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这时, 几个小楼弟子穿过聚仙台下重重人堆。
南山心知有事发生, 不然不至于让弟子破坏千华赏的规矩上到聚仙台来。
听完弟子的禀告,周梨看到南山脸色微变, 他匆匆行了几步,把话传给楚墨白。
楚墨白从莲花座上起身,略一拱手:“各位掌门稍后。”
众人各自交换眼神, 有人耳尖, 知晓了发生何事,如风般迅速传播开来。
南山留在台上善后,给众掌门致歉, 眼角一斜,正巧看到周梨尾随楚墨白一起去了。
她穿小楼的白色弟子袍,面容秀雅,一根腰带一束, 身姿清逸,模样上倒是完全能浑水摸鱼。
南山一手扶额,这姑娘真是料不准她的心思, 千万别惹出什么麻烦来。
周梨随楚墨白来到一座三层飞檐的阁楼前。
此阁为剑阁,在小楼的西南角, 朱漆黛瓦,四周设有隔扇。
顾名思义, 里面摆放的是历代小楼掌门所用过的佩剑,如今专给前任楼主慕秋华做长年闭关之用。
进入剑阁,楚墨白走到最上层, 周梨紧随其后,同时观察四周。
剑阁中不点烛火,顶端镶一颗斗大的夜明珠,是昔年楼兰国主敬献给皇帝,皇帝转赐给小楼的。
此阁一共三层,每层四壁上皆悬挂数把佩剑,无烟云袅袅之香气,无金碧荧煌之奢靡,唯头顶落下淡淡明珠光华,加之诸剑在侧,隐隐萦绕一股说不上的清冷之气,宁静到略显肃穆无趣。
到达第三层后,陈设与其下两层并无差异,唯独中央设一张小席,席前一张四方矮几。
已有七八个弟子纷侧而立,见掌门来了,哗地闪开。
这一让开,周梨就看清了所发生的状况。
那张席子上坐了个白袍男子,长发未挽,任意的随它滑至脚边。
他印堂发黑,面色青紫,眼睛里血丝道道。
另外有个女子盘腿坐在席子旁,正给那男子把脉,这女子眉眼锐利,脸部弧线瘦削,一张面容出奇清冷,像不可亵渎的莲花。
周梨不认得那男子,却认得她,正是小楼神农阁的执剑长老苏合香,周梨昨日去神农阁看病,还是她给自己上的药。
小楼十位执剑长老,她是唯一的一名女子。
“师父。”楚墨白低喝一声,向来镇定自若的眉宇逼出一丝紧张。
周梨微感惊讶,原来他就是楚墨白的师父,谢天枢的师弟,曾经名动江湖,与谢天枢一起被齐名为“谢俊慕风”的慕秋华。
慕秋华有一张相当温润的脸,即便上了点年岁也无伤大雅,他眼角明朗深邃,十分有神。
她记得谢天枢已近六十,慕秋华虽说是谢天枢的师弟,但她总以为两人年纪不会差的太大。现在一看,这个慕秋华不知是不是保养得好,看起来大概四十多岁。
慕秋华走火入魔,先前已有几名弟子试图为他调息,但皆被他震开,就连苏合香也不例外,所以大家都不敢再碰他。
苏合香把慕秋华的手腕放下,对楚墨白耳语了几句,周梨隐约听到“旧伤复发”“我也无法了”“春风渡”“火灵芝”这几个字,楚墨白点了下头,神色不好。
“你们都出去。”片刻后,楚墨白冷静地下了命令,“速速将火灵芝熬成汤药送来。”
弟子不敢耽搁,取过矮几上用的只剩最后一点须枝末节的火灵芝,赶紧退了出去。
正是他在梅山与周梨相争的那一株,原来竟用到了现在。
火灵芝稀有,就是在梅山上也是一年一开,而且何时开何时谢都是无定数的。
弟子皆退下,苏合香也离开了,唯独周梨未走。
看这情形,这样的事情已不是第一次发生。
华山血案后,慕秋华的伤始终反复不定,神农阁的苏合香乃是天下闻名的神医,却也没办法完全治好他的伤,时不时就需要楚墨白以春风渡安抚,所以这些年他一直都在剑阁闭关。
半个时辰后,弟子把煎好的药送来,周梨顺势接过:“我去给师尊。”
那名弟子未觉什么,把碗搁在她手里,又轻轻咦了一声,感觉她的脸甚是陌生。
药端过去时,楚墨白正好收了掌,慕秋华缓缓吐出一口长气。
他脸上的黑气已消退,剩下苍白,整个人如在冰水中浸泡过,汗珠湿润了发丝。
周梨把药放在矮几上,抬眼时看到他薄薄的唇勾了勾,转瞬不见,但那一笑,凭的给他多添了一份俊秀。
谢俊慕风,十几年前谢天枢的俊朗慕秋华的风姿,无论是品德武功还是样貌,两个人皆出类拔萃。
不过在私情方面,谢天枢虽超尘脱俗,但和哥舒轻眉的一段感情纠葛为人诟病良久,倒是慕秋华,从未听闻他与哪个女子有过纠缠,而且至今未娶。
她听江重雪说过,当年大家都以为谢天枢会接掌小楼,哪知谢天枢离开了小楼,几年后建立了浮生阁,于是遍观其余弟子,只有慕秋华一人堪当此任了。
按时间来算,谢天枢离开小楼正好是他和哥舒轻眉的关系临至冰点最终破裂,也许正因为这个原因,他才没有接掌小楼。
“请师父喝药。”楚墨白亲自端了碗给他。
慕秋华细细慢啜,火灵芝是天下奇药,下肚之后不久药效发挥,慢慢的延至全身,说不出的适宜。
但再好的药似乎也难以完全治愈慕秋华的伤,几年来他们已试过许多灵药,皆是治标不治本。
楚墨白脸上露出担忧。
这一路过来,楚墨白永远顶着一张死人脸,那张脸上除了眨眼说话,好像不会产生多余的表情,今天竟然让周梨一连看到了担忧紧张诸如此类的复杂表情,可谓叹为观止。
慕秋华应该挺高,光是坐着的姿势就比楚墨白略高出一些了,楚墨白已不算矮。
他身段瘦长双目飘逸,比之清冷雅正的楚墨白,他更温和些,脸上始终有丝淡淡的笑,看上去很温柔的样子。
周梨暗暗地想,这师徒两的气质截然不同。一个如冰,一个如水,而且有趣的是,楚墨白的冰碰到慕秋华的水时,居然就消融了。
“为师这伤怕是好不了了,”慕秋华微笑,话如此说,但语气并无什么遗憾,看得很透,“倒是苦了你,每次都要累你给为师疗伤。”
楚墨白把眉一紧,“师父。”他一顿,低语道:“不要这样说。”
师父在他犹如亲生父母,命都可以豁出去,这些算什么。
慕秋华笑道:“师父说笑而已,你怎么总是这么当真。”
楚墨白张了张口,微微垂了眸子。
慕秋华大笑几声,引发了几下咳嗽,楚墨白给他顺气。
楚墨白当他是亲人,他也一向宝贝这个徒弟,那是他一手调教出来最为珍贵的璞玉,他可是万分珍惜的。
周梨站在一旁看他们师徒情深,转而想到聂不凡。
她嘴角有点跨。
她和聂不凡……呃,实在称不上师徒情深,天天斗嘴日日互讥倒是不少,每天都奔着把对方气死的目标而去。
“你在信中所言,让我为其诊脉之人,就是这位姑娘吗?”
周梨一怔,回过神,慕秋华已打量她良久。
她现在是男装,慕秋华一眼看穿她。
“正是,”楚墨白道:“不过现下师父才稳定些,等师父好了,再……”
慕秋华挥挥手,“若要等我全好了,真不知要等到哪一日了。你过来。”
周梨驻足不前,楚墨白轻声道:“周姑娘,师父为人一向随和,你别怕。”
她只好走过去,盘膝坐下,还未完全坐正,手腕被按住。
周梨看到他的手指疏朗修长,掌心有长年握剑的茧。
细细把了一会儿脉,慕秋华脸色不停变化。
楚墨白看出了不对,“师父可有解决她体内这股怪异真气的法子吗?”
慕秋华把他的话当做了耳旁风,死死盯住周梨,一股内力逼进周梨经脉中,周梨惊骇之下本能地运起内力抵抗。
“你!”慕秋华诧异看她,“如此邪门的武功,你是从何处学来的。”
周梨紧抿着唇,不答。
“周姑娘,”楚墨白低声道:“你只需说出事实,师父也许有办法为你疗伤。放心,师父绝不会到处张扬。”
周梨依然不言不语。
“呵,”慕秋华一声笑,“她这真气,即便是为师,也没有解决的方法。若想多活几年,就再也不要动用这门武功,或者,将武功废去。不过,你也将成为一个废人,再不能习武,你自己掂量吧。”
其实还有一种方法,慕秋华没说。
春风渡是天下至柔至绵的武功,只有它,可以略微化解六道神功的刚猛。
楚墨白用春风渡给周梨疗过伤,所以他知道。
但周梨身份不明,慕秋华怎么肯让爱徒一直自耗内力为她疗伤。
周梨却不介意他说话说得如此直白,“既然慕前辈也无办法,那就听天由命好了。家师脾气古怪,告诫过我一定不能说出他的真实姓名,还请前辈见谅。”
慕秋华眼中带点深意,“用这种武功的人,想必不是邪魔也是歪道。”
周梨笑了笑,不说对也不说不对,颇有自知之明地从剑阁退了出去。
楚墨白眸底一片深色,像在沉思。
慕秋华叫他一声,他才回神,听师父沉声道:“这姑娘你是从哪里带回来的?”
楚墨白一五一十将此次出门的遭遇复述出来。
慕秋华听完之后,沉吟着:“你怀疑她与梅影有关?”
“原本弟子曾这样怀疑,但这一路同行,弟子发现她不谙武林中事,不像梅影的人。”
“也许,是她装出来,故意给你看的。”
楚墨白道:“不像。”
慕秋华看他一眼,微笑,“为师看你待她颇为上心,你极少带女客回来的。”
楚墨白想辩解,但觉得越描越黑,干脆闭口无言。
慕秋华笑看楚墨白微窘的脸色,“你的事,你自己解决就好。不过,早日成亲立家,武林上的人看你,会认为你更加稳重,与小楼也有利。”
楚墨白捏了捏指尖,对着微亮的夜明珠抬头凝视四壁上的佩剑。
有朝一日,朔月也会藏于此。
凡与小楼有利之事,他向来身体力行。不过感情的事,和其他的事是一样的么。
这时候,传进焦急的脚步声。
柳长烟来到剑阁,见慕秋华已无事,松了口气,往席子旁一坐,“我方才在外散步,听弟子说师父旧伤又复发了,赶紧来瞧一瞧。”
“散步?”慕秋华无奈又好笑,“为师没有记错的话,今天是千华赏的日子,你不是该在聚仙台那里么。”
千华赏不止无趣,中途还禁止弟子嬉笑玩闹,就连打喷嚏咳嗽放屁都不行。
柳长烟十五岁开始就再也没有认真参加过千华赏,每次都是偷偷在小楼里散步游玩,看花看景。
他想用三言两语糊弄过去,不过在慕秋华面前,他这招使的次数太多,不灵了。
慕秋华伸手拍了几处他身上的穴位,说:“一年多未见你,武功还是这样,无功无过。”
柳长烟嘻嘻一笑,赶紧糊弄过去。
正好有弟子来请楚墨白,千华赏那里楚墨白已离开太久,把各派掌门都扔在聚仙台怎么说也不合礼仪。
楚墨白嘱咐了柳长烟照顾师父,先行离去。
慕秋华看他离去的背影,那眼神,简直写满了骄傲。
柳长烟也就随之奉承了楚墨白几句。
师父偏心喜欢楚墨白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不止是师父,这小楼的师兄弟师兄妹,哪个不是眼睛里只容下了楚墨白,一个个把他视若神明。
柳长烟早就习惯了,甘之如饴地咽下了这份偏心。他向来是觉得一个人得到了什么总会失去些什么,光是想象一下楚墨白背负了这么多人的期望,他就怕得要命了,简直不能想象这些期望要是落在他身上,他恐怕都要被压死了。
楚墨白从剑阁出来时看见周梨,责备道:“你不该出现在千华赏上,更不该穿景西的衣服。回去。”
周梨悻悻地无语,看着楚墨白远去。
如果能够依靠正派的力量攻破圣教这个神秘的门派,也许就能找到重雪和江大哥。
她心里总有一种感觉,重雪没有死,他在等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