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远行

费凌霜按捺不住先移开了目光,感受到男孩的眼睛仍停留在自己身上,她的脸不由窘迫泛红。心初乱手脚突然不听使唤,费凌霜的脚不知为何向前迈了一步,还是高度极低的一步,自然要被台阶绊到。

就在倒地前的一刻,男孩上手扶住了她,手在她的腰身处握了下立马松开。陌生掌心传来的暖意仍在腰间凝固不化,费凌霜全身仿佛被软化了。此刻,她的脚像踩了一团棉花,浮在半空中。

红儿在后面只看到男孩适时一扶,匆忙赶来查看一番,见费凌霜无碍后还不忘向男孩道谢。男孩适时问:“我看你家小姐已经没力气了,不如让我来背她?”

红儿听了大喜,她当然也想早点上山,连忙应下,“那就有劳公子了。”

“我不要他背。”思绪游离了好一会的费凌霜总算回过了神,一回神就是严正拒绝的架势。

不等红儿询问,男孩率先开口,语气异常柔和:“后面还有七百多个台阶,你确定要自己走?”

这个,她倒真不确定。如果男孩不提背她,她也许还能咬牙走走,如今眼见着有个偷懒的法子,她腿已经不听话的罢工了。但因为另一个确定的事情,她还是要继续死撑一下。

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男孩爽朗笑了,眼睛显得更加干净明亮,“你我都是小孩,男孩帮助女孩是应该的,授受不亲是大人们才会顾虑的事。”

红儿一愣,用怀疑的眼光看看费凌霜,见她确实神色异常,心里一惊。没想到自家小姐竟这么早熟?

费凌霜心中更是一惊,他这只比父亲矮一小截的个头,确定是小孩?不管心里怎么想,男孩这样一说,她再不答应,岂不显得她心思不正?

费凌霜不情愿的凑过去,男孩一把就把她背了起来。伏在坚硬宽厚的肩膀,全身的放松抚去了些顾虑。

男孩对着红儿:“加把劲,别跟丢了。”

说完,男孩脚下加速,跃过一节节台阶,背上却依旧稳稳当当。不一会男孩就甩掉红儿一大截。

看着目不接暇的台阶,费凌霜问:“刚刚为什么故意走的那么慢?”

“你说的不错,我确实是故意的。”

费凌霜看看眼前和身后,这才意识到这段路只有他们二人,陡然生出些不安,可一想到男孩干净纯粹的眼睛,顿时又觉得自己多虑了。

“你不用担心,我对你没有别的意思,至少现在没有。我刚刚上山的时候,偶尔听到有人盯上你了,这才故意放慢速度。原本只是想跟在你后面看看情况,没想到...”

“没想到看我走路的形象太滑稽,忍不住笑了出来。”

男孩熟悉的笑声传来,没有否定就是承认了。

男孩收起笑容,问:“看你的衣着打扮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府中怎不多派些仆人跟着。这盘龙山到了晚上,可不是多安全的地方。”

费凌霜忽然想起了什么,急问:“红姐在后面一个人走,她不会有事吧?”

“放心,他们盯上的人是你不是她。何况,她没你想的那么柔弱,自保不成问题。”

所以,红儿跟着她才是被拖了后腿,因为她很柔弱?

“看你的打扮,应该不是寻常人家的公子,怎么自己一个人?”

男孩又笑了,如山涧清泉,清脆悦耳,“我是自己偷偷跑出来的。”

偷偷跑出来,为了来这有九百九十九级台阶的天圣庙?还真是个奇怪的人,换做她,早就跑去集市好吃好玩了。

“你来天圣庙,想求什么?”

“求平安。”男孩声音沉沉的,不似刚刚那般轻松自在,“我二哥过几日要去塞外打仗,我想求天神保佑他平安。”

打仗?她飞快想了想,好像并未听父亲提起什么。不过,自禁足以来,她与父亲说过的话加起来不过两三句,还是“哼”“走了”之类的气话。即便父亲谈论过什么朝中要事,她也无从知晓。

“你跟你二哥的关系应该很好吧?”费凌霜说着,脑海中浮现出一个襁褓里的婴儿—她的弟弟费承志。

将来,她和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关系会这么好吗?

“嗯,很好。我相信,他一定会打胜仗回来。坐稳了。”

男孩轻盈一跳,跃过第九百九十九级台阶,稳稳落在地上。

费凌霜抬头,一座金碧辉煌的寺庙映入眼帘,寺庙背后的石壁中间嵌着一尊巨大的弥勒佛,左侧和右侧另分别嵌着两尊稍小的菩萨,这四尊菩萨和佛像在烛光的映照下金光闪闪。

“怎么?舍不得下来了?”男孩轻笑一声。费凌霜好似看到了他玩味的表情,连忙从他背上下来。

费凌霜窘迫地道谢:“谢谢。”

两人默默静立了一会,她是为了等红儿,而男孩似乎是在陪她等着。

“我叫萧鸿业,你呢?”男孩打破沉默,清亮的眸子泛着淡淡笑意。

费凌霜想了想,笑着回:“我叫魏如霜。”

“魏如霜”萧鸿业自己默念了一遍,转身有些郑重的说:“记住了,我不会忘的。”

费凌霜怔在原地,看着萧鸿业高大的背影,耳边还回响着他刚刚那句话。他指的,究竟是不会忘记那个名字,还是不会忘记她?

萧鸿业刚离开,红儿已站在身后。进到庙里,里面还有零星几人在烧香祈福,费凌霜环视了一圈,不见紫衣少年身影。她是头一回自己祈福,便学着其他人的样子,取香、点香、叩拜,再把香插到对应的香炉中。祈完福,费凌霜和红儿开始发愁晚上过夜的事,她两身上的袄裙虽还算厚实,但也抵御不了山顶的寒冷。况且,为了方便登山,她还将披风落在了马车上。

正打算破罐子破摔的时候,一名中年僧人朝她们走来,在僧人示意下,费凌霜和红儿跟在后面。走到一处僻静场所时,僧人停下来,转身客气的说:“过了前面的拐角就是二位姑娘的客房,夜深了,二位早点歇息,贫僧就不打扰了。”

费凌霜不解:“这位师傅,我们并没有提前申领客房啊。”

僧人:“一位公子把他的房间让给了二位姑娘,二位就请安心歇下吧。”

公子?难道是萧鸿业?

费凌霜:“他把房间让给了我们,那他自己睡在哪?”

僧人:“姑娘请放心,那位公子另有住处,已经安排妥当了。”

待僧人走远,红儿凑过来,说:“这位好心的公子不会就是小姐今天遇到的那位吧?”

费凌霜闷闷地说:“也许吧。”

别人以诚相待,她却告诉了个假名字,现在想来,实在是不应该。

这一夜,费凌霜头一回失眠了。

盘龙山抛开它那卧虎藏龙的传说,单独拎出来看,风景也极为秀丽。下山前,费凌霜趴在栏杆上,远眺了好一会。虽没赶上日出,底下景色已让人大饱眼福。可惜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她马上要下山回府了。

坐上马车,远远看到一匹骏马上有一抹紫色身影,费凌霜探出头,喊了一声“萧鸿业”。

紫色身影似乎听到了,朝她点了点头,策马而去。费凌霜望着那抹潇洒的背影,直至消失不见才回到车内,窗帘兀自落下了。一路的颠簸,犹如她的心绪,久久不能平静。

回到府中已是晌午,一下车她便看到家门口停了辆红漆马车,看起来经过了一番舟车劳顿,表面蒙了些灰尘,但仍不失精致,让人眼前一亮。

正琢磨着是哪个远房亲戚得了喜讯,在初二的日子来府中探望,一进门却瞧见一个分外眼熟的身影。“二舅?”费凌霜惊呼一声。

魏兴转过身,看见费凌霜,有些恍惚,顿了会,才笑道:“凌霜,几年不见,出落得越发水灵了,我一时都认不出了。”

魏兴再次见到样貌与小妹七分相似的外甥女,难免生出时过境迁,物是人非的感慨。在魏家那些兄弟姊妹里,他与小妹的关系是最要好的。

费修在魏兴身后站着,有些强颜欢笑。虽说是他修书到魏家,约定云婉产子后,送凌霜过去。魏家回信里问了他云婉的日子,他如实相告,没想到竟是这个意思。相比魏家的迫不及待,他原本打算过了上元节,再着手安排车辆的事。

费凌霜略过脸色不太好的父亲,拉着二舅话着家长里短。费修本想插嘴,说明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没想到魏兴三言两语就把目的交待了,当然并没有提到其中的原因。

得知二舅是来接她去卢城,费凌霜有种“心想事成”的感觉,心里暗暗佩服天圣庙的灵验,接着又不自觉想到了萧鸿业。他的祈福也一定会灵验吧。

紧接着,费凌霜怔住了,突然被告知今天要出发,她却对收拾什么行李一点想法都没有。所以,也丝毫没注意到身后铁青着脸的父亲。

二舅似乎不愿在这个家中久留,催促她去收拾行李。她只好跑进房间,看着满满当当的柜子,还是一脸茫然。好在红儿动作麻利,一会儿功夫便把紧要的东西都收拾妥当。

屋外,父亲和二舅还在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什么。兴奋劲过了,她才琢磨起来。她那封信不是没寄出去吗?二舅怎会主动过来接她?想着想着肚子里的话就说出了口:“二舅为何来的如此匆忙?我这边未曾透露出半点消息,难不成是姥姥那出了什么事?”

红儿手顿了顿,道:“魏老虽已致仕,不问政事,但魏家在朝中还是有人的,要打听些消息也不是什么难事。”

红儿提的朝中人她也了解一些,真要攀起亲戚,她还要唤那人“姥爷”。只是,这个“姥爷”并非她亲姥爷,且早在母亲那一辈两家的关系就疏远了,她在这个“姥爷”眼里,应是与外人无异,又怎会费心传出消息?除非姥爷亲自嘱托,还有些可能。

“小姐,到了卢城就不容易回来了,可有不舍?”红儿脸上未表现半分,内心却颇为矛盾。她也明白小姐和老爷的矛盾始终未化解,小姐在这个家并不快乐,换了环境也许会好些。但她一回想起那日晚上老爷脸上悲伤的神情,心中又有些不忍,才随口问了出来。

“...说没有是假的,毕竟这里也曾经有过很多美好的回忆。”

“等小姐在卢城待腻了,我们就回来吧,小姐的未婚夫还在这呢。”

“如果不回来,这婚就退了吧。”

红儿“啊”了一声,看着费凌霜明媚的笑容,不知她的话几分真假。虽然,她心里觉得配得上自家小姐的人极少,昨天偶遇的那位公子可以算一个,但可惜小姐早已指婚他人。

吃过饭,陈嬷嬷将费承志抱了来,二舅应是已经见过了,看到只是笑着逗弄了两下。费凌霜头一回看清弟弟的样貌,心中暗叹:倒是集了他父母二人的优点。

“小姐,卢城不比怀安城,一南一北的天气、饮食和生活习惯差异巨大,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陈嬷嬷眼眶泛红,凑到她耳边轻声说:“若是觉得不适应,还是回来吧,外面再好也不如自己家的。”

她只是笑笑,心领了陈嬷嬷的好意。父亲未对她说些什么,只是看上去有些没精神,眉间眼角多了几分倦意,显得苍老了不少。许是他连日照看妻儿,未顾得上自己休息。

临行前,父亲把拖欠的压岁钱给了她,她未拆开来看,而是给了费承志,当是聊表心意。她依次对父亲、云姨和费承志补了新年祝福的话,才正式告辞。

费修疲惫的说:“去吧。”

魏兴策马在前,马夫高喝一声,马车在两匹骏马的拉动下缓缓行驶。轿外那一声沉重的叹息声,费凌霜终是没有听见。

随着熟悉的景象渐行渐远,她心底里的沉重也慢慢消失。长这么大,她始终未离开过怀安城。如今,一路走来,她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阔,世界有多大。澧朝盛景绝非怀安城一处独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