霁月叫罢, 便抬手揭掉了脸上的面皮。
霁月如是知道,她这一声唤,会将数以万计的人顷刻推向死亡。如是知道, 青阳哥哥在清澈的听见她叫出口的那一瞬, 手掌握紧在衣袖内, 接近透明。如是知道, 这一刻不过是蹊跷, 却也是命定。霁月如是知道这许多,那么,她绝不会开口叫出那个名字。那本是无关紧要的名字, 可在那一瞬,不小心便定了所有人的命途。
只是, 不自知。便也无畏而勇敢。
那男子并未走出太远的距离, 只霁月仓促慌乱间的嗓音难免低哑, 完全不似她往日里的清冽。好在叶阑亦是内力深厚听力亦是卓绝,如此自是顷刻间转过身来。
叶阑久久的凝着远处的女子, 他们之间足足有十步的距离,他几乎不能确信眼前的这个女子就是霁月。方才那一声轻唤,虽是低哑却也听得出其中温软的味道,那一瞬,他苍茫无措的转身, 望见远处一袭素衣的女子时, 眼眸里不经意地滑过一丝落寞, 却也不过一瞬, 便顷刻被巨大的惊诧替代。
他以为会是那个数年来皆是温婉的女子, 不想,眼前这个分明是应当躺在冰棺中无声无息永远睡去的那个。
她究竟是死而复生了还是……还是从未真正死去过?
叶阑怔怔的立在原地, 良久不能迈开步子走向她。他定定的瞧着远处的那位素衣长发的女子,眼前阵阵恍惚,天知道,他多希望那是青韶。此生,他欠她太多,彼时她的魂魄来看一看他也是好的啊!
可是,分明不是。那般绝代风华的底蕴,只静静地站着便让人无法忽略。那般绝世无双的姿容,即使当日五脏俱废也不曾有半分削减。那般……
许久,叶阑默默叹一口气,方才踱步缓缓走去。
他识得霁月身旁站立的男子,那是静静守护的姿态。虽是戴了平常的面皮,却是在霁月露出真容后让人轻易猜出他本自的身份来。然而,他开口道出的话却是不必特意避着他。直待走近后,便缓缓启口问道:“不知霁月姑娘近来可是安好?”
叶阑于远处看着时,心底尚有一丝不确信。毕竟,死而复生这种事实在令人难以确信。更何况,他虽是自打月离失踪后便致力于寻找他的下落。然而锦王身边种种他却是从未错过许多,那女子当日在汉霄大殿之上死去,这一点一早被绿儿证实。即便当日的绿儿委实有些不大妥当,私心亦是过剩。只霁月无声无息的躺在冰棺中数日却是真真切切的事。如是而言,他不免想到这许是旁人冒充亦未曾不可。
可这一刻走近,叶阑一眼便相信了自己的眼睛。
这世上,霁月便是霁月。凰姓霁月。
霁月凝着他,微微张嘴便要解释她为何醒来又是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可话到嘴边,只浅浅道:“还好。”
她只想着,叶阑与南宫苍罹有着必然且直接的关系。她告诉叶阑,便等同于让南宫苍罹知道。归根结底,她仍是不想他误会了她。可青阳哥哥愈发透明的容颜,她再不能自私任性下去。
叶阑极轻易便辨得出霁月现如今气息平稳,除却面色一如既往的苍白,整个人的气色却是较之从前好了很多。他正要开口问一问她是如何醒来一事,霁月却是先一步开口道:“叶阑先生还未找到月离么?”
明明疑问的话语,出自她的口,却是无谓淡定的。叶阑一滞,叹息道:“不曾。”月离好似人间消失了一般。
“你来汉霄……找凤云?”霁月眉梢微挑,冰凉的手指却是被人悄悄握在掌心。青阳哥哥的掌心是温热的,她只觉得整个人都被蓄满了力气一般,说话的底气也渐渐足了些。这世上,大抵只有青阳哥哥明明白白知晓她的心思,她对那个人,满满的全是亏欠。
叶阑点点头,随即了然道:“霁月姑娘想是已经见过了。”微顿,又是浅声补充道:“霁月姑娘,我们进醉云楼一叙可好?”
霁月微微犹疑,转过身凝向青阳哥哥,瞧见青阳哥哥冲她微微点头,又是悄悄捏了捏她的手心,如此,方才对叶阑点了点头。
是同当日离锦皇朝醉云楼一般无二的布置,精致奢华。只是,这一处分明要零落惨淡许多。莫说没有一个客人,便是偌大的一个大厅,亦是冷冷清清,一丝人气都没有。
叶阑引领他们两个随意打开一间房,算不上蜘蛛网横满整个房间,灰尘积累的厚厚一层,然而茶水冰凉,透过帷幔依是能够看见凌乱不堪的被褥和随意踢踏的鞋子。
叶阑一边扯过一块布巾随手将凳子擦拭一遍,一边干涩一笑道:“让两位见笑了,这是在下暂时的居处。”
霁月同青阳哥哥一起无谓的坐在一旁,可眼见着叶阑这张脸,难免想起另一位女子来。如此,开口不免冷冷嘲讽道:“叶阑先生果真看中离王呢?”
“我……”叶阑一怔,面色愈发尴尬。但好歹亦是做了几十万兵士的将军身侧军师之人,暗暗深吸一口气,便平静道:“不知霁月姑娘同青阳公子可是方便告知,凤云是否……”
“她自是不会说。”霁月愈发冷淡的打断他。依是身侧的青阳哥哥一手揭下面上的假脸,一面又是迎上叶阑的视线,浅浅道:“不知叶阑先生可有一计?”
“青阳哥哥!”霁月几是嗔怒的转过脸,被他紧握的小手就要挣脱开来。现下的情形再是明显不过,师父她根本不可能说出月离的下落来。师父那个人,她从不了解。然而有一点却是确信的,当一个人宁可无比潦倒的爬在地上祈求一份吃食也不肯说出一些秘密。那么,这已经足够说明,师父她对那位南宫苍罹的父皇南宫华笙是有多么强烈的恨意。
那是宁可自身受尽屈辱,宁可死去也不愿他好过的心情。
青阳亦不恼,只愈发握紧了她的小手,微微侧身,附在她耳侧低低道:“霁儿,你不是还觉得对他有所亏欠么?我们帮他将月离找回来,自此以后便海角天涯只我们两个,不好么?”他只能如此说,难不成他要说,他的霁儿还是心软了些。再者,凤云终归是带了霁儿十几年的师父,她方才嘱咐过他将她找个宅子安顿好余生。这会儿却又遇着叶阑,要将凤云交到叶阑的手里,她如何能够放心呢?
霁月微怔了怔,随即点点头。她只能点点头,亦必须点头。
她还未同青阳哥哥说过那一日在汉霄大殿之上的另一番情形。也许,此生她只需陪在青阳哥哥身边便好,至于其他,说与不说的都不大紧要。
那一日,她余下力气只来得及将腹中绵软枕头内的血丸击碎,然后便没了一丝力气。直待窒息般的感受勒紧喉咙,她方才后知后觉的产生莫大的惶恐。好在,那窒息感来得快去得也甚是匆忙。
最后那一刻,她只来得及望一眼远处那个始终清冷淡定的男子。然而,霁月望见他如此无谓的模样,却是突然间安了心,满心愧疚泄了个干净。只忘了还有一个人正紧紧地拥着她,一丝一毫的感受着她的生命流失在他不能掌控的怀抱里。
幸好,幸好她终究是凤凰仙子的后人。
最后的最后,是她飘飘然的立在空旷的中间,眼眸清澈的望见所有人。她望见那个被人紧紧抱着的女子竟是同她长了一模一样的脸颊,那白衣墨发的男子紧紧地抱着那女子,无人望见的那一瞬,一滴温热的泪滴落在那女子的面颊上。霁月怔怔的望着,只觉得心痛得厉害,意欲抚向胸口的手指不自觉抚过面颊,几是能够清楚地感受到那泪水的温热滚疼。
那一瞬,霁月只觉得心头酸涩难忍,只觉得心口涌出汹涌的泪水,然而脸颊却是干净的。她终于知道,她便是她。
她终于还是死去了,死在自以为是里,死在不曾开口的道别里。
那一日,她清楚地望见青阳哥哥的张狂无忌,绝望嘶喊。那一刻,她只愿拿一切来换青阳哥哥一个微笑。
最后的最后,她终于知晓有关青阳哥哥为何得以长大的真相。许久以来,她不是不知这其中青阳哥哥隐去了多少秘密,她知晓他不想她为他担心难过。只她却是从未想过,那份苦,竟是要被绝命日日吞噬人心作为替代。
她比更多人都晓得绝命的厉害之处。那还是幼年时候,玉尘山中有叛逃之人,后来被师父捉回。那一日,师父教授她的正是身为山庄主人应有的狠厉果决。
她便如同往常练习师父教授的剑术一般,安安静静的站在一旁看着。
她清清楚楚的看见师父将一个白色的虫子一掌击进那人的胸口,不一会儿,那人便开始不停地在地上打滚,疼痛难忍的一拳一拳的击向自个的胸口。直至最后,师父终于大发慈悲将一把匕首丢在他身前,他便是不顾一切的拾起,对准自己的胸口将整颗心都剜了出来。直到那颗心脏落在地上,他方才舒心的一笑,眼眸清澈的躺在地上没了气息。
霁月受了太大的惊吓,长久地不能言语,一直到过了几日之后,还常常做恶梦,梦里是一颗心脏跳跃,鲜血落在她的脸上,极是狰狞。
所以,要她如何面对,如何眼睁睁的透过青阳哥哥的身体,望见那只鲜活生动的绝命。
霁月缓缓回过神之时,只得暗暗告诉自己:南宫苍罹,从此以后,我不欠你了。
然而叶阑恢复了清润的嗓音却不那般讨喜,他道:“依在下之见,唯有放了凤云,还她自由之身,才有可能知道月离的下落。”
“她已是废人。”霁月淡淡的提醒他,全身筋脉皆断,连自身行动都极是不便,如何还能给他们指引了方向。
“可还能开口说话?”叶阑微微蹙眉。
霁月点点头。
叶阑终是缓缓舒了口气,“这便够了。不知姑娘手上可还有凤云较为信任之人,不妨一同放了随了他们自由去。”
这一问,却是将霁月问住了。当日在霁月山庄的现而今都在她身侧,一时间竟是想不出还有哪个是跟随师父的。倒是青阳哥哥接口道:“便听叶阑先生所言。”直待望见霁月疑虑的目光,便轻口道出一个名字来。“朱砂。”
霁月恍然大悟的凝着青阳,这一回却是她忽略了。朱砂,那是个木头一般的姑娘呢!
她们几个虽是一同长大,但朱砂到达玉尘山的时间最晚。那时,她们已然是十二三岁的年纪,朱砂略年长与她们。那一年,朱砂十五岁。原该是朵盛放的花,可惜她一直打着花骨朵,之后数年也不曾变过。
朱砂常年呆在师父身侧,她们常常去找她一同练剑或者玩闹,她总是有理由拒绝。次数多了,她们也便晓得年长些的姑娘的心思与她们这些小女孩估计是不同的。以至于后来师父将天下财源交由朱砂掌管,她们也并无异议。
仍记得幼年时的评论。
翩跹道:“那就是个木头。不过,即便是木头,也是上好的红木。”翩跹说这话时,眼眸亮晶晶的凝着朱砂翻阅账册的侧影。霁月看着,心里微有些小女孩的醋意,便凉飕飕道:“红木又如何,终归是木头。”
“不知依叶阑先生所言,这放是要正大光明的放,还是……”青阳淡淡询问着,原本他还想着即便凤云那里问不出什么来,他日他同霁儿畅游山水,慢慢找便是了。现下,有了更好地方法,他自然不能错过。尤其,他不愿霁儿心心念念着旁的事不能安稳。
“光明正大的放罢。”叶阑几是微不可闻的叹息一声,“依凤云的心机谋算,我们就是费些心思将她放出来,她也未必不能看出来,倒是直接放出来干脆些,也省了些时候。”
“嗯。”青阳微微点头,转而道:“不过另有一事,却是须得叶阑先生代当今圣上做个决断。”
“呃?”叶阑一滞,眼眸本能的凝向一旁默不作声的霁月,微愣又是觉得不妥,便又侧过脸冲青阳问道:“何事?”
青阳只佯作不曾望见方才叶阑注视霁月的模样,依是淡淡道:“想来当今圣上同叶阑先生都知道,凤云背后仍有三百巫师下落不明。如今他们群龙无首尚无异动,如若将凤云放出,势必会引出那三百巫师来,到时如是一个不小心只怕会是天下之浩劫。但请叶阑先生做个抉择,是否果真冒了此般风险来寻找离王?”
叶阑想也不曾想,便肯定道:“是。”微顿,又是沉声补充:“那三百巫师迟早是霍乱,倒不如早早揪出来的好。他正说着,眼眸却是忽的掠向一直发呆的霁月,突然开口问道:“不知霁月姑娘觉得如何?”
霁月仍旧愣怔着没有一丝反应,叶阑只得重复道:“霁月姑娘,觉得在下此计如何?”
“霁月姑娘……”
“霁儿!”
青阳略略放大了声音,霁月这才猛地回过神来,连连道:“好好,好!青阳哥哥觉得好便好。”
然而,她如何开口说出,她不过是因了叶阑那一个本能的疑问,又不小心跌入自掘的陷阱中。
她想,她应是极为想念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