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骨的寒,伴随她直坠池底。
她本能地张开双臂,挥击池水,却觉得身体沉似千金。身上的棉花小袄和百褶长裙瞬间吸足了水份,捆着她,绑着她,不许她伸展。
救命——
公孙筠秀呐喊出声,顷刻间就被冰冷的池水堵住了嘴。她分不清耳边的声音是水波翻涌,还是阎罗的呓语。只知道没有人能救她,而她还不想死。
求生的念头如虎翼一般晾展开来,将原本的不可能变成可能,甚至无所不能。
公孙筠秀憋住气,挣扎着剥去身上的小袄,待到身子一轻,便手脚并用,奋力破出水面。
呼——
感觉又像回到了祁山下的那汪深潭,她孤身一人飘浮在水面,为逃离鬼门关兴奋不已。不过,那兴奋并没有持续太久,寒冷仍在消耗着她,四围白雾蒙蒙,都是从她身体里蒸腾出来的。
“救命——”
“快救公主!”
……
亭桥上嘈杂的呼喊震回了公孙筠秀的神智。公主还在不远处疯狂扑水,求生的本能同样支撑了她,也让她在浮浮沉沉中远离了池中亭台。
大王子探出大半个身子想抓住她,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越飘越远。
公孙筠秀立刻游了过去,可刚碰到公主的双手就知道坏事了。她忘了营救溺水的人千万不能从正面靠近的铁律。
公主早就慌了神,一看到有人来救她,立刻使出全身地力气缠住不放。公孙筠秀被她缠得施展不开,整个人又开始往下沉。
“公主,不要慌……咳,先放手……”
公孙筠秀试图安抚公主,却在混乱中呛了好几口水。此时的公主根本没有理智可言,哪里会听她在说什么。
以她的体力,根本制不住比她高出半头的公主。公孙筠秀内心叫苦不迭。
如果公主有理智,一开始也不会跳下来不是?。
察觉到下沉的趋势,公主越发狂乱,竟用双手压住公孙筠秀身体和头,企图踩着她爬出水面。
公孙筠秀反抗无力,好几次都被池水灭了顶,全凭最后一股强烈的求生意志在坚持。可渐渐的,她的线视模糊起来,一会儿是混沌的池水,一会儿是水面缭绕的白雾。公主身上的红衣,像索命的凶器一样罩在她的头顶……
吾命休矣。
公孙筠秀绝望了,身上像被戳出个大洞,残存的气力立即从洞口泄了出去。
桥上的人还在叫嚷,她却一个字都不清了。恍惚中,哗啦一阵水响,似乎又有人跳了下来。
随着周围池水一阵剧烈的晃荡,前一秒还在疯狂挣扎的公主忽地没了动静。
紧跟着,公孙筠秀感觉头上压力一轻,有人拽着她的衣领,硬将她拖出了水面。
空气涌进鼻腔的一刹那,她差点把肺都咳了出来。虽然非常难受,却仍是抑制不住地狂喜。感谢老天爷,总算没把她收了去!
“游得动吗?”耳边传来一声恶吼。
公孙筠秀定睛一看,下来救人的居然是陆惊雷。他手里搂着公主,似乎已经晕了过去。
“问你话呢!”
见公孙筠秀呆愣着,陆惊雷腾手往水中一击。掀起的水花打在公孙筠秀的脸上,一下子激醒了她。
发现这人还是一贯的混账,孙筠秀忍住动怒的冲动,顺从地点了点头。
“上桥!”
丢下这两个字,陆惊雷不再理她,飞快地往桥边游去。
公孙筠秀紧紧地跟着他,一刻都不敢松懈。可她到底不如他体力充沛,双臂又不及他修长,游着游着就被抛在了后头。
陆惊雷那头已经抱着公主上了桥,她离桥边还有两丈远。
“筠秀!快些游啊!”
“筠秀!别停!”
……
桥上,知已姐妹焦急地呼唤着她。公孙筠秀很想回应她们,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多余的力气。就在她撑不住又要往下沉的时候,一支□□伸到了她的面前。
公孙筠秀抬头,看见一个壮硕的身影,原来是陆惊雷的结义兄弟李克勇。几年不见,他的长相更凶恶了。
“快点抓住枪杆!”李克勇大吼,语气与陆惊雷同出一辙。
不敢迟疑,公孙筠秀立刻拼着最后一点力气抓住那枪,就像饿汉抓着香饽饽。
见她抓牢了,李克勇便用力把枪杆往回拖,将人拖到桥边,然后抓着她的手臂,像拎鸭崽似地把她从水里拎了出来。
一出水面,公孙筠秀才发觉原来水里才是天堂。
陆地上的寒冷比水中刺骨十百倍。她身上的热量一瞬间就消散得无影无踪,手脚也几乎同时失去了知觉,全身只剩下眼珠子还能动弹。
余光瞥见陆惊雷身上的白色中衣与公主鲜艳的红裙重叠在一起,对比那么强烈。哪怕人已经走远了,仍然让她觉得十分刺眼。
有人在喊:“快准备热水!把公主放到热水里!”
“怎么办?!水不够啊!”
“废话,当然先救公主!”
……
公孙筠秀想笑,可是脸上僵得厉害,竟是连嘴角都扯不动了。好冷,连眼珠子都不能转了。
“这是怎么回事?!”
模糊中,公孙筠秀只能凭声音认出说话的是她的表哥程仕之。他似乎刚刚赶到。
“快回房!把她的湿衣服脱下来!”
这一句是诸莹说的。
强撑住不断坠下的眼皮,公孙筠秀看见李克勇抱起自己,飞奔至最近的一间屋子。然后,男人们退了出去,诸莹和南彩儿剥下了她身上的湿衣衫。
皮肤暴露在空气中,公孙筠秀又是一阵猛烈的哆嗦,还好诸莹马上用被褥把她包成蚕蛹一样。一床不够,再加一床。
“怎么样?有没有暖和点?”小王遥焦急地询问着,语带哭腔。
公孙筠秀还是冻得全身发抖,整个屋子里都听得到她牙关打架的声音。
“这样不行!小遥,你再找几条干帕子过来,帮她把头发擦干。”诸莹也急哭了,“彩儿,你去装个汤婆子!没有热水泡身子,一个汤婆子总能匀出来吧?!”
不要这么说。
公孙筠秀想提醒她祸从口出,千万不可对皇家不敬。可她连自己的舌头都捋不直了,更别提说话了。
这时,有什么人闯了进来,诸莹她们皆是一惊。
“让开!”蛮横霸道的声音完全不给人反驳的余地。
陆惊雷……
公孙筠秀睁不开眼,感觉身子晃了晃,倒在某个硬物上,带着怦怦的心跳声。
“快喝!”
有什么东西塞进了她的嘴里。
唔——
公孙筠秀本能地抗拒,却听陆惊雷暴跳如雷地吼道:“不想死就快喝!”
不等她适应,下巴就被人掰起来,紧接着一股辛辣的味道随着冰凉的液体灌进了她的嘴里。
是酒。烈酒。
“咳咳咳咳——”
公孙筠秀被呛得猛咳起来,直咳得眼冒金星。
有只大手粗鲁地抚了抚她的背,不等她完全平复,嘴里又被塞满了。下巴再次被抬起,酒液接着源源不断地灌进她的嘴里。
“全都喝了!”
陆惊雷跟下圣旨一样,不许公孙筠秀有半点违背。
虽然神智已经有些涣散,但她知道他是对的。人都快冻成冰了,又找不到热水把身子泡暖,烈酒就是最好的选择。只是陆惊雷怒气冲冲的样子,不像是要救她,倒像是恨不能杀了她似的。
费力地将眼皮掀开一条小缝,公孙筠秀偷偷摸摸地观察了一下。
他的头发湿漉漉的,发髻歪歪斜斜,勉强结在一起,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眉眼和几年前区别不大,只是轮廓更深了一些,少了点稚气,多了几许风霜的味道。举止神色依然像从前一样,无论什么时候,都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他到底在气什么?气她无能,害他也不得不跟着跳下水吗?可最后公主是他救起来的,那可是大功一件啊……
喉头涌起一股热气,直冲头顶。公孙筠秀控制不住将嘴张开,打了个酒嗝。
见她的嘴唇不再绀紫,脸上也终于有了些血色,陆惊雷停止了灌酒的行为。
捏捏酒囊,还剩下几口,他一抬手,全部倒进了自己嘴里。刚才来得太急,他身上的湿衣还没换下,同样需要烈酒御寒。
程仕之觉得此举似乎不妥,但见他做得那么自然,一时竟找不出话来沟通。
“继续把她的头发擦干。炭盆用得多,要记得留条窗缝通风。”
这话陆惊雷是对诸莹说的。与其理解为拜托,不如说是命令。
诸莹根本没弄清他是谁,却被他的气势震住,唯诺地应承道:“是。”
这之后,陆惊雷知道自己该走了。可就在他准备把怀中的公孙筠秀交给诸莹的时候,一低头,瞥见一道雪白的沟壑。
不由自主间,陆惊雷瞳孔一缩,眉头也拧成了死结。
这里不是乐女们的房间,所以诸莹她们帮公孙筠秀脱下湿衣服以后,没能给她换上其他衣物,只是将人直接裹进了被子里。
离得较近的诸莹看到这一幕,立刻上前把人接过来,拉好被子,不让她再泄春光。
看她紧张的模样,陆惊雷忍不住嗤鼻。他又不是没见过公孙筠秀的身体,几年前她在祁山大病的时候,衣裳都是他亲手换的!只是那个时候她除了瘦还是瘦,现在却忽地丰盈了不少……
将脑子里的杂念抛至脑后,陆惊雷站起身来,准备离去,却在对上程仕之之后停了下来。
“程大人还想留在这里?”这不是询问,倒像是质问。
程仕之微微抬起下巴,仰视着高出自己半头的陆惊雷,发觉他的眉宇之间带着隐约的敌意。虽然不解原由,但程仕之还是彬彬有礼地回道:“在下这就离开,陆统领先请。”
陆惊雷嘴角一弯,挂起一抹略嫌不屑的笑容,人没动,两只眼睛更是肆无忌惮地开始打量程仕之。
程仕之纵是涵养极好,也被他弄得有些不悦。不甘心地回视他,却因为顶不住他莫名的坦荡,很快败下阵来。
陆惊雷是谁?
三年前不过是个无名小卒,三年后却成了大王子麾下的一员猛将。北泽军队中最年轻的统领。听说北泽大胜大邱的那几场硬仗他都有份参与,而且厥功至伟。
这个人很有能耐。除此之外,再无更多的信息。程仕之敢肯定,他与他并无交集。那他的敌意又是从何而来?
本来陆惊雷对公孙筠秀施以援手,程仕之还十分感激,可现在这份感激已经荡然无存了。
“程大人客气。”
像是打量够了,陆惊雷终于吐出几个字。即使只穿着单身,一身湿气,头发凌乱,他也一点儿不受影响,毫无狼狈之相。
怪人。
程仕之得出结论,视线一低,陆惊雷胸前悬着的一块翡翠便落进了他的眼里。圆润饱满的大肚弥勒佛坠,莹透中飘着一抹青翠,出乎意料地熟悉。
程仕之正想询问,陆惊雷却已经大阔步地离开了。程仕之挪了两步,强忍着,没有追上去。
夜半时分,公孙筠秀迷迷糊糊地,感觉睡在一旁的诸莹动了动。
以为她醒了,她便喊了声:“水……”
也许是之前喝了太多酒,她觉得渴得厉害。
诸莹没有回答。
公孙筠秀下意识地将手伸过去,以为会摸到诸莹的被子,没想到摸了个空。正觉得奇怪,就见一块阴影当头罩下。
下一秒,有人掐住她的下巴,低沉地问道:“我是谁?”
公孙筠秀用手背敲了敲晕胀的额头,想让自己清醒一点,可视线仍然十分朦胧。不过,这并不妨碍她认清眼前人。
“陆、陆惊雷……”
听到答案,陆惊雷嘴角一弯,露出满意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