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赏

大船在翌日午时靠岸。还是那片热闹的码头, 稀薄阳光落在浊水里。

只要在没到金陵之前, 总有逃跑的机会。

周梨下船之后,打定了这个主意。

可惜她身边那四人, 一个是天玄门的少主,两个是小楼身手不俗的后起之秀,尤其最最难搞的那个, 是被誉为天人的楚墨白。

这逃跑的难度实在是犹如登天。不过周梨是个越挫越勇的人, 从来不轻言放弃。

逃跑计划就此展开,可惜她每次逃了还没一里路,就被楚墨白逮个正着。

她不气馁, 再接再厉,瞅准了机会撒腿就跑。

柳长烟都不得不赞扬她的勇气和耐心,“你是不是一定要我们把你捆起来你才不闹?”

周梨眨眨眼睛,求饶地笑了笑。

然后下一次继续逃跑。

柳长烟哭笑不得。南山和景西俱是一脸头疼得看她。

只有楚墨白, 照旧是云淡风轻,就是提着她回来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也如冰雪, 眉梢都不带扬一下。

周梨没他这么淡定的性子,她心急如焚得想回到清河去。

江重雪虽然没被楚墨白抓到, 但是他现在怎么样了,是不是还安好, 这是她急切想要知道的。

四人的速度由此被她拖慢,路上看到不少六大派的武林人士,服色不一, 都是叫的出名字来的,有好几个,还是楚墨白和柳长烟的熟识。

十天之后就是千华赏,这些人都是往金陵去的。为避免不必要的寒暄影响本就被拖慢的行程,四人择了僻静的小路,避开了他们。

不过这也给了周梨更有利的机会,逃跑行动虽有阻碍但仍一往无前的进行着。

这天晚上行至一座小镇,随意找了个歇脚的客栈。

掌柜的看见四个大男人带着一个被捆住双手的小姑娘踏进店门时,吓得以为遇见了强盗。

点了几样简单的小菜坐下来,楚墨白解开了她手上的绳子,看见她手腕上鲜明的几道印子,他抬起头,“你若不跑,我就不绑你了。”

周梨立刻点头,“我不跑了。”

没一点诚意。四人起筷吃饭,不去理她。

周梨郁闷地说不出话来,她端起碗大口咀嚼香喷喷的米饭,有了体力才能持续抗争。

饭吃到一半,陆陆续续又有好几个客人踱步而入,有江湖人,也有普通百姓。现在是饭口,周围一片菜香。

柳长烟道:“师兄觉得是谁?”

楚墨白眼神锐利,“尚不能确定。”

南山道:“都有可能。”

景西同意地点头。

周梨听得不明不白,这四人在说什么。

她正待问,楚墨白已将她携进了一间客房。柳长烟三人就住在隔壁。

楚墨白竟没有重新捆住她,反而道:“当心。”

“当心?”她挑眉。

“有人在跟踪我们,从我们下船开始。”

离开码头也有好几日了,这些天他们一直在被跟踪吗?

她忙着逃跑,居然完全没发觉。

“是你的仇家?”周梨道。

楚墨白看她一眼,摇头。

不知道。也许是,也许不是。

周梨清冷地笑了笑,“杀了那么多江北的人,有人来找你寻仇,也是理所应当的。”

楚墨白持剑坐在椅子里,不为所动。

周梨指望能让他有点反应,继续刺激他,“成天说自己守正辟邪,其实满手血腥,仗着自己武功高强就任意杀伐,说什么铲除邪魔外道,不过借口而已,还不是为了一己私欲。你只是凡人罢了,凭什么像神仙一样高高在上地评判一个人是正是邪,又凭什么认定江北门派就一定全是邪恶之徒,难道正派之中就从未出过败类吗?你这样独断专行,我看根本是正邪不分。”

她朝楚墨白劈头盖脸的一通“正邪之说”“黑白之分”。

楚墨白岿然不动,全然不被她左右。

她气得嘴角抖了抖,懒得再跟他说了,往床上一躺,闭上眼睛睡觉。

楚墨白看看床上的周梨,又看看外面的夜色,这才戌时而已。

他平静地抬起眉目,盯了会儿手中的朔月,再度合上眼帘,端正打坐。

每个人皆有每个人的原则,每个人也皆有每个人的坚持。他所持之信念,一直固若金汤,不是周梨三言两句能击溃的。

是正是邪,他心中的那杆秤从未弯曲过。

这是他的坚持。

夜逐渐深了,客栈外灯火渐至寂寥。

周梨睡着了,呼吸有节律地一下一下,清清浅浅。

她是合衣而睡,屋子里有个大男人,总不好让她脱衣服睡觉,楚墨白驱到床边为她盖上被子,手指一弹。

灯灭了。

约到深夜二更天,周梨睡得正酣,被突如其来的一阵细微声响弄醒。

她从床板上跃起,椅子里的楚墨白比她醒得更快,走到窗前,用手背轻轻推开一线。

外面的街道很寂静,无人走过。夜风顺着启开的窗户飘进来,一袭黑影在地上一晃而过。

周梨皱眉,压低了声音:“是跟踪之人?”

楚墨白回头对她做一个噤声的动作,朔月在漆黑的屋子里散发冷冽剑气,呼之欲出。

来人在屋顶,轻功不俗。

周梨正戒备着,一物凌空飞来,她紧紧抓在手中,定睛一看,是她的剑,她抬头。

楚墨白凝立在漆黑中的神色观之比白日里更凉了一层,低声道:“防身。不要逃。”

周梨点头。

楚墨白还想说什么,但止住了,看了她一会儿,翻开窗户,跃上了屋顶。

周梨静候了片刻,待屋顶上响起打斗声时,她噌地从屋子里窜出去,脚下生风地离开了客栈。

大好机会,不逃是傻子!

一路狂奔,直到跑累了方停下步子扶着一面墙壁喘息。

头顶月色如练,只是瘦削,宛如半叶扁舟。街上静悄悄的,一个人影也无。

这时,她发上的一根簪子断了。

这发簪是她初到清河时在路边的摊贩手上所买。

簪子质地并不优良,木头打磨,落地的时候,整整齐齐的两截,切口处平滑光整,没有一点毛刺。

周梨瞳孔骤缩,跳步而起,人霎时就退了三丈,躲进一条巷子里。

杀气。人虽没看到,但是很明显的杀气扑腾而来,沾到面上时,刺得心尖一凉。

周梨一步步后退,忽然有一股强烈的挫败,大声道:“楚墨白,你要抓便抓,故意吓唬我算什么,给我滚出来!”

风里的气息越来越沉重,并非是灵动洒脱的剑意,她骂完之后,响起一两声古怪的诡笑,身边闪过人影,速度相当快。

周梨脸色剧变,这笑声不是楚墨白。

她很快想明白,这一路过来,和楚墨白也算相处了一段日子,楚墨白怎么会是那种无聊到有闲情逸致来吓唬她的人,他哪一次追到她不是光明正大的。

她迅速地朝人影处扫过几眼,对方腿法利索,故意在她周围胡乱地跑,想打乱她的步调。

她只好先发制人,抽剑朝那人刺去。

她不敢用六道神功,自从醒来后就被楚墨白告诫过,她一开始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直到第一次逃走时遇到追来的楚墨白,她下意识使出了修罗剑法,结果全身抽痛,险些吐血,此后再不敢胡来。

她心底疑惑,来人如果是楚墨白口中一路跟踪他们的人,那应该去对付楚墨白,追她做什么?

除非是冲她来的。

“圣教的人?”周梨出言探他的口风,“江重雪和江重山在哪儿?”

对方没有回答,更加深了周梨的困惑。

这人轻功不错,还使了一手好暗器,袖子轻挥之间数道形状不一的光芒乍起。

周梨以剑格挡,好不容易闪开了,谁知剑一放下,又有一枚暗器朝她眉心飞来,她呼吸一停。

紧接着,对方却忽然出手,把自己射出去的这一枚暗器回手一抄,给捏住了。

她听他笑道:“失误失误,不好意思。”

周梨心中越发糊涂,与他缠斗了一阵,她终于发现,这人无意伤她,每次朝她打来的方向都不是致命部位,与其说是要她的命,更像是要制服她。

周梨边打边道:“你到底是谁,抓我想做什么?”

他的声音隔着凌厉的招式传来:“与其问我,不如问问你自己,是怎么得罪求醉城了。”

周梨惊讶地低语:“哥舒似情?!”

那人袖子往前一拂,又甩出了一把暗器,她连忙避开,脚下一崴,差点摔倒,但是背后却贴上一个坚实的胸膛。

一道白色剑芒如信手采撷了月色淬炼而成,闪电般掠向面前那人。

周梨出乎意料地回头一看,正好迎上楚墨白冷峻的眉目,侧脸光洁如玉,神色是一贯的冷淡。

被这人抓去,和被楚墨白追到,真不知哪一样比较倒霉。

不过现在这个情况她还是选后者的,毕竟和楚墨白比起来,落在喜怒无常的哥舒似情手上,恐怕是生不如死。

楚墨白把她挡在身后,朔月剑信信一挥,震开了数枚飞来的暗器,同时割伤了那人使暗器的手。

这人看时机不对,立马想逃,不过朔月剑逼得紧,他没机会逃。

周梨避在后面看去时,那人已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朔月剑架上他的脖颈,他猛地僵住,立刻蹦出了四个字:“有话好说。”

楚墨白言简意赅地道:“何人指使,目的为何,说。”

“我说,我说。”他反复吞咽了几下口水,目光轻轻瞄着楚墨白的脸,“是求醉城要这丫头,我也是接了求醉城的悬赏才来抓她的。”

“你说求醉城悬赏要抓我?”周梨脱口问道。

那人舔舔唇角,勾了一笑,“没错,这悬赏可是哥舒城主亲自……”

话音未落,周梨赫然道:“小心!”

那人袖子里还藏了把锋利匕首,此刻弹出来往前刺向楚墨白。同时,那边的柳长烟赶来,正好见到这一幕,二话不说,持剑刺去。

楚墨白微微动了动眉梢,出手以两指夹住了那把匕首,那人眸中大惊。

周梨一怔。这一招四年前她见过的,江重雪的金错刀就是被他这样夹在了手中。金错刀不知比这匕首锋利多少倍,尚且敌不过楚墨白这区区两指。只听格拉几声,匕首尽碎,跌落在地,柳长烟的剑也正好从背后刺穿他的胸膛。

死得惨烈。

那人死后,楚墨白朝周梨微点了下头,“多谢。”

他是多谢周梨那一声“小心”。

周梨一抿唇,没说什么。

楚墨白道:“你们那里如何?”

柳长烟一摆手,“没事,已经被放倒了,南山和景西正看着呢。”

来人有二,声东击西,一个引开楚墨白,另一个来追周梨。

楚墨白搜查完那具尸体,在尸体的衣襟内取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张画像。他将其展开,两人齐齐看向周梨。

周梨愣了愣,探头一瞧。

画像上的人面目清秀,纤眉如黛山,眼睛有神。正是自己。

“他们是江北的人,”柳长烟存疑地打量周梨,“你怎么得罪他们了?”

周梨也不知该说什么。

楚墨白把这画像收好,“先回客栈再说。”

路上柳长烟不停地数落她,一根手指头苍蝇一般在她眼睛前指指点点,“原来这些人都是冲你来的,害得我们一路担惊受怕的,你说说你这一路都惹了多少麻烦了,啊?”

周梨一把握住他乱戳的手:“这真是恶人先告状,我一个人好端端地行走江湖,要不是你们非把我囚在身边,我才不稀罕给你们惹麻烦,你要真觉得我麻烦,你倒是放我走呀。”

柳长烟就说:“你来路不明,未查明身份之前,岂可放你走。”

周梨笑道:“我是何身份凭什么由你来查,你是朝廷还是神仙,不过就是天玄门少主而已,名门正派就是了不起啊,都欺负上我这种无名小辈了,厉害厉害。”

柳长烟被她一噎,捂着微疼的胸口气闷。

两人在这边斗嘴斗得欢,楚墨白脸色平静得一脚跨进了客栈。

那人的同伴,身上亦有这张画像。

经盘问过后,那人吐露出了实情:一个月前,求醉城城主哥舒似情亲自发布了一张悬赏画像,以高价悬赏画中女子,谁能抓到这女子,将她生擒至求醉城,哥舒似情必有重赏。

所以方才与她交手的人不杀她,还唯恐伤了她半根汗毛的样子。

桌子上两张画像,皆是周梨。

这次,换他们四个人集体看向周梨,周梨被看得浑身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柳长烟揣着双手感叹:“你一个小丫头,连求醉城都得罪了,你还真是能耐啊。不过还好啊,哥舒似情是要生擒你,看来在你被抓到求醉城前,还是有活头的。”

周梨脸色雪白。

这个哥舒似情,不就是偷看了他一次洗澡么,不用恨到要杀了她吧?

还发出这种东西让整个江湖的人都来抓她?!

柳长烟道:“看来这些日子一直跟踪我们的,就是接了求醉城悬赏令的人。”

沉默了一会儿,三人皆问:“怎么办?”

楚墨白把画像收好,神色如常,“明日一早,照旧上路。”他停顿了一下,对周梨道:“放心,到了小楼,无人可伤你。”

周梨慢慢抬起眼帘。

楚墨白添上一句:“我会护你安全。”

周梨歪头看他半晌,心里却想着这莫名其妙的事,忽然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现在,哥舒似情在追杀她,楚墨白这边也执意带她回小楼。她把眉头拧得扯不开,心中一团乱麻。

翌日五更,天尚未大亮,几人收拾了包袱踏上行程。

“灵芝姑娘。”

周梨一怔,楚墨白在马上向她伸手。

灵芝姑娘这称呼是柳长烟发明的,因为周梨一直不肯告诉他们她的名字,柳长烟从楚墨白那里听说了他们为抢一株火灵芝的趣事,所以顺口叫她灵芝姑娘,意在调笑。

楚墨白从来没叫过的,这是第一次。他也是听柳长烟叫的多了,极其顺口地就喊出来了。

周梨歪歪嘴,叹口气:“我叫周梨。”

她没有上楚墨白的马,而是去踢柳长烟,试图把他踹下去,自己乘一匹。

马本来是有五匹的,不过周梨逃跑的精神太过坚持不懈,他们只好收回了她的马。

柳长烟偏不下来,周梨拽他的衣角,两人快打起来了。

楚墨白手伸了个空,慢慢收回去。

周梨。

不知是哪个梨。

此时云层后的阳光露出了脸。

两日后,到达金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