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汉已经烦透了华强路的快餐,但到吃饭时间,还是得兜回到这条路上来。这样的人生还有什么意思呢?不能不做你不喜欢的事情,不得不吃你不喜欢的饭菜。这样的人生,应该让人恶心透了!
但是,一切都得照旧下去,年复一年,一天天地重复下去。
当初娶到琼的时候,有那么一个月的时间,他非常的满足,浑身轻飘飘的,那就**风得意啊!
可惜春风得意就一个月,那一个月,胜过他过的三十年。
一个月后,他就明显地感觉到琼对自己的厌恶。虽然她一直在克制,可他还是感觉到了。一个人发现自己遭到别人的厌恶,那感觉比自己厌恶自己更恐怕。并且,他们不能交流这个问题,他不能向她索取实证,不能让她知道他已经感觉到了……
她为什么要厌恶自己呢?
这个问题,张汉都不敢问自己。
他骨子里是自卑的。他真的爱她,这种爱,就像一个收集古玩的人得到一个稀罕宝贝一样,他和她,是无法沟通的。
他无法钻到她心里去,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她一直都是温文尔雅的。但是,她开始变得冷漠了。她还是温文尔雅的,但她的确是冷漠了。当他跟她说话的时候,她常常听不见,心不在此;当他想伸手过去的时候,她及时地转过身去了。漫漫长夜,他在床上翻滚,她却毫无声息,好像她已经睡熟了。
其实她根本没睡。
孩子给她带来一些变化,母性的笑容一直在她脸上漂浮,像月亮前的云彩。但这变化并不是向着对张汉有利的方面。相反,他们更加疏离了。
孩子是她的另一个出路,她只注视他,和他说话——那孩子才刚刚会笑,她就整天和他说话了,轻言漫语,无限爱惜,好像他真的是个天使,是她的实实在在的美梦。
有时候,张汉听她和孩子说话,听得入迷了。她真的是个好女人,好母亲,他也很感动。但问题是,她要么对他视而不见,要么,就换上了平静得冷漠的表情。
张汉连表达自己的不满的能力都似乎失去了。因为她就像一汪水,她并没有任何过错,也没有触犯他。她完美,无可挑剔,辛勤劳作,家事操持得尽善尽美,儿子教育得智慧、优雅,像十足的贵族。
他成了透明的空气。她那态度,好像永远也不原谅他,就算他打算投胎重新做人,她也决不宽恕!
他真是感到无可奈何。
每天每天,出租车在市区绕老绕去,他面孔木然,脑子里就想这些想不清的问题。通过后视镜,他看见那“捞仔”面孔瘦削,十分精干的样子。
他没有发动车子,捞仔也不抬头,手里还忙着弄些玩意儿。他等着,看他说些什么,然后再考虑要不要把他赶下车去。
捞仔抬起头来,说:”司机大佬,麻烦您送我到蔡屋围吧,我急着呢。”
张汉喜欢听北方人称他”您”。这种口气让他想起刚刚认识琼的时候,琼说话的口气,她嘴里吐出的那些字眼,她温柔而带着女性气息的声音,让他怦然心跳。
张汉和气地说:”你再急,没有我肚饿急吧?”
他真的不想载这个北方佬了。
“真是的,十万分火急,要办事儿呢!”
“真的?”他觉得有些好笑,除了发生命案,火警,这城市街头,还有什么十万火急的?
张汉笑了:“十万火急啊?送鸡毛信嘛!”
他幽默起来,做出一付刚离开地道战或者地雷战的劲头。
“啊,师傅,你真是得闲说笑啊!”
张汉回头,看后面的家伙,不像是可以开玩笑的样子。他既不想严肃稳重的政府人员,也不像装腔作势的公司白领,更不像猴急猴急的小公司老板,也不是满街跑的送外卖、推销员或者房地产中介。
他也不像魔术师,魔术师都是演员,越来越假了。
“你说说看,”张汉说,“什么事情那么急,得司机大佬牺牲午饭来送你?”
“捞仔”微微一笑:”不瞒您说,我干的是福尔摩斯的活儿。”
张汉大声笑了:”丢你老母!”
福尔摩斯!真是癫狂啦,比魔术师还要癫狂!
“不信吗?您看看,从新秀到华中大酒店到人民桥,许多地方都有我的广告,还有手机号码。”
张汉顿了一下,他是经常看到那些小广告,除了办证、老军医之外,还有医保卡套现、信用卡套现,以及私人侦探。
张汉说:”哦,我看,你还真有那么点像啊。可我觉得,你像那个我认识的谁……”
“谁?”
“你不是在人行天桥上卖盗版光碟的吗?你又都干些什么?”
“卖盗版光碟?我还真没买过哦。我卖过假名牌运动鞋。”
“那你说说,你这福尔摩斯,什么的干活?”
“有个富婆怀疑她老公***,要我收集证据。”
“是吗?”
“对。我接手最多的就是婚外情的调查。”
“这么做,不违法吧?”
“放心,我是和律师合作的,许多他们不能出面的事情,都得我们才能做到呢。告诉你吧,要拍约会照片?要宾馆别墅床上抓现?要调查财产去向?啥都可以办到,而且不会有法律风险。”
张汉想了想,有一阵没吭声。他突然感到血往头上冲……他终于,明白自己郁闷又烦躁的原因了。而且,他突然看到了希望,看到了出路,看到了解决问题的路径。他脸孔涨红,嘴角裂开,阴阴地笑了。
他发动了车:”是到蔡屋围吧?”
“是的,谢谢啦!”
捞仔话没说完,他的车就冲过了天桥底下。
到了蔡屋围,捞仔递来一张红色的大钞票,张汉挡过去了。
“怎么,师傅,这是假钞?”
张汉根本没看那钞票一眼:“我想和你交过朋友。”
捞仔探过头来,一颗小脑袋在张汉的侧脸边晃了一下:“呀,师傅,你有心事。难道,赌场得意情场失意啦?”
“你会看相?”
“你还别说,我虽然没在天桥上卖过盗版光碟,可我在天桥上给人看相算命,是有些资历的……”
“别扯了!”
“好,不扯,师傅,有什么问题需要小弟帮忙,只管吩咐。多个朋友多条路,坐上你的车就是和你的缘分。”
张汉取出一张琼的照片递给”捞仔福尔摩斯”。
“还有别的资料吗?”
“她在市委上班。”
“是你的夫人?情人?仇家?”
“不用问那么多了。就查她和什么男人来往,到什么程度了。”
“明白!明白!”
“费用方面……”
“好说,好说。我们是有详细收费标准的,我给你看——”
捞仔福尔摩斯从文件夹里抽一张纸出来,递过去,但张汉不接,也不看。
“你看这样好不好,我呢,干出租,就没多少钱好赚,都交公司了,手里剩不下几个。你要是帮我办好了这件事情,以后只要你在这个城市里跑,我的车就是你的车,随叫随到!”
“哎呀,师傅,大哥,你太义气了!太义气了!”
“那就这样说好了?”
“好好好!我一定帮你把事情办好!”
“拜托啦!”
“大哥啊,你看哦,她如果是坐小轿车的,就麻烦一点,查起来比较有难度。如果都是乘公交车,就好办了。”
“她乘公交车。”
“哪,您是感觉呢,还是已经有了些证据?”
捞仔福尔摩斯一会儿说“您”,一会儿说“你”,张汉就觉得他不是正宗的北方人了。不过这没什么,张汉注意的焦点,已经转移了。
“是感觉。”张汉闷闷的说。
“要拍床上镜头吗?一般不是万不得以,比方说官司需要,都不会做到那一步。并且,那样做的成本很高……”
“可以不用。”张汉打断他“你记住我这台车,桑塔拉MN270。”
他们交换了手机号码。
二十二画室里的光线已经发生了变化,好像黄昏已经来临一般。
“张汉怎么样?”
罗滋理智上不想问这个问题,但还是问了。
也许他不得不面对。
“我担心的就是这个。”琼说,”他已经有感觉,用古怪的态度对我。我猜,他就待证实。”她停顿一下,”我想告诉他!”
“别!”
“为什么?”
“我不希望一切变得乱糟糟。”
“你以为会乱糟糟?”
琼也沉默下来。谁都不会轻易接受这样的现实,何况张汉!而罗滋,是绝对不希望给陌生人打扰,被俗世俗事打扰。他只要求她和他,在画室里,在精神里,在激情里相会,也就是说,他们在半空里相会,回到大家的地球上,城市里,他就不干了。
但是琼对爱情,虽然不要求证明,却和所有的女人一样,是要求给予的。
“我要和他离婚!”
(她是说:我要和你结婚!)“弗洛伊德说:‘丈夫充其量不过是情人的代替者而已,并非情人本身。’”
(他的意思是说:你没有必要把我变成你的丈夫。)琼从他的身边坐起来,眼光直直地看他。
当他慢慢转过头来回视她的时候,她大大的眼眶里立刻充满了泪水。
“啊,小姑娘,我伤害你了吗?你别哭啊!”
她真的像个小女儿,把头埋到他胸前。
琼在他的怀中哭泣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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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其实是个传统的女人,她的叛逆永远都不会彻底。她的要求,也是和大多数女人所要求的一样。
也许因为她有一个小男孩,她是一个母亲。
罗滋从来没有想过要结婚,他是个拒绝婚姻的男人。
对于他来说,要结婚,除非也是一种妥协,对世俗的妥协。
他认为,婚姻、教会和私有制,都应该遭到否定。人类文明的进程当中,这是未来重要的一站。
想到他的理想和追求,他立刻变成了勇士:“当然,驶向这个光明前景的车轮,只能首先从我们的身躯上碾过去……”
电话又响了。巨大的空间里,这细小的声音却像刀子一样,令他们感到刺激和不安。
“我记得我已经拔掉它了!”他说。
琼恐慌起来。
罗滋的手机关掉了,她的手机也关掉了。
关机的时间太久,解释就成了难题。
罗滋的心情也极度的压抑,欠身拿起电话听筒。
“喂?”
“我说,你小子不要太过分了!”
是罗滋所在艺术研究室主任陈衡。他不想让隔壁办公室的那几个博士听见,所以将声音压低。
“怎么啦?”
“你让她赶快回家去吧!”
罗滋感到自己内心里的忧虑,很可能已经酿成某种现实的事件。连陈衡这样信息闭塞的人都知道了,那是不是半个城市的人都知道了?他太忽略张汉了,琼也许不那么了解张汉,在这样的事情上,每一个丈夫都是百倍敏感和足智多谋的。
他捂住话筒叫琼穿好衣服,又凑近话筒说:”老陈,有什么问题?”
“你来了我们再谈吧!”
他不甘心,又问:”你知道什么了?”
“知道的不是很多,但知道一些。”
喜欢开玩笑的陈衡这次一点玩笑的意思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