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华赏

小楼的聚仙台建立在主峰后山, 汉白玉的台阶, 高台上四座绮柱一座三足青铜大鼎,并摆了六张坐塌。

聚仙台四周白云青山, 几只仙鹤披露朝阳从山巅飞过。

千华赏顾名思义,是要赏物。

小楼最出名的是剑,曾经的千华赏, 是由铸剑工匠将三年来出炉的好剑置于聚仙台上, 供各门各派品鉴评点。

但后来的千华赏慢慢变成了各派的议会,品剑反而被人抛在了脑后。

高台之上,六大派的掌门人还未到场, 南山正在做预备工作,余光瞥见一个白衣瘦削的身影匆匆跨上聚仙台,他正给每张案几上的杯盏都注进清茶,不忘责备来人:“又睡晚了?”

景西闷闷地应了一个鼻音。

“你这懒惰的性子, 何时能改改,今天是什么日子,你要是再晚点, 各派掌门都到了,你却没到, 失不失礼?”

“……嗯。”

“这次便不罚你了,下次要是再这样, 休让我开口,你自己去戒律堂领罚。”

“……嗯。”

南山发觉了不对,直起身来, “你怎么了,病了?”

平日里他责备景西,那小子哪次不是找一堆理由,什么时候这么听话过。

景西使劲用袖子挡住半张脸,“没,没事。”

南山机敏地觉出了什么,猛地拽过景西的肩膀。

他和景西从小一起长大,景西从头到脚,无一不为他所熟悉。

这一拽,力量太猛,斜插在束发冠内的簪子一落,玉冠跌了下来,满头乌黑的发随风轻飘。

“你……”南山瞪大了眼睛,“周梨姑娘!你你你,你在这里做什么?!这不是景西的衣服吗?景西呢,他去哪儿了,你把他怎么了,你怎么穿他的衣服,还扮成这个模样?”

周梨无言以对,讨好地笑了一声。

南山满脸黑线,一口气提在胸膛,以一句高到带了回音的问话做结尾,“你到底想干什么?!”

周梨手忙脚乱地把簪子和玉冠拾起来,随手一指,“来了来了。”

各派掌门正走过吊桥,往这里来。

南山眼前一黑,耳朵里嗡声大作。

周梨一边把发丝重新束好,一边说:“景西没事,在屋子里睡得可香,等一下你做什么我跟着你做,保证不会出错的。”

要药倒景西是件很容易的事,景西生性冲动心又大。

她昨天去神农阁看病,故意说自己睡不着觉,所以得了几贴安神的药,她给景西多下了一点,保管他睡到大中午。

南山:“……”

说完,把头上的玉冠扶稳,时辰掐得极准,各家掌门以楚墨白为首摇曳而来,登上聚仙台,依次落座。

事到临头,南山一拍眉心,叹了一声,抓着周梨把需要注意的方方面面快速告知她,随之两人一左一右立在莲花座旁。

楚墨白踱步上台时,几乎一刹就发现了周梨,眼睛里的震惊和责怪之色一丝不漏地传了过去。

周梨心虚地低了低头,等他坐上莲花座,她才略略喘了口气。

她站在楚墨白的左手边,瞥见他一条从莲花座上荡下去的衣带子,他伸手一挽,把它整齐地放到身侧。

登聚仙台是要解剑的,这是一个古老的传统。

以前千华赏意在赏剑,所赏之剑皆是出炉之后尚未沾染血光的,而众掌门的佩剑已不知饮了多少人的鲜血,据说名剑有灵,两厢冲撞,饮饱鲜血的剑会坏了新剑的灵气,是以登聚仙台必要解剑,六大派掌门皆无兵器在身。

周梨的目光从六张脸上掠过去,除了楚墨白外,其余五人,她凭着他们的服饰,大约认出了他们的身份。

这六人风姿各异,能在同一时间内被她看到,她觉得自己还是有些眼福的,怎么说这六人如今也是这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

待掌门人入座之后,各派弟子才陆陆续续在聚仙台下布置好的座位落座。

千华赏开始后的一个时辰里,六大派先解决内部事宜。

柳长烟还真没说错,所谓的千华赏的确无聊得很。

周梨还当这些名门正派的人都大气得很,哪知这一通听下来,发现他们心胸也未有多宽大,就连某年某月某时青城派的弟子在街上不小心撞到了点苍派的弟子起了点小小的冲突,这种芝麻绿豆大点的事都要摆到台面上来说一说。

“双方皆有错,可青城派弟子至今未道歉,陆掌门。”楚墨白点了名,陆奇风的眉毛微微一紧。

这个陆奇风果然也长得不差,要是年轻二十岁,定然是个美男子。

周梨虽不喜他家的为人作风,但不得不承认,青城派的人,容貌是一等一的好。

小楼弟子是一派清雅,有时未免太过素淡了,他家是秀美非凡,十分醒目。

陆奇风如坐针毡,不起不好,起了又没面子,憋了好半晌,心不甘情不愿地把衣袍一拂,冲点苍派掌门抱拳道歉。

周梨看到一个须发斑白仙风道骨的老人家,心想,这就是点苍掌门灵吉道长了。

五年前引发江北大战的华山血案,点苍派掌门玉真道长被人杀死,玉真道长死后,便是他的师弟灵吉道长继承了掌门之位。

灵吉道长赶紧回了一礼,“陆掌门如此大礼,老道怎么受得起。”然后饮口面前的茶,漫不经心地道:“青城派的作风老道领教了两回,受益匪浅,今后一定慎之又慎,不给陆掌门添麻烦了。”

大家默不作声,集体欣赏陆奇风乍青乍紫的面色,那神情相当精彩,比看戏还有趣。

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小冲突灵吉本来不屑拿出来说,昨日朱雀广场上那一出闹剧才是真正的根由。

在别人的地盘上看自家弟子被欺负,灵吉成名已久,怎么会咽的下这口气。

“说起来,我倒是忘记问问楚公子,”陆奇风把矛头对准了楚墨白,眉毛往上翘起三分,“昨日我门下弟子与一名女子比武,那女子使的一手邪路剑法,听闻她是小楼的客人,还要请教楚公子,是怎么回事。”

六大派的掌门中,有半数比楚墨白的资历要老,是楚墨白的长辈。

这样一来,称呼上就有点尴尬,称他为楚掌门,似乎变成了平辈,称为楚大侠,那简直就是矮了一辈,所以就有了这个不成文的规矩,都惯叫他楚公子。

陆奇风不等楚墨白回答,径自说了下去:“昨日楚公子还特意为此来向我门下弟子兴师问罪,好,就当是青城派有错在先,楚公子问罪也是理所应当,不过楚公子是否也该解释一下那女子究竟是什么人。”

周梨侧目,看楚墨白端坐不动,神情貌似没有变化。

楚墨白不动如山,答道:“追查梅影至清河,途中遇见此女身受重伤,故搭救之。此女孤身行走江湖,无亲无故,所负绝学,我识不得,她碍于门规,亦不能相告。”

陆奇风冷笑,“我可是探得求醉城发布了悬赏,要抓的人正是这女子。”

楚墨白淡淡看了陆奇风一眼,这一眼甚平静,却叫陆奇风一阵透心冰凉。

周梨是昨日得罪了青城派的,陆奇风这么快就查清了这么多事,好快的动作。

底下响起不大不小的议论声。

陆蕴还喊了一句:“那女子根本就是个邪魔外道!”

灵吉道长往下冷冷一瞥:“掌门说话,这是哪门的小辈,竟敢插嘴。”

陆蕴气得要站起来,被陆藉硬是按下肩膀。

陆奇风趁热打铁,想把周梨的罪名坐实,以此问罪小楼,“小楼作为正派之首,收留一个与求醉城有瓜葛的人,似乎有违武林道义。”

楚墨白道:“我不明白。”

陆奇风笑了两声,“贤侄要是不明白,就请你师父出来与我们说说。”

从楚公子到贤侄,周梨撇撇嘴,这个陆奇风,把嫉妒表现得如此明显。

其实嫉妒得不止是陆奇风。

楚墨白太年轻爬得太快,是有不少武林同辈和后起之秀将他当做独一无二的楷模,但是比他资历高年级大的掌门人就不是这么想了。

凭什么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可以坐武林第一把交椅?还要让他们这些前辈对他毕恭毕敬?

楚墨白抬了抬眼睛,正视陆奇风的双目,“陆掌门误解了,我不明白的地方,是此女遭求醉城追杀,小楼收留她,为何会有违道义?几十年来,曾有不少正派中人,因得罪魔道,而被魔道追杀,他们都曾来小楼寻求庇护。此女身份尚未明了,是正是邪还未可知,暂且将她收归小楼,我不明白有何不妥之处。”

陆奇风怔了怔,嗤笑:“贤侄,你如此袒护这女子,是不是想隐瞒什么?”

楚墨白的坐姿端正得一丝不苟,整个人如一道白色清雅的屏风,对他道:“墨白只是实事求是。”

陆奇风还待再争,忽有杯底发出的一声响动,这声音很轻,但周梨听到了,她抬起头,目光落与尾座。

那人穿的是非鱼楼的掌门服饰,应该就是传闻中的非鱼楼掌门温小棠了。

可他异常年轻,约莫二十岁都不到,五官纤细,肤色雪白。

这深春的时节,他却好像很怕冷,袖子里竟然还藏了只暖手的小炉,右手则端着一杯热茶。

此刻这热茶放了下来,他微微笑道:“不好意思,容我插一句嘴,今日的千华赏,到底是来商榷梅影之事,还是来探讨一个小丫头的?”

他底气略显不足,说话时两瓣嘴唇苍苍白白。

周梨意外,看这人的样子,不像是武功高强的,而且好像身上还有病,可他年纪轻轻,就接掌了非鱼楼的掌门之位,着实令人奇怪。

非鱼楼这么多弟子,掌门却是一个病人。

另一人也开口了,话语不长,简单地道,“温掌门说的正是。”

周梨看到了柳明轩,也就是柳长烟的爹。

柳明轩和柳长烟果然气质神似,乍一眼看去,觉得这对父子都不像武林中人,眉目平和五官温润,脾气极好的样子。

柳明轩作为天玄门的掌门,说话分量还是很足的。

陆奇风看他们两人皆插口了,他不好再追究下去,只得打住,低哼了一声。

被柳明轩呛声他倒还过得去,他和柳明轩是同辈,但被这病秧子呛声,陆奇风便觉心中不平。

这个温小棠,一副快死的样子,真不知他是怎么坐上非鱼楼掌门的。

陆奇风脸上嘲讽之色更浓,温小棠是个病秧子,而且武功不济,根本一无是处。

他继任非鱼楼掌门才半年光景,这半年里毫无建树,听说只在江湖各派里走访了一遭,为非鱼楼拉拢了些许关系。

江湖门派,搞什么人际关系,这温小棠怕是入错了门,该生在朝堂上,不该生存在这江湖上。

陆奇风越想越气,不免对温小棠怒目而视。

温小棠却视若无睹,捧杯喝茶。聚仙台上风大,他打个喷嚏,揉揉鼻子,探手去摸他的暖炉,看得陆奇风更加不屑。

周梨松了口气,很想感谢一下这个温小棠,总算有人绕回正题。

楚墨白将此次的清河一行如实道出,只将周梨部分略微淡化,原本他是要一五一十说出来的,但看陆奇风这么咬着周梨不放,只好稍作变动。

说到清河那座机关地宫,楚墨白已派人追查各处地界上有无类似的地宫,但若只凭小楼力量,未免单薄了点。

柳明轩道:“此番我回去之后,即刻令门下弟子全面盘查洛阳。”

余者纷纷附和,表明皆会出动全派力量追查自己所在地域的线索。

周梨听后,便有些失望。说到现在,都没有什么关于梅影有用的消息。

“还有,就是这个人。”南山朝周梨一指,周梨立刻抖开手上那张南山塞给她的画卷,上面正是洛小花。

楚墨白画功不俗,洛小花在他笔下可谓神貌俱肖,眼角那滴泪痣点得活灵活现。

众人的目光在画卷上转了又转,搜肠刮肚,思索江湖上什么时候有过一个使双剑的年轻人。

终于有人道:“人虽不认识,不过这剑……有些眼熟。”

南山惊喜道:“莫掌门认识这把双剑吗?”

说话者是胭脂楼掌门莫金光,他认真回忆了一下,“我少时曾陪同师父游历江湖,见过一个和尚,那和尚的兵刃就是双剑,和这画像里的双剑极像。”

使双剑的人本就不多,小楼早已逐个排查清楚,皆非洛小花。

“和尚使双剑吗?”南山思忖,这倒有些奇怪,“这和尚叫什么名字?”

莫金光想了想,又想了想,“忘了。”

南山:“……”

“这个……当时只是一面之缘,我都好几年没见过他了,那时我不过才七八岁,只是对他身后背的那把双剑印象深刻。”

一个光头和尚背着一把双剑,那画面怎么说都觉奇异,所以记了很多年。

虽不知是真是假,但楚墨白向他点头,“多谢莫掌门。”

莫金光年岁与楚墨白相仿,胭脂楼前任掌门看透世情,所以把掌门之位交给了大弟子莫金光,自己隐居去了。

莫金光掌管胭脂楼后不求壮大,但求安分守己,传言都道他掌胭脂楼之后,胭脂楼这几十年间应当不会有什么作为了。

莫金光的武功其实非常不俗,但性格却极有问题,唯唯诺诺,没有掌门风范。

他连忙站起来拱手,“不敢当、不敢当。梅影一事在下也该出一份力的。我即刻修书一封,叫胭脂楼弟子先打听一下这个和尚,看看能不能打听出些什么来。”

楚墨白道:“感谢莫掌门。”

莫金光紧张地摆摆手,“不用客气、不用客气。”

莫金光一直很钦佩楚墨白,明明和自己差不多的年岁,能顶着莫大压力坐上正派之首的位置,带领小楼壮大,这些对他而言,是望尘莫及的。

周梨把画像慢慢收起来。

梅影出现也有一年多了,她以为正派即便没有查出梅影的掌教是谁,但至少已秘密收集了不少梅影的资料和线索,如今看来,是她想错了。

他们所知道的关于梅影的消息,竟还不如她从江重山那里听来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