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燕病了,饮食不思,夜有惊梦,神思恍惚,且不时呕吐。
耶律贤失去了田猎的兴趣,须臾不愿离开她,但他并没有疏忽自己的责任。为期两个月的狩猎如期举行,他将指挥权交给两院枢密使及北院大王,自己则留在宫中陪伴皇后。
夜,清寒而迷离,皎洁的月光笼罩着天地,将粗犷苍茫的荒原河流变得富有诗情画意,柔情如丝。
“贤宁,我会死吗?”
床上,燕燕半坐半躺地倚在耶律贤怀里幽幽地问。服了太医的药,她胸口不再那么痛,神智也清醒了一些,可仍感觉全身无力,仿佛身上的每一根骨头都被人抽走了。
“会。”听到“死”这个冷酷的字眼自她口中说出,耶律贤心口抽痛。他双手捧起她的脸,凝着她失去光泽的眼睛,温柔地说,“我们每个人都会死,可是,只要我活着,你就不会死!”
燕燕在他的手掌中笑了,“你是我的君王,君无戏言,我信你!”
看着她凄楚的笑容,耶律贤感觉如同秋末的河水泛着透心的凉,这是自前日被耶律休哥送回来后,她首次露出笑容,可这笑容里没有了往日的轻松愉快,却有着恐惧和茫然——对死亡的恐惧感,对病痛的无力感,这都让他感同身受。
“你的确该信我,我不光是你的君王,更是你的夫君,我要你好好活着,与我在一起,就我们俩,谁也不离开谁!”
这不是花前月下的情话,也不是山盟海誓的爱语,可却比任何情话和爱语都更能打动燕燕的心。
泪水潜上眼窝,她噙着泪微笑、承诺:“我答应你,好好活着,与你在一起!”
他注视着那莹莹泪光,良久,然后俯身,用嘴吮去了滚动的泪珠。
在他们的帷帘外,惜瑶带着侍寝小底和汤药小底侍夜,听着他们的对话,燕奴琴花都忍不住垂泪,鸢儿坐在那里把脑袋抱在膝盖上低声啜泣。
她们为皇后焦虑,为皇帝担心。皇后这两天遭的罪她们都看见听见了,那一声声痛苦的呻吟纠结在她们心中,而皇帝陛下亲自照料皇后的行举,也让她们深感震惊,以至于两天来她们谁也不敢离开帝后身边。
惜瑶同样担忧皇帝陛下的健康,陛下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可如今他甚至无法掩饰自己的焦虑和烦躁。她第一次看到他这么情绪化,因此,她非常嫉妒。虽然皇后看起来的确病得不轻,但不过是生病,并不会死人,可皇帝陛下竟降尊纡贵,不仅朝夕陪伴看护,亲自喂汤喂药,还兴师动众地寻医找药,动辄对太医勃然大怒……只有在皇后面前,才表现出他的温柔和耐心。
这让她深感不平。以前,无论是身为地位尴尬的二皇子,还是身份崇高的至尊皇帝,他从来没有对任何人、任何事如此在意过,就连渤海妃当初为他怀孕、生女儿时,他都没有在意过,照样让她们母女另帐独居。因此这次看到他如此在意萧燕燕,挑起了她深藏在心的对旧主人的怜悯和追忆,也激起了她对萧燕燕的恨。
她实在弄不懂,十七岁的萧燕燕究竟是靠什么手段迷住了心思深沉、阴骘孤傲的陛下?
那个女人真该死掉!
想到自己失去的帝宠,她在心里恶狠狠地咒骂着。
然而,不管耶律贤是如何地期待她早日康复,或者惜瑶是如何地诅咒她早日死掉,燕燕的病情仍然时好时坏。
半个月后,奉召而来的燕王韩匡嗣赶到了,顾不上满身疲惫与一身征尘,一下马,就随迎接他的惕隐和太师直接来到御帐拜见皇帝与皇后。
“陛下,臣来迟了!”一见到耶律贤,他急忙俯身一拜。
“爱卿请起!”耶律贤过来亲手扶起他,感激而又焦虑地说:“朕知道你日夜兼程赶路辛苦,可眼下,朕只能寄望于你,请爱卿速替皇后诊治吧!”
说完,他让休哥和福新等人守在外面,自己亲自给韩匡嗣引路,走入内殿。
当看到床上萎靡不振的萧燕燕时,韩匡嗣震惊得差点将手中药箱摔落地上。自幼看着她长大,她就像一个精力充沛、美丽活泼的精灵,总是美眸闪闪笑容灿灿,可此时,躺在他面前的女人,犹如一片秋末的坠叶——枯黄而萎顿。
顾不上寒暄问安,他让屋里的宫女侍奴出去,这是医生问诊看病的需要,但见皇帝陛下无意离开,他也不能多言,匆忙洗手后走
到床边。
燕燕已经伸出双手让他诊脉,口中喃喃低语:“燕王辛苦了!”
“臣不辛苦,娘娘受苦啦!”韩匡嗣有礼地回应后坐下,把右手的两根指头轻轻搭在她手腕上的寸口脉上,才一会儿,他面色变了,再翻过燕燕的手掌,用指甲轻轻按压她的指尖,神情愈加凝重。
“备银针!”他转向与他同来的弟子。
银针送上,他要皇后张开嘴,歉疚地说:“会有点痛,请娘娘忍一忍。”
说话间,他动作利索地往舌下一扎,这几天饱受痛苦,对这一针,燕燕只感到些许刺痛,并无大痛。可是,当他将手中的银针从她口中取出后,不仅燕燕,耶律贤和韩匡嗣也都面色大变。
扎进去前雪白的银针,此刻变得乌黑。
“爱卿,这是……”耶律贤开口惊呼,但随即面色悚然,显然,燕燕的病是因中毒引起!难道她误吃了什么?或者是有人投毒?!
无论什么原因,他的内心都涌起了熟悉的惊惧和愤怒。
“煌!”他对着帐幔喊。
“臣在!”帐外传来耶律煌的声音。韩匡嗣进来时并未见到煌,但熟悉耶律贤及其贴身近臣的他并不感到吃惊。
“所有人都到殿外去,不经传唤不得进殿!”
“臣遵旨!”
确信偌大的殿内再无外人后,耶律贤转而询问韩匡嗣:“爱卿确定皇后的病是因中毒而起的吗?”
“没错,银针和脉象都显示皇后中了毒,但究竟是何毒,臣一时还判不准。”
“那就是说爱卿还无法开出药方?”得耶律贤焦虑而失望地问。
韩匡嗣摇摇头,谨慎地说:“如果皇后没有怀胎,那臣的药方不难开,可如今这药关系吾皇子嗣,臣不能草率。但臣一定尽快查明皇后所中之毒,对症下药。”
耶律贤微微颔首,眼下也只能这么办。
韩匡嗣又询问燕燕:“皇后生病前可曾吃过什么怪异食物?”
“没有。”燕燕无力地回答,得知自己身中无名之毒,她既震惊又愤怒,从来没想到居然有人会给她下毒!
韩匡嗣沉思片刻后,对燕燕说,“皇后,请让臣看看皇后的眼睛。”
燕燕答应。
他起身,翻开燕燕的眼皮仔细查看她的眼球,之后,换了燕燕的另一只手再次把脉,而这次所花时间更长。
见他半闭着眼睛,仿佛老生入定般一动不动,耶律贤知道他正在试图找出燕燕的病因,因此安静地坐在一边没有惊扰他,心里,却如万马奔腾,纷乱不已。
有人想害燕燕,那个人,会是谁?!
能够下毒又不引人注意,这个人必定是接近皇后的人,但燕燕的食物一向由石兰准备,石兰是绝对不可能害燕燕的。那么这个人会是谁?燕燕的食物未经御膳房处理,那么尚食局里就算有人要害她,也没有投毒的机会,这毒又是从何而来?
疑问很多,毫无头绪,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有人想害她,而且是处心积虑!
光知道这一点,就足以让他寝食难安。
“臣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就在他心念电转间,忽见韩匡嗣起身叩首道贺,不由惊问:“朕如身陷烈焰阵中,何来喜事?”
“皇后娘娘玉结珠胎,此乃吾皇大喜。”
“此话当真?”耶律贤闻言惊喜交加,也疑心重重,看了眼同样震惊不已的燕燕,“怎么可能呢?前面的太医都未曾看出。”
“因皇后体内此刻阴毒郁结,气血游溢经络,掩其精华,加上皇后孕期尚不足两月,因此脉象微弱,稍不留意就会滑过。”
听到他的解释,想起前头的每个太医都说过皇后脉象极弱,耶律贤相信了,他抚摸燕燕的脸:“燕,你听到韩爱卿的话了吗?我们要有皇子或皇女了!”
“嗯——你,高兴吗?”得知自己怀孕,燕燕既惊讶,又高兴,但她更关心耶律贤的想法。
“是的,我高兴,非常高兴!”他激动地说:“为了我们的皇儿,你要振作好起来!”
“我会……”燕燕转目看着站立在床头的韩匡嗣,喃喃地说:“请燕王救我和我的孩子!”
“皇后无忧,臣定倾力而为,只好皇后娘娘!”
随后,他走到外面,与替皇后诊
治的几位太医一起商议,并看了他们为皇后开的方子,提著自己的建议。
这些太医都与他熟悉,知道他家学渊源,医术高超,再见皇帝皇后都很信任他,因此都遵从他的建议,修改药房,重新拟定治疗方案。
帷帘内,耶律贤对燕燕耳语:“燕,此刻你清醒吗?”
“是的。”尽管燕燕感到精疲力尽,头脑昏昏,但见他神色紧绷,还是打起精神回应他。
“那我要你记住,中毒的事不要声张,以免打草惊蛇,我会让人速查!”
“我……明白。”燕燕撑起沉重的眼皮,虚弱地说,“可是,我好害怕……”
他抱住她,“别怕,有我在,我会保护你!”
这句话的确安抚人心,燕燕长吁一口气,“那……我要睡了……”
“睡吧,我让白玉来陪你。”他轻吻她的额头。
模糊地感觉到搂在身上的手臂松开了,知道他要出去,燕燕想问,可张张嘴却发不出声,意识,散去。
耶律贤知道她睡着了。近来病痛将她折磨得越来越太虚弱,韩匡嗣的诊治耗尽了她剩余不多的体力。
“燕,我可怜的皇后!”他亲她失色的唇,憔悴的脸,可她再无反应。
理顺她的鬓发,他起身为她盖好被子,召白玉、石兰进来。
“陛下——”
白玉、石兰进门,匆匆向他问安,都因他严厉的表情而感不安。
此刻的耶律贤,再无刚才安抚燕燕时的温情,眼里流露的只有狠绝与冷酷。
“石兰,皇后最近的饮食是不是一直是你独自准备,没有假手他人?”
“是,娘娘的饮食都由奴婢亲手料理。”石兰被他冷峻的询问吓了一跳,看一眼床上昏睡的主人,眼泪汪汪地说。
“那好,你俩仔细听着。”他低声说,“这几天朕无法时时刻刻守在宫内,从现在起,皇后的吃喝必须由石兰准备,不得让任何人插手。朕不在时,白玉要一步不离地守着皇后,有任何人反对,你们就说这是朕的旨意。有事可找太师或燕王,月山和雷光也会寸步不离地守在寝宫内,他们是可以放心的,知道吗?”
“奴婢遵旨!”
白玉、石兰立刻允诺。从他的神情和话语中,她俩都猜到了几分原因。其实自娘娘忽然发病后,她们就开始怀疑娘娘是不是吃了什么带毒的东西。因为从小一起长大,娘娘一向身体健康,很少生病,更没有这样突然发作的病史。
“还有,”刚准备离去,他又转过来吩咐石兰:“皇后这几天吃得越来越少,你想办法做些可口的食物给皇后吃,否则她和胎儿都不会好!”
胎儿?白玉、石兰倏然抬头看着他。
“是,陛下放心,奴婢一定做娘娘平素最喜欢吃的东西给娘娘吃。可是——娘娘有孕了吗?”石兰惊喜地问。
耶律贤转向沉睡的燕燕,目中锐气消失,只有温柔的目光流转。“韩爱卿是这么说的,朕但愿是真的!”
“燕王所言定不会错,恭喜皇上!”石兰当即转悲为喜,俯身一拜。
白玉也忍不住笑着走到床边,不管燕燕是否能听见,快乐低说:“娘娘,这可好了,咱们要有小主人啦!”
自此,白玉、石兰牢牢地看护着燕燕的病床,除了太医和皇上,她们不让任何人侍候皇后,尤其是惜瑶,连帷幕都不得进。一旦谁不满,她们立刻祭出皇上,如此,耶律才能放心地去查皇后中毒的案子。
就在耶律贤准备彻查皇后中毒一事时,燕王抵达的当晚,上京传来羽檄急报:高昌王的使者在前来向辽皇上贡的路上遭遇不明来路的盗匪袭击,不幸丧生。
这个消息震惊朝野。
“北院大王立刻去出事地点查明事件原因,南枢密使准备牛羊。如果此案发生在我邦境内,我们必须尽快抓住凶手给高昌国王一个交代;如果不是,我们也要立刻派使者带着牛羊前往高昌国吊唁,以消除对方误解。”
当晚,耶律贤在与几个相关重臣见面时,做出如是决定。
由于发生了这件事,耶律贤知道自己会更加忙碌,因此除了有月山、雷光一步不离地守护着寝宫外,他又吩咐耶律休哥和耶律福新共同担负起保护皇后的责任,因为这几个人不仅是自己信得过的心腹,也是燕燕喜欢的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