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边,对所有殷家人来说都是特别的。
从一介籍籍无名之辈成为翻手为云的尚书令,那位殷大人仕途的起点却仅仅是一个小小库房而已。她之所以能以白身直入皇子府,却是因为她出自大儒凤青竹门下。而成就凤青竹赫赫文名,最终甚至促成凤氏家学诞生的却是殷大人的母亲,一个普普通通的书肆老板。
没有当年那不过才能容下一人转身的笔墨铺子,就没有后来的殷大人,更加没有现在的安阳“殷户”,所以每个殷家人都对邵边有着些特别的情感,也所以向来自诩半个殷家人的李凤宁在看见城门上颇显风雨之色的“邵边”二字时,突然就兴起了一点寻旧访故的感慨。
“真没想到,我还有到这里来的一天。”凤辇终于停下来的时候,李凤宁长长地舒了口气。
邵边是山城。
地势平坦的那边居家多些,衙门与商家都在那里,凤氏祖屋自然也在那里。从现在算大约九十年前,殷老板资助凤青竹买下半边山坡,兴建凤氏学堂,其后门下学生又纷纷在学堂附近造屋定居,如今房连房舍连舍,蔓延开来竟占满了山坡,与旧城也不遑多让了。
从凤辇上走下来的李凤宁看着山下旧城,抬眼又是郁郁青青一片,不由就感叹了一声。
然后她便走到跟在凤辇后面的后舆边,将手伸了出去,“清容。”
刚从车里钻出来的凤未竟难得一身华服,似乎也因周围的景色而起了感慨,神色间一片怔然,却不见多少欢色。就连李凤宁叫他也仿佛没听见似的,过了好一会他才低下头来,瞧着她的手好一会,才默默地把手放在他手上。
李凤宁看着他没精神的样子,就不由懊恼起来。
好歹妇夫也有四年,哪里还看不出来他心情不好?至于起因则更好猜了,自然全是因为她那句“凤后不必过来”。
其实李璋险些遇蛇之后李凤宁气恼归气恼,她叫他不必过来更多的也是因为不想自己面色不好,反而叫凤未竟多想而已。本想着第二日好好与他说说,谁想竟然被成沓的奏折拖了整夜,天亮之后在酱铺听说豫州税赋有疑又好一通忙乱,等她终于记起该与他说的时候都已经到邵边了。
凤未竟向来身体差,寻常人饿一顿少睡一点根本没事,他却但凡缺上那么一点气色就要差。只众目睽睽之下没法说甚私房话,李凤宁只好握紧了他的手,乘着扶他下车的当口在他耳边轻说了一句:“前日是我不好,别生气好不好?”
谁想李凤宁这话一说,凤未竟却动作一僵,他抬头神色复杂的看了李凤宁好一会,竟是满面郁色愈发浓厚的样子。
李凤宁微怔之下正待再开口说话,眼角余光却瞥见有人正从后舆另外一头下去。
却是萧端宜。
那日与萧令仪提起仿佛见到萧端宜后,她便立时将他带了来。李凤宁虽不知他们兄妹两说了什么,猜测起来大抵总脱不出萧端宜过得并不好一类。随后萧令仪仗着与李凤宁亲厚便来求说将她哥带着随驾“散心”,多少有点希望能借李凤宁情面叫萧家人重新接纳他的意思。李凤宁原是看在萧令仪的份上才点头,及至萧端宜为了差点被毒蛇咬伤的李璋而扭伤脚时,倒真有了护他一护的想法。此时她见萧端宜下了车,还一瘸一拐着呢就朝李璋那里走去,自然更加觉得留他在凤未竟身边陪伴正是一举两得。
于是不由得就多看了一眼。
正巧那萧令仪抬起头与李凤宁四目相接,李凤宁就朝他点头一笑。萧端宜一怔,低了下头以作回礼,然后继续朝李璋那里走去。
李凤宁收回视线,才发现凤未竟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她心下一突,觉得那眼神似有不妥,又仿佛只是她的错觉。李凤宁既想不明白为什么,便随口说了句:“阿萧倒是对璋儿上心。”
谁想她话音才落,凤未竟不知怎的突然猛地捏紧她的手。
李凤宁愕然间,却只见他夫君眉眼间泛起一阵凄楚酸涩。她待要细问时,凤未竟却突然转开视线。李凤宁于是只好说:“先进去吧,总不好让她们一直候在那里。”
凤未竟轻轻点头,由她拉着手,朝凤氏学堂,也就是凤氏近百年来全族栖身的大宅门口走去。
先有礼官呼喊,随后挤满了大门口乃至门后廊下所有地方的人并不怎么整齐地跪伏下来。
“草民等……叩见吾皇,叩见凤后——”
领头的是凤氏家学的族长,也就是凤未竟的母亲。
被李凤宁握着的那只手挣动了一下。
李凤宁转头看去,却见凤未竟的神情里有着明显的不安和无措。
大概……
谁都不会在自己母父长辈的跪拜前心安理得吧?
李凤宁依稀想起她登基后,看见殷家姑姑和几位姐姐向她行大礼的情形。
“谨安……”耳边传来她夫君不安的耳语。
他在催促她。
但是这一瞬,李凤宁突然并不想这么顺了他的意。
她甚至还拉着他的手,举步朝大门口走去。
这辈子,她已经站到了一个任何人都无法比她更高的地方。当长辈、姐妹和朋友全都匍匐在她脚下的时候,那种难言的孤寂汹涌泛滥,在看她奏折的时候,在她临朝的时候扑面而来。
所以,她比以前更渴望他的陪伴。
她的夫君,这世上唯一能,也应该与她并肩的人。
李凤宁终于站定在离她婆母只有一步远的地方,才扬声。
“诸位请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