁也走不出故乡的心房……
“十三爷。”巧心向着我背后福了福身子。
我转头,迎面而来的男子再次让我想起了“一溪清风出山来”的拂面清新。
我指指桌子,巧心立刻奉上了刚冲泡好的清茶。
“我已经斥责过她了。”十三道,满是歉意。
“无妨,本就做了落人口实的事情。”我轻松而笑。
“你倒豁达。”十三亦笑起。
“孩子会知道妈妈的不开心,我可不希望将来他生得一张苦瓜脸。怎么着也是我纳兰若惜的孩儿,虽不指望他貌赛潘安,但总归心中也有美少年养成计划的。”我不正经地皱皱鼻子。太医已经诊过,我肚子里的是男胎,自知道他性别的那一刻起,我就立志要将他培养成大清第一花花公子。
“瞧你。”十三笑着摇摇头。“在看什么?”
“唐诗宋词。”我扬扬手中书卷。胎教很重要。
“伤春?”
“唐诗宋词美得太古老了,怎禁得起春风翻动,一翻,便溜出些,不甘寂寞的甜韵,来润色三月旖旎的风景。”彼时脑中又思起后人美妙的诗句。
十三眼中闪过一丝惊喜。但随即又收敛了笑意,似乎是在思量着该如何开口。“四哥很多担心你。”
“让他莫担心,我很好,孩子也很好。”我单手抚摸肚子,缓缓扬起下巴。“不过我的孩子自然是生活在我身边,这是我纳兰若惜的孩子,我定将他培养成足矣另他父亲骄傲的好男儿。”
“好似我们兄弟与你都进了死局……”十三低低地叹了口气。“这话,还是你自个儿跟他说吧。”
我微微转头,胤禛竟在不远处,他十分安静,想来已经站了许久。这是那件事情之后我们第一次面对面。
我努了努下巴,巧心给胤禛也倒了一杯茶。
十三来去似风。
“你好吗?”胤禛低声问。
真烂的开场白!我浅笑。“我看上去不好吗?”
胤禛喝了一口茶。“我以为你会不要这个孩子。”
“他是我的孩子。”除非他自己要离开,不然我是绝对不要孩子的,这个孩子现在在我腹中,我已经能感觉到他是一个鲜活的生命了。
“说来奇怪,他是……我与墨的孩子……”三十多岁的人,此刻脸上竟是映着初为人父般的忐忑。
以洛和以墨的孩子……
“咳!”我轻轻咳了一声。“这样的说法,好变态……”
胤禛硬生生地红了脸。
我掩嘴偷笑,见他尴尬不忘逗趣。“昨儿夜里梦见妈妈了,我看见她拿着针线给宝宝缝制衣裳,被吓醒了。”
胤禛微微低头,嘴角缓缓上扬。“确是噩梦。”
共同的美妙回忆,我俩相视而笑。
“这个孩子,我一定会让他入皇室玉碟的。”东西扯了一会儿,胤禛突然斩钉截铁地说。
皇室玉碟?“你让他以什么身份?雍亲王的野种?”
“你明明可以给他一个健全的身份。”
“胤禛,我本就不是应该在皇室玉碟里出现的人,更何况是我的孩子。”我抬头看他。
“你怎么知道十四能做到的我做不到?”他反问我。
我浅笑。“因为是以洛,所以只能情有独钟。你我都知道历史不能妄动,所以……现在不是比谁能做到谁不能做到的问题了,而我现在亦不愿意再去讨论这个问题。”
胤禛也是一阵沉默。
“我和皇阿玛商量过了……”
我等着他的下文。
“皇阿玛私下给了钮祜禄氏恩典。”
何意?我皱眉看着他。
“孩子出生之后,将以她的儿子记入玉碟。”他如是说。
“这是我的孩子!”我激动地站了起来。
“若惜,只是记一个名字而已。孩子是你的,我绝对不会把他从你身边带走的。”胤禛紧张地伸手扶住我,表情有些无措。
把我的孩子记在别人账下,这算怎么回事?“你休想!”
“若惜,我不会让我的孩子成为私生子的。”
“他有我!”
“在这里,他更需要父亲的保护。”拉着我胳膊的手缓缓握紧。
等等!那钮祜禄氏呢?我记得她这胎生下来的是乾隆!如果康熙给了她恩典,那不是……
“钮祜禄氏呢?她的孩子怎么办?”我着急地问。
胤禛看着我。“昨晚皇阿玛已经给了恩典,孩子已经没有了。”
天哪!我踉跄地向后退了两步,胤禛眼疾手快扶住我。
“那是……乾隆!”我失神道,胤禛的脸色亦是一阵苍白。
乾隆没有了?
乾隆没有了!
我们小心翼翼维护的历史,就因为我现在一个决定而完全改变了?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我面无血色地摇着头。
“若惜?”胤禛先是反应了过来,低声唤我。“巧心,唤太医来。”
“不要!”我扯住他的衣袖。“她的孩子,真的没有了?”
胤禛点头。
我欲哭无泪地看着他。
“格格,皇上召您呢,在德妃娘娘那里。”小全子探头探脑地过来。
“格格知道了,这就过去。”胤禛代我回答。
“若惜,你真的不用召太医吗?”见我还是面无血色,他担忧地问我。此刻他亦是脸色苍白,他小心维护历史至今,甚至违心娶了一个又一个妻子,陷入一个又一个阴谋……
我只是摇头。我答应过活佛,绝对不能改变历史,而现在呢?现在怎么办?我会在下一秒就消失吗?我惊慌地看向自己的双手。
“那我们去额娘那里?”胤禛询问我。我看了他一眼,转身向外走去。我脚步虚浮地几乎走不了路,胤禛自身后将我拦腰抱起。
“骗人……”我不要我的孩子还没有出生就造了杀孽!我更不要历史因我而改变!
见我被胤禛抱着进来,原本还高兴地谈论着什么的康熙和德妃急忙起身迎了来。
“若惜怎么了?”见我苍白的脸,康熙亦是有些紧张。
“儿臣把事情告诉她了。”胤禛低头看我。
康熙坐到我身边,沉思了一下握住我的手。“若惜,朕是不得已而为之。你不愿意嫁任何人,好,朕答应你。但是,朕的孙子,朕就要给他和其他皇孙同样的荣耀,尤其这还是你的孩子,朕要让他有机会得到有可能属于他的一切!”
“皇阿玛……”我的声音微微颤抖。可那是乾隆……现在消失的是乾隆大帝啊!
康熙看着我,紧紧地握了一下我的手,告诉我他对这件事情的坚持。“朕连你肚子里孩子的名字都起好了,弘历,爱新觉罗弘历,他将是朕最最钟爱的孙儿。”
弘历……
乾隆……
弘历!
我的眼神渐渐有了焦距,胤禛脸上亦是出现了惊喜的神色。
“喜欢吗?”康熙捕捉住了我眼中的惊喜。
我点头,不住地点头。
只要乾隆没有消失,什么都可以!
天哪!我刚才简直快吓死了,我以为乾隆就这样没有了!
等等……
弘历?弘历!我的孩子是弘历?!
怎么……
可能……
珠古活佛那句欲言又止的“帝王星”霎时进入我的脑海。他说的帝王星莫不指的就是弘历?
“若惜,孩子现在有动静了没?”德妃走近我。
“啊?”我抬头看着她,随即会意她问的是什么,又点头,三个月大的孩子就有心跳了呢。说到孩子,我面部的表情不禁柔和了很多。“他的心跳越来越清晰了,这几天,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躺在床上听他的心跳都能听上一夜呢。”
“是是,当时我怀十四他们的时候也是这般。”德妃坐在我身边。“那他会动了吧?”
我点头。虽然是很微弱的胎动,但我还是能感觉到,这种血肉相连的感觉,真的好奇妙。
“胤禛,过来!”德妃招手让胤禛过来。
“你这副德行,想来就是从来没和你的孩子们亲近过吧?”德妃居然拉着胤禛的手贴上我的肚子,“你感受一下,他会跟你打招呼的。”
我和胤禛都一愣。
康熙静静地看着德妃做的一切,并没有阻止。
胤禛单膝半跪在我面前,一手扶着我的腰,一手贴着肚子。孩子好像能感觉到此刻抚摸他的是他的父亲吧,原本只在晚上的胎动,如今竟也活跃起来。
手心被轻轻顶了一下,胤禛吓得收回了手。
“怎么了?有动静?”康熙见胤禛如此反映,忙一脸兴奋地来到我身边。
胤禛傻愣愣得看了康熙一眼,点头。
“让我看看。”康熙也蹲到我身前,探手摸我的肚子。
“皇上,这不合仪。”德妃忙阻止康熙。
“不碍事不碍事。”康熙挥挥手。静等了一会儿,孩子居然真的又轻顶了一下。
这孩子还真得我真传,康熙雍正轮番打了个招呼,还是胎儿就知道该拍谁的马屁了。
“他踢朕的手了!他踢朕的手了!”康熙兴奋地大喊。
“皇上!”德妃用帕子掩着嘴偷笑。康熙这副样子,想来此生都没有几人有幸看到。
被康熙挤到一边的胤禛,此刻也是满脸笑意,我从未见他笑得如此明显过。他望着我,眼中有我陌生的渴望,而这种渴望,我从未在他眼中看见过。
康熙五十年三月,原本以为那件事情的阴霾渐渐消散,新生命的喜悦冲淡了一切烦忧的时候,但却突发了一件让康熙陷入震怒的大事。
以尚书耿额为首的数名大臣以“为太子结党会饮”的罪名被康熙分别遣责、绞杀、缉捕、幽禁。
康熙亲笔手谕:“诸事皆因胤礽,胤礽不仁不孝,徒以言语发财嘱此辈贪得谄媚之人,潜通消息,尤无耻之甚。”
再废太子似乎成了大势所趋,面对此事,康熙显得尤为镇定,虽仍抑制不住的心疼,但却不再如之前废太子那般伤心郁结。
康熙对皇太子,是彻底死心了。
彼时,低调的雍亲王和踌躇满志的十四已经在所有人都没有注意的情状下悄然成为了康熙最器重的人。
十四他做事风风火火之余还有条不紊,因为合康熙的性子,所以也特别受康熙喜爱。
而早在一废太子之后,胤禛已经自称“破尘居士”、“圆明居士”,以示寄情尘外,不受俗累之志,甚至他雇人替他出家,并出资在山西修建了大觉寺。他对皇父诚孝,只是适当展露才华——不露才华,英明如康熙自是瞧不上;过露所长,同样会引起康熙疑忌,如八阿哥。
他对兄弟要友爱,大度包容,和睦相待。同时对事对人都要平和忍让,能和则和,能结则结,能忍则忍,能容则容。使有才能的人不忌恨他,没有才能的人把他当作依靠。胤禛他就这样一步一步地绕过皇位争夺中的险滩暗礁,向着皇帝的宝座曲折航进。
“皇阿玛。”我把一盘松饼放在了桌子上。自从废太子那时我做过一次给他之后,他就让我教宫里的御厨怎么做。而今,见他心情不好,我便亲自下厨做给他吃。
“若惜!”康熙怔了一下。“怎么还不去休息?”
“皇阿玛不是也没有睡觉吗?”
“你现在有身子,跟以前不一样了。”康熙拉着我,让我在他身边坐下。
“不成,不能让宝宝坐这龙椅。”我似真非假地笑道。
康熙笑而不语。
“该来的总是要来,皇阿玛,执着伤身,您给过他机会了,够了。”皇太子终不是个能成大器的人。
其实康熙自己心中何尝不是早就做好了准备的?第一次废太子他不能接受,可这一次他的反应那么快速准确——一个心中最终只有天下的男人,真真没有什么是绝对不能割舍下的。
“是啊,够了。朕的江山是断不能交给太子了。”康熙皱眉点头。
“你还有其它阿哥啊,咱们大清朝的阿哥们,几乎个个能担起这江山。”我安慰他。
“谁行谁不行朕心里有数了。”他看了我一眼。“幸亏朕还有弘历。”
“皇阿玛!”这孩子气的话是从康熙嘴里说出来的吗?我不禁觉得好笑。“弘历还在女儿腹中,才五个月大而已,您这么说,不折煞了他。”
“朕的孙儿,洪福齐天!”康熙孩子般地争辩,而后认真地看着我。“他是我的孙儿,等他出生,朕要亲自教他念书识字,亲自教他骑马射箭,不止如此,朕还要亲自教他为君之道。”
“皇阿玛……”康熙话中透露的信息若是让多心的人听去,我和孩子就危险了。
“若惜,”康熙拍拍我的手。“朕心中其实是有人选的。只是……朕此刻站在天平的中央不知该怎么权衡。弘历的存在的确让朕稍稍倾向于老四了一些,但,再看看吧……再看看……”他近似自言自语地说着。
弘历……
我双手抚上肚子。你的存在,真的像历史说的那样,加重了雍亲王继位的筹码吗?
“若惜,你争气一些,给朕生个聪慧无比的孙子,知道吗?”康熙叮嘱我。
我笑着点头。
不过,按照优生学的理论,父母双方地域、年纪、血统差得越多,孩子就会越聪明。虽然我和以洛的灵魂是现代人,更是兄妹,但这副身体确是与他毫无关系的。与和胤禛的年龄相差了十四岁,我是汉人血统,胤禛是正宗的满人,我们之间血统的差别也很大,是否,我们的孩子会成为天下无双的天才儿童?
我们的孩子……心中涌过一丝异样的暖流。
“若惜。”康熙突然面色冷凝。
我看向他。
“让十四收敛一些。太子未废,最近他搞的那么多事情只会把自己往不利的位置上推。”
“胤祯他……怎么了?”最近我多有的心思都在孩子身上,想想已经忽略了胤祯好久了。
“最近民间流散着有关‘十四王爷虚闲下士’的传言,朕在立储问题上曾多次征求过李光地的意见,十四这小子便召见李光地的门人陈万策,待以高坐,呼以先生。他是在期望通过陈与李联系,使李光地在朕面前为他进言,并以此来博得大臣和士人的好感,在朝野内外为他传播声誉。他做到了,可是也暴露了自己的野心。他应该像他四哥学学才是!”
原来他一直都知道。我看着康熙,嘴角不自觉浮起一抹笑。与康熙斗法,想来我们也是太稚嫩了些。
“我会找机会跟胤祯说的。”
胤禩他失了夺嫡的希望,皇八自党的几个人似乎把希望都放在了胤祯身上。可是此时这般高调,只会害了他。
“最近在忙些什么?都没怎么见到你。”我给坐在我对面的胤祯倒了一杯花茶。
“你也有注意到我?”胤祯反问我。“我还以为现在你眼中只有这个孩子。”
“吃醋了?”我歪头笑着问。
“你才发现?”胤祯坐到我身边,拉着我坐在他腿上。
“别……”我挣扎着要站起来。
“若惜,给我抱一下嘛!我好久没这么抱抱你了。”胤祯拉着我,不让我起来。“自从你有了这个孩子之后,好像全世界都想把我从你身边赶走。四哥虽还是那张冰山脸,可是我就觉着他春风得意,连皇阿玛也都想着法子给你们制造机会。”
敏感的小家伙。“胤祯,雍亲王他是孩子的父亲。”
“仅仅是这样而已吗?”
我点头。
“若惜,看你为别的男人生儿育女,我真的快要疯了!”胤祯抱紧了我。
我默默地拉出他衣襟中的玉环,然后和自己的扣在一起。“对不起,让你这么辛苦……”
“若惜,答应我,你永远不会走进四哥的怀抱。”胤祯捏住相扣的玉环。
“我不会。”我顺从地答应他。
即使我如此安抚他,他仍旧不高兴。遇到这种事情,,又有哪个男人会高兴得起来。只是今天我找他来不是为了谈论这个。“胤祯,你最近都在干什么?”
他噤声,看着我抿唇不语。
“胤祯。”我捧着他的脸。“别着急好吗?会弄巧成拙的。”
“皇阿玛对你说了什么吗?”他此刻的眼神,让我不自觉地同朝堂上的雍亲王联想在了一起。原来有些东西不是他没有,而是他根本没有在我面前表露出来过。
“胤祯,现在不是时机,你要学会隐藏你的实力,更不要让别人拖了你的后腿。你该知道现在皇阿玛忌讳的是哪些人。”我慢慢跟他讲。
“……”他将头靠在我肩上。“若惜,我急坏了,我只想早些得到一切,那样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抱着你,谁也不敢再说什么了。我不能想象哪一天你真的被推进他怀里!若惜,他一直淡出战争,可是我知道他在等待机会。他是我的亲哥哥,我真的不想和他对上,可是如今……若惜,你是我和他之间永世不可调和的矛盾,只要我活着的一天,我就绝对不会原谅他!绝不!”
胤祯的话震得我久久无法言语。“傻瓜。”我抱住他。“别为我毁了你自己。胤祯,答应我耐心地等,会有合适的时机的。”
我站起身,自书桌上拿来一卷画轴,展开。纸上书的是王维的《酬张少府》:
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
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
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
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
“夜晚可以看见明月松间照,白天可以听见清泉石上流,四壁青山都是,王维和杜甫的诗画。人道王维为‘天下文宗’,世有‘李白是天才,杜甫是地才,王维是人才’之说。王维不仅是公认的诗佛,也是文人画的南山之宗,并且精通音律。是少有的全才。”
见十四疑惑又不耐的神色,我愉悦地笑起。小兔崽子,还是这般厌恶诗赋。但是他也明白文采对一个皇子的重要性,故就算不喜欢,仍是刻苦钻研。
“王维诗在其生前以及后世,都享有盛名。史称其‘名盛于开元、天宝间,豪英贵人虚左以迎,宁、薛诸王待若师友’。杜甫也称他‘最传秀句寰区满’。殷□道其‘维诗词秀调雅,意新理惬,在泉为珠,着壁成绘,一句一字,皆出常境’。唐末司空图则赞其‘趣味澄□,若清□之贯达’。昔人曾誉王维为‘诗佛’,并与‘诗圣’杜甫、‘诗仙’李白并提。”
“若惜莫要再道这些了,要说什么便直接告知吧。”十四急急地打断我。
“肯听我说了?”我知先前的规劝他并未听进心里去。
十四叹了口气,正襟危坐。
“玄宗晚期政治由较为清明而日趋黑暗。王维对张九龄被贬,感到非常沮丧,但他并未就此退出官场。开元二十五年,曾奉使赴河西节度副大使崔希逸幕,后又以殿中侍御史知南选,天宝中,王维的官职逐渐升迁。安史乱前,官至给事中,他一方面对当时的官场感到厌倦和担心,但另一方面却又恋栈怀禄,不能决然离去。于是随俗浮沉,长期过着半官半隐的生活。虽不语陶潜那般高风亮节,却也属正常人性,他一世也算官运不俗,靠的便是审时度势,明哲保身。夺嫡之事与为官之道自是不能相比,但仍是要学着隐藏。太子再废已是大势所趋,现下皇子中,皇阿玛最器重谁你心中自是知晓,何须逞一时心头之快?”我晓之以理。
“若惜……我只是……怕你会离开我。”许久,胤祯微微颤抖着握住我的手。
“我不会的……”我顺势靠进他怀中。
不会的……
朝堂上的事情闹过一轮,暂歇了片刻。
时至五月,我挺着七个月大的肚子坐在窗前翻阅《圣经》。
“别闹了!你都没有事情干吗?”我无奈地看着坐在地上的人。胤祯他一直按着我的肚子玩,好似在于弘历躲猫猫一般,孩子动哪里他就按哪里。而他已经在我这里呆了一个下午了。
胤祯摇头。“事情都被八哥他们揽去了。”
这段时间,胤祯听我的劝告收敛了许多,却也八阿哥他们走得更加近了,这是让我隐隐感觉到不安的。
“别去想朝堂上的事情了。”胤祯一下子跃起,揽住我的肩。“你现在要做的就是把孩子健健康康地生下来。弘历这般活,要是我们的孩子该多好啊。”
我抿嘴微微低下头,他状似无心,却刚好刺中了我心口最疼痛的那个部分。
“若惜,以后你跟我生女儿好不好?给我生好多好多女儿。”胤祯轻轻握住我的手。
我回握住他的手,我心中疼痛的部分,也该是他心中最疼的地方。
“为什么是女儿?”我的烦郁一下子被赶跑,我失笑问他。
“女儿好啊,安安心心待在家里等着我们把她嫁掉就好,好多事情都不用去烦。”胤祯摸摸我的肚子。“而且女儿贴心。我已经有四个儿子了,接下来你就都给我生女儿吧。”
自胤祯第一次偷跑出来找了我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子嗣出生了。他最小的儿子弘暟如今也已经五岁了。
“胤祯,德妃很担心你的子嗣问题。”我靠在他肩上。德妃不止一次对我说起胤祯四十六年之后就在没有子嗣的烦恼。
“我等着你给我生呢。”胤祯咧嘴笑,随后又道。“别去烦我府里的事情。”
“胤祯……”他为了我可以不让任何女人受孕,但我现在却要为别的男人生孩子……
六月,我被康熙送进了圆明园。
他说,雍亲王的孩子必须降生在雍亲王府。而我知道,他其实无非是想给我和胤禛相处的机会,希望我能改变自己的初衷而已。
我的到来让整个雍亲王府陷入了诡异的气氛之中。钮祜禄氏的事情虽然成了禁忌,但我想他们应该全部都知道了。看见我从马车上下来,与我同样挺着大肚子的狄氏下意识地退了两步。
我与我的宝宝在众人眼中已然是一个杀人凶手了。
胤禛住的院落是整个圆明园最安静的地方,为了我不被一些不相干的人打扰到,他把院里的房间让出来给我住,自己去住了书房。
对我来说,那里只意味着这些女人不能接近而已。但是在其他女人眼中,我住入了这个园子里的女人们不曾进驻的角落,这仍旧是让她们惶恐的。
“还习惯吗?”第一个晚上,胤禛从宫里回来便直接来了我的房间。
“还好。就是园子里的厨师做的饭菜我吃得不是很习惯。”其实我本来是不怎么挑嘴的,可是自从有了弘历之后,嘴巴就一下子刁了起来。这小子,天生富贵命。
第二天,乾清宫的御厨被胤禛带回了府,专门为我一个人准备膳食。
“有什么需要可以告诉我。”第三天晚上,胤禛像前两天那样来我的房间看我。他话不多,每次只是坐上一小会儿。我发现他回府的时间往往都很晚,一般都已经到了我要就寝的时辰。
我还是点头。
“时间不早了,你早些安寝吧。”胤禛说着便站了起来。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停住了脚步,转身走回我的身前。“我能跟弘历打声招呼再走吗?”
我一愣,但随即还是点头。
温热厚实的掌心贴在我的肚子上。七个多月,将近八个月的肚子,胎儿的活动已经很是明显。“弘历,阿玛去睡觉了,你乖乖的,别烦额娘知道吗?”
肚子里的小家伙一阵翻腾。“你快别跟他说这个了!他现在使足劲儿折腾我!”
“啊!”胤禛低呼一声,覆在肚子上的手随即拿开。
看着他手足无措的模样,我真得很想笑。
“那你休息吧。”胤禛起身真要离开。
肚子里的小家伙,他阿玛要离开,他便狠狠踹了我一脚。我皱眉闷哼了一声。
“怎么了?”
“没事,他好像知道你要走似的。”我摇头。弘历绝对会得了我拍马功夫的真传!
胤禛转身回来,蹲下身摸摸我的肚子。“你乖乖的,阿玛就不走,知道吗?”
我惊讶地看着他。不走?
他看着我笑了一下,然后很小心地起身。
“你骗不了他的。”我叫住他。我的眼现在就是弘历的眼,只要我眼睛睁着,他就好像知道人在不在。
“那……怎么办?”他问我该怎么办。
“等我们睡着了再走吧。”只能这样了。其实肚子里的活动过于频繁就会让我感到恐怖,好像孩子要冲破肚皮出来一般。
“他时常这么闹腾你吗?”胤禛扶着我坐在床上。这张床我很熟悉,弘昌满月那日,我便是在这里犯了心疼病。
“他很乖,就是在我见到皇阿玛和你的时候会特别活跃。”我扶住肚子。
“这……怎么说的?”胤禛一脸好奇,唇角止不住上扬。
“恭喜你猜对了。”我想他这样的表情也是猜到了我话里的意思。小的时候我也是这样,和阿哥们在一起的时候是平常的性子,但是在康熙面前却会表现得极其活泼可爱。
“那很好。弘历长大了,大家会像喜欢他额娘那样喜欢他。”胤禛的面部表情是柔和的。
都喜欢他?那不是变……
“风流种……”
“啊?”胤禛一愣。
“你儿子是风流种……”我眼角抽动了一下。“风流乾隆”的名号地球人都知道,似现在才记起这点,胤禛的眼角也开始抽搐。
怎么办?小子那般风流,泡妞功力自然无师自通,我便是不能助手为虐……
我的美少年养成计划!呜……
胤禛浅笑。“若惜。”
“嗯?”
“和孩子的母亲讨论这些事情对我来说是新鲜的。”他的笑容很浅很淡。“我和我的孩子都不亲近……从出生到现在,见到的次数也不是很多……”
他想说什么?我歪头看着他。
“我,第一次有了做阿玛的感觉。”他看着我。
也许胤禛此时对孩子仍旧是陌生的,阿玛的感觉也许真的是第一次。但三年后,年氏进府了,一切就会改变了吧……
“洛……年氏……”
胤禛握住我的手,食指贴在唇边。“乖乖睡觉,别去想那些没有意义的事情。”
“我会让他成为你的骄傲的。”我浅笑,双手抚摸肚子。弘历,我要把他教育成我心中理想的帝王!
wωω¸Tтkд n¸co 胤禛眼中闪过一道光亮。“谢谢。”
“胤禛,”我深吸了一口气。“你不用跟我说谢谢,他也是你的孩子。我……很感谢你把他给了我。”对这孩子的感情是复杂的。从刚开始的抗拒,到现在的喜爱,那是种血肉渐渐相融的感觉。一个延续了我和以洛的血脉的孩子,这是上天赐予我的最美丽的礼物。
他不语,眼中的情绪十分复杂。“我很感谢你没有不要他,现在更感谢你会如此喜爱他……”
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们俩要这样互相感谢到天亮吗?”
胤禛抿抿嘴,像是要忍住想笑的冲动。“你休息吧。”
我点头。巧心端着一盆水进来,伺候我洗了手,然后帮我拆发髻。
整个过程,胤禛一直坐在我身后看着。昏黄的灯光,透过镜子我可以看见他专注的眼神。这让我有了恩爱夫妻间“闲读道书慵未起,水晶帘下看梳头”的错觉。
自然地从巧心手中接过我的手臂,胤禛扶着我在床上躺下。
“若惜,他是我们的孩子吗?”帮我盖好被子,他坐在床沿,手放在我凸起的肚子上,一脸“不真实”的感觉。这一刻如果在我身边的是十四,他会怎么做?他一定会蹲在床边把下巴支在我手边,孩子气地跟我说着一些有的没的吧。
“嗯。”
“我们两个的……生命共同体……”胤禛失神地呢喃着。
生命共同体,这个词语曾经对我来说最亲密的一个词语。
“一直以来,我都在找一个人,自出生起便开始寻找,我找了他好久……”我望着他的眼,泪水顺着脸颊滑入口中,又苦又涩。
PS:最近迷恋冯大的诗,大胆引用并做了改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