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程

归程尚且算顺利。

秋分, 鸿雁归来。这一日天晴云阔, 柳长烟伤势已愈,闲来无事, 便和楚墨白对坐饮茶。

窗上浮光掠影,将两人的轮廓细细描摹。

茶不是什么好茶,出门在外, 也带不得好茶, 但也算清香,茶雾悠悠地摇。

“有蚊子。”柳长烟道,伸手去拍, 竟没拍着。

习武之人,眼力和耳力都是绝顶,却拍不着一只蚊子。

楚墨白静静地喝茶,未说什么, 平静地看他。那眼神意味很明——连只蚊子都拍不着,你说你是不是有辱师门?

柳长烟启开了窗户,顺手一挥, 要把那只大蚊子赶出去。

哪知这蚊子是个死皮赖脸的性子,硬趴在窗户上不飞出去。

“嘿!”柳长烟看它停下来了, 上手去拍。它像和柳长烟心灵相通,立刻飞开, 逃脱了一会儿,再度趴在窗户上。

“……”柳长烟歪了半边脸。

楚墨白屈指一弹,柳长烟没注意他使的什么暗器, 只听啪地一声,蚊子应声倒地,尸体落在地上。

楚墨白慢慢收手,指尖微湿。不是暗器,一滴茶水而已。

柳长烟赞道:“好功夫!”

楚墨白无可无不可。

柳长烟顿觉无趣,起身去外面看风景。

岂知门一开,就听到对面房间里传来惊呼声,他惊诧地回头。

楚墨白把杯子一放,走到对门,见敲门无果,只好徒手用武力把门打开。

屋子里一片混乱,南山和景西狼狈不堪,一支毛笔滑稽地斜插在景西发间,南山脸上则到处是甩溅的墨汁。

楚墨白镇定的目光一扫,落在罪魁祸首的身上。

周梨手持一方砚台,摆开一个防备的架势,戒备地盯着闯进来的人。

她醒来时贴身的剑不见了,又看到两个大男人在她身边说话,脑子里警钟大鸣,顺手抄起一物,也不看是什么就往前一划,跟出剑的姿势差不多,结果甩过去的不是剑光而是一排墨汁。

南山正中其招,满脸乌黑。景西则被周梨抵在墙角用毛笔威胁。

直到楚墨白进来,周梨看到了他,脑子里轰地一声炸开。

楚墨白竟然还没死?!

周梨惊得不轻,她的记忆还停留在乱葬岗那天,江重山把她和江重雪关在外面想和楚墨白在地宫同归于尽。

后来来了个怪人把洞口给炸了。

楚墨白是因此逃出来的吗?

周梨脑袋里还在风卷云残地重现那天发生的事,楚墨白极为平静地握住她高举砚台的手,她挣了几下,没挣开,他把砚台从她手中抽出,默默放回原位。

周梨死死看着他,出手如迅雷。

楚墨白轻易避开,三两下将她制服,站在她背后拗住她的手臂,她痛得冒出几滴冷汗,厉叱:“哪里来的江湖宵小,敢打本姑娘的主意。”

楚墨白放开她,她几下跳到门口拔腿就逃。

柳长烟微笑着挡住门口,周梨只好退到他们四人中间,左右打量。

她背后就是窗子,立刻往后一跃,想跳窗逃走。

这次楚墨白与柳长烟居然都没有阻止她。

窗户开了,她目瞪口呆。

窗户是汪洋江河,周梨好半会儿才缓过神来。

这是她与江重雪来时渡过的长江。

船已经在江上行了两天,离江北已越来越远,不日就可抵达江南。到岸后传陆路,快马加鞭的话三天之内就可到金陵。

“一醒来就这么有精神,”柳长烟耸耸肩,“看来是没事了。”

周梨露出茫然无措的神色,“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带我上船,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柳长烟笑道:“这句话该我们来问你才是,你到底是谁?”

周梨咬了咬嘴角:“我告诉你们,我、我可是天玄门的弟子,你们若敢对我做什么,我家门主绝对不会放过你们的。”

柳长烟慢慢睁大了眼睛,“你说你是谁人门下?”

周梨哼道,微扬起脖子,“天玄门,害怕了吧,害怕了就赶快放了我。”

柳长烟发出一声轻笑,“既是我家门下,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周梨惊愕:“你是……”

“不好意思,”柳长烟微笑:“在下姓柳,正好是天玄门的人。”

周梨像是不相信,“姓柳?天玄门姓柳的……你是柳明轩?”

柳长烟脸色一黑,“我有这么老吗……连我爹的年纪都不知道,还敢谎称是天玄门弟子。”

柳长烟当年见过周梨一面,那时周梨只有十三岁,这几年她面貌改变许多,女大十八变,柳长烟已认不出来,但周梨认得他。

听他的话是对自己完全没印象了,她暗自松口气。

她与楚墨白在梅山有过一面之缘,楚墨白一定记得她。

她当时既然称自己是天玄门弟子,此刻改口会让楚墨白更怀疑,不如顺水推舟,把冒充天玄门弟子的罪名给坐实了。

楚墨白按住周梨肩头,在她后颈一拍,她身子一软,听话地坐了下来。

她还在想楚墨白会用什么方法来对付她,哪知楚墨白以两指按向她手腕,把起了脉。

躁动不安了这么多天的内息终于平稳,怪不得醒了。

“说吧,”柳长烟好整以暇,“你到底是谁,从哪来的,为什么会出现在乱葬岗,尤其是为什么要冒充我门弟子。”

周梨绞着衣角,心想,重雪呢,江大哥呢,他们在哪里,是不是安全,还是和她一样被抓了。

她揉揉被楚墨白拍得生疼的脖子,嗫嚅道:“你们这样对我,小心我同伴来了,对你们不客气,我武功虽差,但是我同伴武功可是极好的。”

“你还有同伴?”柳长烟忍不住笑了,“不会也是我天玄门弟子吧?”

周梨闷声不答,但心下已一片雪亮。

看来他们只抓了她一个人,重雪和江大哥没有落到他们手里。

楚墨白打量她片刻,终于开口:“你的武功并不差。”

“啊?”周梨抬头装傻。

楚墨白轻轻看她,“你师承何人?”

周梨抓抓头,犹豫不决。

柳长烟作势威胁:“你不说,小心我们把你扔到江里喂鱼。”

“师父有命,不得说出他老人家的名讳,”周梨断然道:“你们就算打死我,我也不能说。”

柳长烟会意地看向楚墨白。

一般不愿说出名讳者说明这人很有名,而且很有可能是隐世高手。

他又问:“你为什么会在乱葬岗?”

“路过。”周梨简单道。

柳长烟当然不信,周梨道:“我骗你做什么,我不过路过清河,听到有爆炸声就走去看看,谁知这么倒霉,被你们掳到这里。随你信不信。”

柳长烟挑眉:“那你为何冒充天玄门弟子?”

周梨撇撇嘴,一副很理所当然的样子:“我无门无派,行走江湖多有不便,借个天玄门壮壮声势而已。”不忘补充一句:“谁让江湖上的人都是先敬门派后敬人的。”

这句话是江重雪告诉她的。

柳长烟也不好说她不对。

武林中虽然鱼龙混杂,但实则很讲究门派出身,望门贵派出来的弟子无形中就让人礼让三分,高人一等,相比之下,那些自学成才,或者门派低微者,除非自身武功奇高,不然想混出头也是极困难的事。

像周梨这种没什么身份,谎称自己是名门弟子招摇撞骗的人,在江湖上还真不少。

“你为什么会到清河?”柳长烟问。

周梨道:“行走江湖嘛,哪儿我都想见识见识,走着走着就到清河了,这还有为什么?”她对柳长烟的问题不耐烦,觉得他是在找她的麻烦,颇为嫌弃地看了他两眼,“梅山我都去过了,难道清河就去不得?”

柳长烟奇道:“你去过梅山?”

她得意洋洋,“当然。”

“那可是求醉城的地界,你孤身一人前去?”柳长烟嘿地一笑,“我不信。”

周梨嘁了一声,“不信?不信你问他。”

她指向楚墨白,看了他好久,越看越恼火,“我是去采火灵芝提升功力的,不过运气不好,遇到了一个强盗,把我的火灵芝给抢去了,明明那火灵芝是我先看见的。”

楚墨白一声不吭。

柳长烟眼珠转了几转,不知是怎么回事,但觉得有些稀奇。

楚墨白从椅子里站了起来:“你所身负的武功略微古怪,短期内最好不要与人动手。”

这回周梨是真的有点不懂,奇怪地“啊?”了一声。

楚墨白道:“家师博闻广记,回到小楼之后,我会请家师为你诊脉,也许他会知道其中原因。”

周梨面色不自然地白了白。

楚墨白这是想把她强制带回小楼,这可如何是好。

她忙道:“不用了,我……”

楚墨白转身就走。

柳长烟拍拍桌子:“乖乖待着,别乱跑。”说完和楚墨白一起离开。

回到对门的房间里,门开着,对面的周梨果然没有安分守己,想溜出去,结果他们两齐刷刷射过来两道目光,硬是把她逼了回去。

楚墨白让南山和景西守在门外,本来她昏迷着倒还老实,不用防她逃跑,如今一醒就折腾。

柳长烟笑道:“这姑娘说的话,师兄觉得可信吗?”

楚墨白道:“一半。”

“一半?”

楚墨白将在梅山与周梨偶遇一事说出,柳长烟完全没想到还有这茬在,惊讶道:“这么说来,她真的去过梅山,竟然还和师兄动过手?这姑娘胆子够大的。不过,师兄说一半,是什么意思?”

楚墨白淡淡地弯了下嘴角,“她很聪明,话语之间,逻辑严密。可她的眼神不对。”

柳长烟笑道:“哪里不对?”

周梨醒来后第一眼看到楚墨白时的眼神是什么?

震惊,怀疑,难以置信。

这就不符合常理了,她和楚墨白不过一面之缘,不至于对他引起这么剧烈的情绪反应。

柳长烟思忖:“这……是不是太牵强了点。”

“也许,”楚墨白毫不避讳,“但我直觉,她未说真话。”

柳长烟想了想,忽然一拍桌子,剧烈的响动让楚墨白抬起头,他道:“师兄,我觉得我们太君子了。应该把那姑娘绑了,把她淹到江里去,等到半死了再拉起来,看她说不说真话。她要不说,我就在茶里下毒,毒她一毒。她要这样了还不说,嘿嘿,就挑断她手筋脚筋,废了她武功,让她想逃都没得逃。师兄觉得怎样?”

楚墨白正襟危坐,深深看他,良久,柳长烟都被他看得不自在了,楚墨白道:“柳师弟。”

柳长烟一下子坐直,“是。”

楚墨白的声音又清又冷,认真地道:“不可心术不正。”

“……是。”

开玩笑,他只是开玩笑啊!柳长烟一手盖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