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冻豆腐

公孙筠秀没有反抗,只是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木偶一样任由他摆步。表面上看是顺从的,可他却觉得她身上每一根寒毛都支楞着,正在无声地与他对峙。

看不到她的眼睛,抚开乌韧的长发,陆惊雷触到她的背脊。

少女的皮肤光滑而富有弹性。指尖压上去,完全感觉不到肌肉的纹理,就像按住一块水豆腐,让人止不住担心大力一点会不会碎裂的问题。而此刻,他却一点儿也不怕这块“豆腐”会碎。因为她早已冻结成块,又冷又硬。

很奇怪是吗?明明抱着还是热乎的,心底却总是感觉寒冷。就像有妖怪施了法术,把她的人和身体分成了冷热两极。

不过,“冻豆腐”也不是不能享受,只要陆惊雷继续把脑袋留在□□里,照样快活似神仙……

寒夜萧萧,被衾难暖。

程仕之心里存着事,睡得不是很踏实,天蒙蒙亮便起了身。在小厮的伺候下洗漱更衣,穿戴整齐后,他披上大氅独自出了房门。

程仕之居住的小院位于平冗城城主府的西面,院名苍梧。同行的文官张敏鹤也住在此处。而安置公主的眠槿阁,与这里隔着半座池塘,在正北方。

昨日的细雪已歇,只在瓦缝枝头留下了薄薄的痕迹。

程仕之沿着石子路慢慢往北走。道路两旁松柏青翠,气味清幽中带点涩结,与早晨冷冽的空气倒也匹配。

他并不是去拜见公主,这个时间还太早。他只是想去表妹公孙筠秀住的地方看看。

公孙筠秀下水搭救公主,差点搭上自己的性命。为了就近救治,她被带到了眠谨院外的一座偏院,而没有回去东面乐女们留居的兰雪馆。

那偏院原是城主府奴仆的居所,公主入府后要清理闲杂人等,便空了下来。程仕之担心那里条件简陋,公孙筠秀身体太弱,不能适应。可现在即使是去看望她,时间也早了一点。于是,程仕之换了条道,沿着池塘边溜达起来,想借此打发点时间。

话说平冗城城主薛仪虽是武将出身,却偏偏刚中带柔,喜爱吟点风弄月。苍梧、眠槿、兰雪,光看城主府里的这些建筑便可窥知一二。而那占去府中一半面积的硕大池塘,也有个十分风雅的名字——烟波池。池中小亭则被唤作莺语,亭池结合,意境倒也优美。不过,没几天就要立冬了,此刻池上景色实在乏善可陈。

程仕之本也无心欣赏美景,走了一会儿,发现路上竟无半个人影,不禁有些纳闷。就算是顾虑到公主及其仆从皆为女子,不宜安排过多兵士巡逻,但这防务也未免太过松懈。

四下张望了一会儿,程仕之本想看看守卫的分布,却发现不远处的池边站着一个人。

黯淡的晨光中,那人茕茕孑立,纤弱伶仃。乌发披散如瀑,堕至脚踝,被冷风卷起若干,孜孜不倦地拍打着她的身体,像是要把她拍到冰寒刺骨的池水里去似的。

程仕之走近了些,看清她身上鹅黄缀绿的宫装小袄,是乐女专属的服制。

越看越觉得熟悉,他不由唤了一声:“筠儿?”

那人一动不动,置若罔闻。

程仕之又靠近了两步,见着侧面,发现果然是公孙筠秀。

“筠儿,你站在这里做什么?”

这时,几乎静化成石的公孙筠秀终于有了反应。不过也只是转头看了他一眼,便很快低下了脑袋,沉默不语。

“天这么冷,你这样要冻坏的。”

没多想,程仕之解下身上的大氅,想披到她的肩上。

看清他的动作,公孙筠秀竟是连退两步,眼中闪过一丝惶恐。

“小心!”

怕她掉进水里,程仕之本能地想去扶她,却在发现她明显的颤抖之后,硬生生地停下了动作。已经伸出的手悬在半空中,离她不到一掌的距离。明明那么近,却像隔了千万里。

公孙筠秀晃了两晃,终是站稳了脚步,而后用冷漠到近乎绝情的声音唤了声:“程大人。”

不同于平常的甘润娓娓,她的嗓子此时沙哑得厉害,程仕之仔细分辨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其中刻意的疏离。心头传来刺痛,短暂却尖锐,他收回手,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背脊。

掩去言语中的关切,他尽量以平常的语调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公孙筠秀低头,一声不吭。

冷风吹过,程仕之紧紧抓着手里的大氅,改口道:“你认识陆惊雷吗?”

忽地听到这个名字,公孙筠秀抬起头,咬牙眦目。

直到这时候,程仕之才看清她的面容,竟是憔悴得令人心疼。整张脸都冻得红红的不说,颊上隐约能见着皴纹,嘴唇干涸开裂,暗色沉沉,两只眼睛更是肿得几乎看不出原本的轮廓。那模样就跟痛哭了整夜似的,悲伤里带着一丝令他触目的绝望。

一对上他探究的视线,公孙筠秀立刻退缩了,再次低下头,不愿看他。

程仕之本要提及佛坠之事,但见她如此,思量再三,终是强忍了回去。

“再过两天,你迈出峒山关,就再也不能回北泽了。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筠儿,为兄希望你从今以后平安顺遂,一生喜乐。”

错过的终归已经错过,程仕之不想再将旧伤口翻得血肉模糊,只希望眼前人抛下往日包袱,轻松前行。不是他豁达,他只是别无他法。年少时心动的瞬间已经铭刻在他生命里,此生不得消除,却无法继续发光发热。任他拾柴加薪,拼命追逐,全都于事无补。

一滴晶莹的珠泪滑坠而下,无声地落在黄土地面,留一个略深的圆晕。

“谢程大人。”公孙筠秀哽咽着,收下了程仕之的祝福。

接着,程仕之抖开手里的大氅,不等她躲避,坚定地披在了她的肩头。

公孙筠秀抬头,就见他温柔一笑。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他说:“为兄还想听你再叫一次清风哥哥。”

此情此景,公孙筠秀何忍相拒?只是回想起昨夜种种,她的面色瞬间铁青,迟疑到最后,也没能跨过心里那道坎儿。

虽然遗憾,程仕之却不想为难她,于是转身要走。

“等等……”

听她叫住自己,程仕之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可下一秒,落入耳中的却不是他想听到的。

“程府在芮城的老宅里有个小丫鬟唤作润莲,曾经陪筠秀在德安生活过一阵,很是良善。程大人若能帮忙照拂,筠秀定当感谢不尽。”

之前,公孙筠秀辗转听说润莲境遇不佳。和亲的队伍经过芮城时,她还想去见她一面,却没能找着机会。此去大邱,她便再也无缘北泽,拜托程仕之是她能为润莲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好。”没有迟疑,程仕之一口答应。

公孙筠秀福身行了个大礼,然后拿下了肩头的大氅,交还回程仕之的手里。好不容易积蓄的温暖就这样跟着消散了,公孙筠秀打了个寒噤,却没有丝毫留恋。

一阵大风刮过,乱发模糊了她的面容。程仕之怔怔地看着她转身。朝阳将柔光铺洒在她离去的路上,冰凉冰凉。

回到昨夜歇息的房间,公孙筠秀打来凉水,弄湿了帕子,敷在仍然昏睡的诸莹脸上。

诸莹被冻得打了好几个哆嗦,不一会儿便清醒过来。

“你醒了?什么时辰了?”她茫然地看着四周,发现天色已经大亮,不禁疑惑道:“我怎么睡得这么沉?”

都是陆惊雷那个贼人,不知道下了什么药在她身上,让她一整夜人事不知。公孙筠秀知道实情,却无法直说,只道:“你太累了。起来吧,我们回彩儿和小遥那屋。”

“你没事了吗?那边人多嘈杂,你要是不舒服,在这边休息比较好。”说到这儿,诸莹注意看了看公孙筠秀,发现她的模样实在有些糟糕。

“不了,我喜欢人多,热闹。”公孙筠秀勉强地笑了笑,站到门边等待诸莹更衣,有些急不可耐。

“那是什么?”

诸莹穿衣起身,发现墙边的炭盆上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便好奇地走了过去。

公孙筠秀面色一黯,抿唇不语。

“这是床单吗?”用脚扒开那团灰黑,勉强认出烧残的布头,诸莹糊涂了。

“嗯,弄脏了。”

公孙筠秀言简意赅,极不情意继续这个话题,突兀地说:“我先过去了,你随后来吧。”

“我……”

诸莹还没把话接上,她已经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活像有东西在后面追着她咬似的。

“弄脏了也不用烧啊!”

诸莹嘟囔着,觉得有点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