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萧皇后燕燕快马加鞭赶往霍山,南院大王耶律斜轸风驰电掣直奔辽兴州的那个晚上,有个人同样如流星赶月般一路西去,直奔祖州。这人,便是北院大王兼于越耶律休哥。
“北大王深夜来此,末将疏于迎迓,祈谅!”
得城门守将通报,祖州节度使赶来迎接,他曾在休哥麾下做过几年将领,知道他作风严谨,对部下要求极高,因此一看到他冷峻的面色便紧张地赔罪。
休哥道:“你不必惊慌,本王奉密旨而来,本无意张扬。”
一听他的话,节度使立刻就问:“是否与喜隐有关?”
“正是。”休哥取出一卷软轴,“祖州节度使耶律古达接旨!”
“臣,接旨!”耶律古达恭敬行礼后,双手接过卷轴展开,见上面写着一行字:“喜隐逆反,屡赦不改,立斩不怠,其妻女就地安置。”下有皇帝玉玺为证。
喜隐,太祖嫡曾孙今夜命休矣!
一股乍来的冷风穿堂而过,节度使捧着圣谕的手微微一颤,感到嗖嗖凉意扑面,轻轻将圣旨卷好,他说:“末将这就差人去办。”
少顷,几个刀斧手带着锋利刀械往西北方的石房子走去,休哥与耶律古达使跟在他们身后,另有双方的护兵相随。
进入石房子前,耶律古达先让士兵将房子严密包围住,不许外人踏入。喜隐的桀骜不驯与叛逆是出了名的,他可不想执行圣旨时还要来场战争。
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当看到皇帝密旨时,耶律喜隐并没有暴跳如雷,反而大笑起来:“哈哈,终于有敢杀我的人啦!”
他的狂妄令休哥皱了皱眉,刀斧手则没给他更多表现个性的机会。
“喀嚓!”刀光闪过,转眼间,他已身首异处。
随后,他们去内室寻找他的妻女,却发现萧依兰抱着她的女儿躺在床上,已经没了呼吸,床边案桌上的木碗内,装着没有喝完的药水。
耶律古达俯身闻了闻,满脸惊色地对休哥说:“王爷,断魂草!看来夫人早为今夜做了准备。”
“显然如此。”休哥转身看了眼衣着整齐,眉头微蹙的萧依兰,不无悲伤地想:有那样一个不安分的丈夫,她恐怕早就没了活的希望。
“仔细殓尸,天亮后通知喜隐族人处理后事。”
“末将尊令!”
翌日,耶律喜隐与他夫人、女儿的尸体被族人安静地抬走,除了几个女人对着萧依兰和女孩的死惋惜了几声外,没人对喜隐的死感到惊诧,反而有种松口气的感觉。休哥理解他们,活着的喜隐就像一座耸立在他们面前的火山,每次迸发都会给他们带来死亡威胁,因此他死了,大家都安全了。
那天午时刚过,他正准备离开祖州,忽然快马骑卫送来急报:天子驾崩!
脑袋仿佛被一把冰冷的铁锤砸到,他差点从马上跌落。虽然离开陛下时,他已有不好的感觉,但得知陛下驾崩,他仍感到超过预期的痛苦自胸口扩散开来,而他知道,这份痛苦,更多的是来自于对那个就算做了皇后,仍有着小女孩情怀的清纯女子的仰慕与关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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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个月淡星辉的夜晚降临。
新升的御容帐内,铺着白绢黑纱的青石板上,耶律贤仿佛熟睡般静静地躺着。他的身体已经按照契丹皇族的习俗,被御容院的小底们用药水清洗过,并穿上了铜丝网衣,因此四肢笔直,覆盖在紫绸寿帐下的身体轮廓清晰。
“贤宁,你已经睡了足足两日,该醒了!”
燕燕伏在他身侧,颤抖的手指抚过他安详而俊美的脸庞,轻柔地跟他说着话,脑中回想着她与他的一切。
镜湖边初次见面时,他美妙的苇叶声吸引了她;再见面时,他替她和她父亲解围的义举感动了她;他逼她进宫嫁给她时,她怨恨过他;最初嫁给他的一年多,他
包容她的任性,接受她不与他圆房的无理要求,以温柔的耐心和炽热的情怀溶解了她在他们之间筑起的冰墙;他用爱为她撑起一片天空,让她在他的庇护下自由飞翔;身中蛊毒时,他用笛声消除她的病痛;失子之痛时,他用坚实的怀抱给予她安慰与呵护……
千百个回忆层出不穷地浮现在脑海里,过去种种在心头回荡,她忽略了青石板透来的阵阵寒气,忘记了身边所有的人和事,只是沉浸在与他相伴十三年的既伤痛又甜蜜的回忆中。
“贤宁,你怎能就这样丢下我?”
她伤心地问,指尖温柔地拂过他的双眉,仿佛再次看到他站在御亭内,凤目斜挑,浓眉高举地回答她:“没错,我选的就是你!”
再抚过他轮廓完美却冰凉如雪的唇,忆起多少次与他唇齿相亲的感觉,她终于难忍悲伤地趴在他身上哭泣,泪水浸湿了覆盖在他身上的紫绸寿帐。
跪坐在屋角陪伴她的石兰,目睹她摧心剖肝的伤痛早已掩面饮泣,却不敢上前劝慰,此时此刻没有言语能平复皇后的悲哀。
耳边传来脚步声,燕燕心头一怒:她已经说过不准人进来,这是她与贤宁的世界,容不得他人介入!“出去!”她直起身,头也不回地寒声命令。
脚步声顿住,但仍有一人大胆走近,气得她猛然回头,却是耶律休哥和福新、煌等贤宁的亲信,不由恼怒地说:“都给我出去!”
“恕臣这次不能遵旨!”其他人应声站住,唯有休哥照样迈着大步走过来,无惧地劝导她,“请皇后陛下以江山为重,节哀顺便!”
当看到福新捧在手中的东西时,她明白他们将要纯金面具封锁耶律贤的头部,那意味着她再也不能看到他的面容,感觉到他的存在,而那,就象用刀活生生地将她的心脏挖出来。
“不!你们走开,不准碰他!我要看他!”她张开双臂护在青石板前,充满泪水的目光凄厉而悲哀。
休哥高大的身躯一颤,“噗通”一声跪在了她的面前,痛苦地哀求她:“皇后陛下如此悲伤,大行皇帝的圣灵如何能安?恳请皇后陛下珍惜凤体!”
其他诸人也都跪了下来,个个泪流不止。
休哥虎目含泪地劝导她:“吾皇遗诏已公诸于众,三房四帐皆往云州来,为了吾朝无数的臣民百姓,为了陛下年幼的皇子皇女们,请皇后陛下移驾御书阁,臣有要事禀报!”
他的话如当头棒喝,令因伤痛过度而失了神智的燕燕霍然想起她与贤宁的孩子,也想起了当下所面临的局面,不由心头既是悲伤又感惶惑,转身伏在贤宁的身上,哀恸泣吟:“曾是双偕伴天飞,天崩燕毁何堪危?……贤宁啊!”
不忍见她继续悲伤,休哥起身过去扶起她,对福新说:“这里交由太师照顾。”
福新点头,“好的!”
“娘娘……”同样哭得双目红肿的石兰抹着眼泪过来,协助休哥扶起燕燕。
这次,燕燕没有抗拒,她恋恋不舍地凝视着耶律贤,伸出手再次抚摸他冰冷的脸,知道此一转身,她只能在回忆中再见这张脸。
心中有千千万万个不舍,但她知道自己终究与他已天人两隔。
回到御书阁,看着四周的摆设,她更加黯然销魂。这里没有一样东西不勾起她对他的回忆,就连空气中淡淡的药味也让她痛苦地意识到他再也不会出现在这里,再也不能与她商议国事,再也不需要她为他念奏议写御批……
心,从未像现在这样空洞得如同无底深渊——黑暗而冰凉!
泪水,再次无法控制地涌出眼眶,可在深深的悲痛中,她也感到一股无名之火在心头窜起。
“贤宁,你辜负了我!”她忽然抓起御座上的软垫用力摔在地上。
“皇后?!”跟随她进来的耶律休哥大吃一惊,在她将案桌上的笔砚扫落地上时急步赶过来抓住她的手,“冷静点,皇上并没有辜负你!”
“他有!”燕燕甩开他的手,却因用力过猛而踉跄欲倒,休哥手疾眼快一把抓住她,她抬起满是泪痕的面容,悲不自胜地哽咽道:“十三年前他就不该册封我,更不该在强娶我并让我爱上他后,在我全心全意想跟他过一辈子时撒手而去,将我和孩子们孤零零地丢下,他就是辜负了我,这一切你最清楚!”
不忍与她的泪眼相望,他揽过她,让她的头靠在他宽阔的胸前。不过两天时间,她花容憔悴,黑眸红肿。有好长一段时间,他因心中充满怜惜而说不出话来,只是静静地站着支撑着她,直到她的哭声渐弱,身子不再颤抖,他才将她扶坐在椅子上,往她手心里塞了块帕子,轻声问:“感觉好些吗?”
直到此刻,燕燕才发现自己再次把他的衣服当了擦泪帕子,可是她并没有感到羞愧,因为他刚才的举动充满了兄长似的关怀,而那,正是此刻她急需的安慰。
吸吸鼻子,她站起身说:“不好,我要回贤宁身边去,其他事以后再说!”
“不,你不能去。”休哥拦住她。
“为什么不能?我要再见他一面!”
休哥看着她眼中滚动的晶莹泪珠,既不忍拒绝她,又担心看到后她会更伤心。
契丹皇室的习俗,先皇驾崩后要尽快用药物清洗尸身,然后穿上铜线网衣,面部套上纯金面具,这样做不仅是为了维护帝王最后的尊严,也是为了保护尸身不过早腐烂,因为帝王遗体将在御容帐内放置很长一段时间,直到陵寝就绪方可入葬。
“那里有福新在,皇后不必担心。”
“不,我要亲自为他做所有的事!”燕燕推他,“让我去!”
“皇后不该感情用事!”
就在休哥不知该如何劝阻她时,门口传来熟悉的声音,他暗自舒了口气。
“二郎?!”燕燕惊讶地转头,见韩德让与耶律斜轸风尘仆仆地走进门来。“你们这么快就到了?”
“不算快。”他俩大步走进来,韩德让面部表情严肃地看着她,“得知皇后因伤痛不理朝政,臣直想肋生双翅立刻赶来促皇后上朝。”
他语气中毫不掩饰的指责,让休哥和斜轸都担心语气太重,怕皇后无法接受。
果真,燕燕听到他的话,当即面色一沉,可尚未开口,就见他单膝跪地,一手按在胸前俯首对她行了个君臣之礼,道:“请皇后陛下容臣将话说完。”
见他如此,燕燕再气也得按捺着,“你说!”
他望着她不悦的眼神,沉重地说:“吾皇驾崩,天地俱悲,臣知皇后五内俱焚。然,国不可一日无君,如今遗诏已传遍邦域,太子即位当是第一要务,否则大位虚空,天下必乱。臣与南大王一路行来,与多名藩王相遇,都说来凭祭先皇,却都带了部族军,如此关头,皇后不思大事,一味沉浸于悲伤中,实非大行皇帝之所愿,也非臣等之乐见,还望皇后陛下振作起来,立即赶回云州,扶立太子登基!”
听到他的陈述,燕燕惊出一身冷汗。伴随耶律贤共理朝政十多年,她当然知晓皇族中错综复杂的关系,而这关乎到儿子的前途与性命,她岂能轻忽?于是忙招呼他,“二郎请起,这是我的过失!可贤宁尸骨未寒,他们真敢有所行动吗?”
“未雨绸缪当无忧。”韩德让起身。
燕燕让他们三人坐下,焦虑哀伤地说:“天塌一角,帝崩一朝,贤宁猝然离世独留我主政,太子年幼,族属强势,边境又时有战事,我今后该怎么做?”
耶律斜安慰她,“别担心,只要皇后陛下信任我们,护主、平乱、戍边,自有我们在!”
燕燕立刻回道:“你与二郎是贤宁亲选的顾命大臣,休哥是贤宁倚重的朝臣,而且你们都是我的好朋友,不信任你们,我还能信谁?”
“这就没问题了。”斜轸豪爽地拍拍胸口,“皇后陛下就依二郎刚才说的,尽早宣布太子即位,如有人想作乱,我第一个不饶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