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守备森然、阴气重重的牢房内，两只燃烧的火把照亮了狭小的牢房，披头散发的耶律夷腊葛口被堵塞，四肢被缚地靠在铁牢栏杆上，猩红的眼睛大张，带着希望和焦虑瞪着黑乎乎的牢门。
他不相信再过几个时辰，自己就将身首异处！不相信贤宁会真的杀他！
牢门终于传来声响，沉重的铁门开启，一行人缓缓走来，领头的是他熟悉的刑狱官右夷离毕。
当看到刑狱官身后明亮的灯笼簇拥着一个娇美如花，气质如兰的年轻女子进来时，他以为自己死了，正看到天界异象。
然而，这不是异像！美丽的女子走近，他趋前，头重重地撞上铁栏，那剧痛让他确信这女子是真实的，而他，还活着！
女子明亮的眸子往他身上巡视了片刻，秀丽的眉头皱着，颇具威严地对刑狱官说：“解开他！如此森然大狱内，还怕他逃走不成？”
一向强硬的刑官俯身一拜，惶恐地说：“微臣不敢，只因他整日持栏怒吼，吵闹着要见皇上，臣属才不得不下令将他绑缚，请皇后恕罪！”
皇后？！耶律夷腊葛大惊，眼前这个美丽的女孩儿是贤宁的皇后！
看到她，他的心里生出了希望，皇后代替皇上来看他——他，有救了！
燕燕看了眼神情激动的耶律夷腊葛，对刑狱官说：“他是因为要见皇上而不得，才那样做，现在我来了，他不会再吵闹，松开他吧，我要同他说话！”
右夷离毕似乎很迟疑，燕燕知道他惧怕耶律夷腊葛危害她，于是对牢里的人说：“耶律将军，我让他替你松绑，你愿意与我安静地说话吗？”
耶律夷腊葛连连点头。
她对他微笑，“我相信你是一个言出必行的男子汉，绝不会食言！”
这次他猛地扬起了头，眼睛瞪得很大，似不满她对他人格的质疑。
燕燕转向身侧的刑官，“开门，为他松绑！”
右夷离毕无奈，只好让狱卒打开铁栅，替牢里的耶律夷腊葛松绑。
不理右夷离毕的反对，燕燕走进铁栅内，她不相信拼死救助贤宁的人会伤她。
“监舍窄陋，罪臣不敢唐突了皇后！”耶律夷腊葛说，没想到她会进来。
燕燕没有回应，命右夷离毕和众狱卒退出后，在铁栅内与他对面而坐。
雷光端来一张矮桌，放在他们之间，石兰、白玉将她们准备的菜肴美酒取出，摆放在桌上，然后众人逐一退出。
看到满卓都是他平日最爱吃的菜肴美酒，耶律夷腊葛眼中的希望之火渐渐熄灭，乱须中的嘴抖动得厉害，哽咽叹息：”贤宁，果真要我死！”
“不！皇上从不欲你死！”燕燕直言道
，”数月来，皇上一心保你，不惜罔顾事实，为你开罪，触怒众臣。可惜你擅离职守，致使先皇被弑，罪不可恕，满朝文武除太师一人，竟无人出面为你说情，皇上的坚持只引来众怒，累及大辽！”
耶律夷腊葛悔恨不已，但仍抱着希望，”臣……有罪，可贤宁不会杀我！”
燕燕忽然起身，双膝跪地对他拜下，惊得他也跟着跪地，却听她说：
“皇上病体未安，特遣臣妾前来，再谢将军当年冒死相救之大恩，此生此世，臣妾与皇夫必以亲人之礼祭拜恩人！”
“皇后，罪臣担待不起帝后之礼，也不愿食这送死之宴！求皇上开恩……”
耶律夷腊葛伏于地上，涕泪俱下。
燕燕含泪道：”将军所言，正是臣妾来时皇上的大恸之声。皇上平生命途坎坷，不及四岁便亲历刀光血影，将军于他，有救命再造之恩，杀你如断他手臂，他又何尝舍得至亲好友的你，就此与他天人永隔？然而，法不容情，皇上身居帝位，更受天条律法所缚，纵使为你惋惜悲悯，也不可逆势而行。将军深明大义，济难扶弱，难道愿意看到你冒险救护的贤宁，因你之过，与你同赴黄泉？”
“不，罪臣不愿！罪臣敬重爱护贤宁啊！”耶律夷腊葛失声痛哭。
她处处称皇上，唯独论及死亡才改称贤宁，其用意之深，触痛了他的正义善良之心。她字字句句都是理，声声切切皆是情，他又焉能不被感动？
己身之罪己身担，他不是贪生畏死之徒！
不顾自己失态，他悔恨地说：“致吾圣主，罪臣愿认罪伏诛，只是罪臣妻年前已亡，如今族人俱已没入瓦里，唯忧八岁独子……”
他哭声断绝，燕燕心中悲伤，强忍泪水起身，双手扶起他，说：“皇上已将你的儿子留在御帐官为役，等他年长时，皇上赦免他，让他承继你的衣钵！”
“谢皇上、皇后恩典！”耶律夷腊葛伏地垂泪拜谢。
燕燕再次扶起他，诚恳地说：“将军请起，容臣妾代皇上为你送行！”
而后，她绕到他身后，亲手为他梳头，替他换上了她带来的一套新衣。
见她如此，耶律夷腊葛泪流满面，羞愧地说：“罪臣赴死，不敢叨扰皇后！”
燕燕反驳道：“将军英武一生，就算今日有罪，也要死得尊严堂皇。再说将军是臣妾与夫君的恩人，臣妾理该如此，以了却皇夫心愿。”
“得皇上皇后真心相待，罪臣只求早日投生，再侍候帝君！”耶律夷腊葛悔恨交加地说，频频拭泪，心中之气已渐渐平息。
他不愿死，一是气皇上忘记两人情谊断他死罪，二是忧年幼儿子无依，如今得知皇上并无忘记他，又见儿子有
了安排，心事了结，反而坦然了。
穿戴整齐后，燕燕坐回案前，斟满酒杯双手奉上，“臣妾替皇上敬你一杯！”
他容色一整，庄严地接过酒杯，朗声道：“罪臣借花献佛，就此敬皇上皇后一杯，祝前半生坎坷的贤宁，后半生因有皇后的陪伴而福寿双至！”
俩人对饮，燕燕不时为他夹菜斟酒，俩人仿佛多年好友般闲聊着，直到窗外露出明亮的晨曦，牢房被打开，夷离毕带着狱卒、刑官等进来时，燕燕才再次跪在他面前，含泪道：“将军对贤宁的救命之恩，贤宁与燕燕终身铭记，请将军一路走好，勿念后事！”
耶律夷腊葛搀扶起她，豪爽一笑，双膝跪地深深一叩首，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聪慧贤达，睿智过人，罪臣泉下定护佑皇上皇后治国平安！”
说完，他起身，迎上带他前往刑场的众官。
见此刻的他，从容大气，鬓发整齐，面色刚毅，再没了先前的颓唐潦倒、焦躁愤懑的暴戾之态，满室官吏莫不对皇后的胆识和苦心深感佩服。
目送他走上死亡之途，燕燕的泪水终于再也忍不住地涌出眼眶。
守护她一夜的白玉、石兰和月山、雷光伴她返回寝宫，迎面见到等待的皇上。
“燕！”同样一夜未眠的耶律贤双手握住她的肩，俯身凝视着她。
即便清楚地掌握着整个晚上狱中的每一个消息，他仍心惊于她的眼泪和憔悴。
燕燕偎在他怀里，不在乎自己形容狼藉，衣服起皱；不在乎身边有光彩照人的惜瑶，巧笑倩兮的燕奴，娇俏可人的琴花和鸢儿；不在乎似有所思的耶律煌和其他侍卫咄咄逼人的目光，更不在乎他的一身华服荣装，含泪道：
“生得光荣，死得慷慨，此乃英雄豪杰之所求。耶律夷腊葛从容就死，堪称男子汉大丈夫。可惜，他的死终究是咎由自取，这岂不更令人悲哀？”
说完，她推开他，摇摇晃晃地进屋，倒在床上。
白玉和石兰知道她心里难过，便取来热水，替她擦洗更衣，而她，未等她们做完，已经流着泪睡着了。
耶律贤让白玉、石兰和月山、雷光去睡觉，屏退陪伴左右的小底，上床躺在她身边，将她泪湿的脸搂在自己胸前，俯下头亲吻她的额头，充满感激和怜惜地说：“谢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
熟睡中的她砸了砸嘴。
以为她醒着，他忙略微推开她低头察看，却见她不满地咕哝着钻进他怀里，紧紧抱着他。于是，他知道她是熟睡的，否则不会如此热情地拥抱他。而他，断不会错过任何她自动送上门的机会。
满意地抱着她温暖的身体，一夜未合眼的他，也很快沉入了梦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