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心里都有事,元帅府的晚宴自然是不能尽兴的。
蓝旌好奇地打量着摘下面纱的木清尘,就是这个男子,犀利地一语指出了自己的目的。她当然派人查过木清尘的,青莲传人……可惜。
蓝沁霜并没有注意到母亲异样的目光,脑子里还在想着刚才和苏海陵的谈话,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在碗里划着。
苏海陵倒是很镇静,一面帮木清尘布菜,一面随口与蓝旌拉扯些闲话。
无关政局,无关军事,真的只是闲话而已。
只有作为陪客的蓝沁雪,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望望那个,扒几口饭,又抬起头来,满脸的漠然。
好不容易结束了食不知味的一餐饭,见蓝旌也没有继续留客的意思,苏海陵笑着阻止了蓝沁霜的相送,就像来时一样,挽着木清尘的手,踏着月色归去。
“霜儿,你到我书房来一下。”望着他们的背影,蓝旌面沉如水地丢下一句话。
“是。”蓝沁霜点点头,摸摸小妹的脑袋,示意她不用担心,随即跟着蓝旌而去。
有些事……该有一个决断了。
离开了元帅府,木清尘却难得地好精神,也不犯困,苏海陵自然愿意陪着他在夜市逛了一大圈。
“拿着。”苏海陵从一个小摊上转了一圈回来,手里捏着两串红红的冰糖葫芦,塞了一串在木清尘手里。
“你几岁了?”木清尘一头黑线地看着同样举着冰糖葫芦从边上追逐跑过的一群小孩。
“谁规定冰糖葫芦是小孩子的零食了?”苏海陵笑眯眯地伸出舌头舔了舔,“吃啊,不然会化的。”
木清尘皱了皱眉,看看手里晶莹可爱的糖葫芦,小心地咬了一口。
顿时,酸酸甜甜的味道在嘴里渐渐化开,将胃里涌起的不适感都压了下去,让他忍不住又咬一口。
“怎么样?好吃吧?”苏海陵笑眯眯地道。
“嗯。”木清尘没空理她,心思都被那一颗颗红红的糖葫芦占满了。
苏海陵耸了耸肩,好吧,她竟然有一天沦落到跟零食吃醋的地步……
“还跟着呢。”木清尘突然吐出一句。
“随便他。”苏海陵不意外地点点头。
“是蓝旌的人?”木清尘问道。
“应该不会。”苏海陵皱了皱眉,接着拐弯的机会不动声色地偷瞄了一下后面,一声轻笑,“我们刚从蓝府出来,蓝旌没那么无聊。”
“是吗?”木清尘不赞同地道,“蓝旌也知道你的身份了,难道她敢放任你在外面乱来?”
“她这不是已经出手了?”苏海陵说着,脚步一顿,拉着他走进了边上一间粮店。
“两位买什么……啊,苏庄主。”老板看到客人上门,立即迎了上来,在看到苏海陵时,欢迎词顿时变成了惊呼。
“白姐,最近生意怎么样?”苏海陵一边问,一边笑吟吟地打量着店中堆积的货物。
“还不错。”店老板看她转来转去,一面陪着笑。
“如果我现在要粮食,三天之内,能运来多少?”苏海陵突然道。
“这个……”店老板呆了一下,低头算了算,好一会儿才迟疑道,“最多不过两千石。”
苏海陵“嗯”了一声,也没多说什么,挽着木清尘走出店,只留下店老板一个人继续在那儿发呆。
“你不会打算真给粮食吧?”木清尘低声道。
“样子总要做做的。”苏海陵摇着,又继续道,“苏玉陵很快就要到西京,苏锦陵虽然还没有动静,但也绝不会坐以待毙,就算是凤椅上的那一位……恐怕也有自己的算计。暴风雨到来的日子不远了。”
一路慢慢走回海月山庄,直到他们进了门,身后那两道若有若无的视线才算不见了。
“庄主,你终于回来……”杨纨的话说到一半就堵住了,目光怔怔地看着两人手里的冰糖葫芦。
“出什么事了?”苏海陵问道。
“庄主,杨珏死了。”杨纨低声道。
“什么?”苏海陵一扬眉,几乎在一瞬间,她就确定了一件事,杨珏绝不可能自杀。被俘了这么久,要自杀早就自杀了,咬舌撞墙绝食方法多得是,哪里还会等到现在才死?
那么,自然就只剩下了一种解释----杀人灭口。
“海陵,庄里……”木清尘轻声道。
“我知道。”苏海陵也心中一沉。
她明白,地牢建在地下,外人很难无声无息地进来把人杀死,就算不是庄里的人下的手,至少也有内应。
“庄主要去看看吗?”杨纨道。
“好。”苏海陵点头道,“清尘,地牢里湿气重,你先回去吧,我一个人去就好。”
“嗯。”木清尘答应一声,自己回了小院。
“我们走。”苏海陵说着,当先往地牢走去。
其实海月山庄的地牢建成之后,也只关过这么一个犯人,就是杨珏了。
负责看守地牢的侍卫战战兢兢地打开厚厚的门锁。
苏海陵随着石阶往下走,没多远就看到原本关着杨珏的牢房门已经被打开,走进去一看,只见杨珏仰面倒在地上,面色青黑,嘴唇乌紫,七中都有紫黑色的血液缓缓渗出来,根本不用细验就知道是中毒而死。
“什么时候的事?”苏海陵沉默了一会儿,回头问道。
“就是不久前。”杨纨说着,招手叫过那个守卫,“王艳打开牢门去给犯人送饭时,进去就看到这样的场面,就立即通知了我。”
“你就是地牢的看守?”苏海陵犀利的眼神在王艳身上扫来扫去。
“是……是的。”王艳低下了头,有些忐忑不安地道。
“今天一共有多少人进去过地牢?”苏海陵直接问道。
“从我当班开始,没有人进去过。”王艳赶紧答道,“不过晚饭之前是赵姐当班的,我就不清楚了。”
“你去把她叫来。”苏海陵道。
“是,庄主。”王艳赶紧小跑着去了。
“想不到庄里竟然有内鬼……”杨纨本来就冷漠的脸更是铁青一片了,“这回我一定要把庄里的人上上下下都清理一遍。”
“不用生气,这种事是难免的,这世道,谁不喜欢在对手身边安几颗钉子?哪里查得干净。”苏海陵笑了笑,不在意地道,“水于清则无鱼,杨纨,内奸也不一定就是坏事,只要知道了是谁,搓圆捏扁还不是由我们说了算。”
“庄主说的是。”杨纨应了一声,蹲下身解开尸体的衣服,竟然发现连身上的肌肤也变成了暗黑的颜色。
“好厉害的毒药。”苏海陵不禁倒抽一口凉气,“杨纨,你可认得这是什么毒?”
“请恕属下才疏学浅。”杨纨苦笑了一声,又道,“这样子也不能找仵作或大夫来验尸,不如让司徒公子来看看?”
苏海陵闻言,不禁微一迟疑。
虽然司徒夜医术高明,但他毕竟曾是千金之子,让他跑到地牢来看尸体是不是太……何况,她可还记得昨晚的那一出荒唐。
“庄主?”见她竟然就这么发起呆来,杨纨只得提醒了一声。
“啊,没什么。”苏海陵回过神来,从怀里取出一条丝巾,在尸体口鼻处一按,洁白的丝巾顿时被染黑了一大片。
“庄主这是……”杨纨看着她的动作若有所悟。
“这边的审问就交给你了,我去找司徒夜。”苏海陵小心地将丝巾收好。
“是。”杨纨应道。
苏海陵几步出了地牢,虽然觉得现在去找司徒夜有点尴尬,但总不能这个时候把剧毒的东西交给木清尘吧……
走进门,只见梨棠院里早已不见昨晚的混乱,司徒夜坐在窗下,静静地翻着书,淡淡的烛影映照着他的侧脸,竟然显出一种沉稳的气质来。
苏海陵干咳了两声,在敞开的门上敲了两下。
“海陵?”司徒夜放下书,奇道,“这么晚了,怎么想到来我这儿,今晚蓝元帅府上出事了?”
“的确是出事了,不过却是在庄里。”苏海陵叹了口气,将那条染了毒的丝巾交给他,“帮我看看,这究竟是什么毒?”
司徒夜深深地看了她一会儿,似乎想说话,但终究还是什么都不肯说出口,只是默默地接过丝巾,放到鼻子下面闻了闻。
“怎么样?”苏海陵紧张地问道。
司徒夜紧紧地皱起了眉,看一丝巾半晌才道,“究竟是哪个白痴下的毒?”
“这毒有什么总是吗?”苏海陵奇道。
“鹤顶红、孔雀胆、断肠花、腐骨草……嗯,还有七星海棠。”司徒夜撇撇嘴道,“这个下毒的人根本不懂药性,只是自以为是地把所有剧毒无比的东西全合到了一起而已,其实这其中随便哪一样都是见血封喉,沾唇即死,浪费啊!”
苏海陵听了也不禁无语,不知道哪个下毒的人是真的不懂药性,还是故意乱人耳目?
“谁死了?”司徒夜道。
“杨珏。”苏海陵叹息道。
司徒夜也沉默了下来,身为尚书府公子,他当然是知道杨珏的,当年风将轩夜宴时,他随着母亲给安王行礼,就见过安王身后那个英姿勃勃的护卫。
三年,足够物是人非了。
“布置好西京的事之后,我要去京城。”苏海陵突然道。
“京城?”司徒夜在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只觉得浑身一震。
“你……”苏海陵微一迟疑才道。“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要!”司徒夜几乎是想都不想地脱口而出。
“想见你娘?”苏海陵道。
“不。”司徒夜一声苦笑,怅然道,“我不过是个死人,如何见她?只要……远远地看她一眼就好了。”
“司徒,你有没有后悔当初随我诈死离开京城?”苏海陵道。
“不后悔。”司徒夜却是一笑,“骨子里,我不是个乖乖等着当家族求取荣华富贵而用在联姻上的牺牲品。”
“那好,你准备一下,最多三四天我们就启程。”苏海陵道。
“这么快?”司徒夜怔道。
“我和蓝旌……蓝旌出了个大难题给我,要正面破解不容易,不如以攻对攻。”苏海陵道。
“争夺天下的事我不懂。”司徒夜妩媚一笑,晃了晃手里的丝巾道,“不过你要是不想看到谁了,可别去找这么低级的杀手,这里可有个现成的。”
苏海陵也忍不住笑起来,却正色道,“以毒杀人,终究是折寿的,我不希望你做这样的事。”
“这可不可以说明,你心里还有能留给我的位置?”司徒夜说着上,一松手,沾了毒血的丝巾落入炭盆,一会儿工夫就化为灰烬。
苏海陵愣了愣,不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苏海陵,我不会放弃。”司徒夜的语气并不激烈,相对于昨夜,几乎可以说是淡漠的,但那一字一句中流露出来的坚定却让人为之心惊。
“我司徒夜,就是看上你苏海陵了,怎么样?”他继续说道,“或许三年前我只是欣赏你,但是这次相遇以来,一起经历的种种,我很确定我喜欢你。”
“司徒……”苏海陵深深地吸了口气,避开了他的问题,却道,“我记得你问过我,为什么这个世界如此不公,为什么女子就能自由自在地去任何地方,做任何事,把男子当成她们的附属品。为什么男子就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等着有一天嫁给一个不认识的女人,相妻教女,然后看着妻主又一个个地把男子带回家。”
“是,那又怎么样?我说得不对吗?”司徒夜直视着她。
“不,很对。”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苏海陵却点头道,“所以,司徒夜我一直很欣赏你的勇气。”
“只是欣赏吗?”司徒夜有些茫然地道。
“司徒夜……”苏海陵叹了一口气,轻声道,“你一直追求的是什么?你希望能得到女子的一切权利,希望摆脱身份带给你的束缚,可是……我有了昊月,有了木清尘,有了梅君寒,我注定给不了你想要的唯一。你要做第四个吗?好不容易走出的牢笼,如今却要自己走回去?”
“我……”司徒夜张了张口,无方可答。
是的,他爱上苏海陵,就要接受她身边有别人,但那样委屈,他一直坚持的自由和平等又算是什么?
“你自己想想清楚吧。”苏海陵留下一句话,转身离去。
烛影摇红,但灯下的人却久久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