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寒城荒月

十六、

十年生死两茫茫, 不思量,自难忘。

又是清明了,云还会如约的带着一束白花来, 她已经老了, 眼角多了许多皱纹, 鬓边也添了白发。她在逐渐老去, 让我不忍再看了。

相见争如不见。

我忽然间想彻底死去, 不见任何人。让所有的人都将我忘得干净。我不想再看到岁月在她们脸上刻下的无情烙印,不想再听到她们提及当年的那种慨叹和心痛。

我逼自己也忘记许多事情。可是,那些事没有忘记以后, 有一件事却越来越清晰了。我终于逐渐清楚了自己是怎么死去的。这么多年我一直刻意忘却,不愿记起。亦如我生时的落拓一样, 我也死得软弱卑微。

我经历了一场百倍艰辛的遗忘, 可事与愿违, 到最后终是牢不可摧地记住了,因为现实用挚热的烙铁狠狠地印在我的灵魂上了。

那个早晨, 窗外是淅沥阴冷的雨,它替我流尽了一生的泪。那天是清明节,我的生日。

我失眠了,打掉孩子后又失去了工作。

辞去那份工作后我一直找不到工作,是否连上天也觉得我这个人是多余的?我的要求并不高, 只要是一份可以清清白白的赚钱就可以, 我在街上逛了很久, 看见有贴招工启事的地方就去打听, 可是所有的老板都摇头, 因为我的年纪大了,他们只要18——22岁的女孩子。

最后去一家小餐馆时应征洗碗工时, 老板娘很好笑的看着我说你这个年纪能干什么?周围的人哄然而笑,我在笑声中无声地推门出来。

我只有28岁啊,可是现实告诉我,我已经老了。

在这个偏僻的小镇,28岁的女人已经老了。

回家的路上,我感觉自己象一个被宣判了死刑的人,看不到一点希望了,到家的时候,一屋子冰冷的面孔,然后是君的发难。

他知道了我打掉了孩子,我们吵了今生唯一的一次架,所有的人都责怪我的选择,这本非我的意愿。

一个女人若连母亲因为不能做,活着实在无趣。我的心一点点裂开了,没有泪,眼睛酸涩疼痛。

我无法让他明白,养育一个小孩子不是养条狗,管吃管穿就可以了,养狗不喜欢还可以卖掉或送人,孩子不一样啊,那是要用下半辈子去实践的承诺,也许榨髓敲骨都未必兑现的。我不想谋杀这个生命,长痛不如短痛。

我的解释没有用,吵架在君吼出一句话后结束,我无语无泪,怔怔的站在窗前。

叶露,你读那么多书有用吗?工作找不到,孩子也生不了,死了算了。

君的这句话推了我一把,本来我已经站在悬崖边上了。

读书,一直是我的快乐,我书架上密密的诗卷,曾经是君引以为傲的东西,他吼的这句话在我的意料以外,也超出了我能承受的范围。

也许他早受够了这样的生活吧,受够了我这样的人:我莫名其妙地走神,我神经质地失眠,我歇斯底里地写字,我可以把自己沉溺在自己的故事里,在一分钟前哭泣,在一分钟后欢喜。

也许我折磨着自己也折磨着他,他不再觉得把诗书塞满肠胃是什么修养和素质,那应该是得了肠梗阻。

他看着我时候,嫌厌地象看一个病恹恹的无药可救的负担。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我死也不想听到的,我失去了反驳的力气,只是木木地看着他,隔着冰冷的空气,我们原来还是两个世界。

百无一用是书生,我连书生也不是。

我奇怪自己还去念什么成人自考,还去读那么多鬼画符的书,还去写伤春悲秋的诗……我浪费着时间,浪费着金钱,也浪费了许多人的感情,我不是鱼,却逼迫自己生活在水里,做着一跃金门便化龙的春秋大梦。

我以为自己我行我素地逆风而行是件了不起的事,可我连做母亲的能力也没有,我活得如此失败,可悲的是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和命运作战的勇士,刑天舞干戚,猛志固长存。

滑天下之大稽。

世界在瞬间灰了,坍塌着,我的梦想零落成泥。

我的生命,在刀光血线中开始,因为胎位不正,母亲剖腹才生下我,那是清明节的早晨。

我的生命,又在刀光血线中结束。我终是背弃了初衷,没有选择古典的方式,在一个寒雨凄凄的清明之晨,拿惯了笔的手,换成一把刀,刀锋如雪。

刀锋如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