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臣民拜见皇帝也好,是儿媳与夫家人见礼也罢,总归都不是男人的事。也所以李凤宁还留在前头被凤家人围绕着,凤未竟却在宫侍以及凤家后眷的簇拥下向自己的旧居而去。
凤氏家学因是依山而建,便说不上什么规制。虽然依旧有前宅后院之分,却到底因为地势的原因,只立了个竹门框算有个意思。凤未竟因从小身体不好,为求个视野开阔,所以凤家把最高的位置给了他住。
凤璩虽是姐妹中的老二却是凤氏山长,因此她夫君金氏要遵从长幼有序的规矩,到底比凤氏长姐李雎的正君龚氏要低了一头。凤未竟嫁了个亲王还没什么,一旦他妻主登基称帝自然完全不同。更何况如今是金氏的儿子归省,自然由他领着一众男眷,伴着凤未竟一路回了他的旧屋。
再健壮的人,也经不住连日思虑过甚,何况凤未竟底子又差。他一路走回去都没有多说话,浑然不觉跟在他身边的人群都有些压抑起来。
随后,凤未竟便在他亲父陪同下踏进自己的旧屋。
屋里,居然还跟他出嫁前一样摆设。
“你嫁人那阵,就知道你没法常回来。可家里不缺这点地方,就还留着原样。”金氏显然是看出了凤未竟的讶然,笑道,“何况还有你的兄姐,都说平日到这里来惯了。就算屋子你不住了,总还是喜欢常常到你屋里聚一聚。“
凤未竟微怔,随即却泛起一股难言的滋味。
他虽不觉得自己有多聪明,但蠢却肯定是不蠢的。只是幼年时身体实在太差,不要说什么骑马郊游,再怎么仔细将养,一月里总有大半时间是要躺在床上的。兄姐怕他烦闷,时常轮换着到他病榻间相陪,有说趣事的,还有读书给他听的。
凤未竟默默无言走向那张比寻常不仅宽大上一半,甚至周围还做了无数的架柜,就为当年常常下不了床的他可以方便取用各种东西。
他的兄姐们就常常围坐在榻边。而当时他的感觉,除了理所当然的羡慕和感激之外,更浓重的却是“沮丧”和“自责”。
凡凤氏子,课业都重。凤未竟不想兄姐们有限的时间都花在他身上,她们本该在外头读书、骑马、游春、欢闹,而不是坐在他的榻边浪费时间。
就像……“她”一样。
“小七?”金氏突然凑近过来,语声柔软,“怎么了?”
凤未竟本来因为旧思勾动新愁,心里正难过着,本来好歹在外人面前还能支撑一会,抬头却发现不知何时屋里竟只剩下他们父子两,顿时满心酸涩再也抑制不住,“阿爹……”一声才两个字的称呼竟是尾音轻颤,等他抬眼去看他父亲的那一瞬功夫,眼圈都发红了。
“……这是怎么了?”金氏前头还满面笑意,此时稍稍敛去,顿时就肃然起来,“她待你不好?”虽然屋子里只有父子两,可金氏还是将嗓音压到耳语。
只是他这么一说,凤未竟前头还能忍住的眼泪顿时就忍不住了,“没有,没有……”他一边摇头,眼泪一边往下掉。
金氏有点糊涂了,他索性把儿子拉到榻边坐下,然后握着他的手,柔声问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说给阿爹听。”
有这么一瞬的功夫,本来凤未竟已经有些不好意思,但是金氏一句话又勾动他的愁绪,表情立时又黯然下去,“阿爹我……”
金氏也不催他,只缓缓地拍着他的手。
“那天我没看好小三,险些叫孩子被蛇咬了。她当时看着很生气,”凤未竟越说越是沮丧,“但是转头又来跟我道歉。”
金氏怔了一下,还是没说话,表情里的和缓却渐渐淡去。
只是他这下意识的反应落到凤未竟眼里,却显然并没有什么鼓励的作用,他眼眶再度红起来,“她不需要我去管宫务,不需要我生孩子。我做错了事情她也从来不说,就算是孩子还要她煞费苦心地安排来亲近我……”凤未竟抬眼看着金氏,“阿爹,她为什么要娶我……”
“宫务不是你在管?”金氏一抿唇,表情沉了下来。
凤未竟却没反应过来,实话实说:“是姐夫在管着,外头的铺子都在随儿手里。”
金氏眉头微皱,“这是她的意思?”
凤未竟摇摇头,”先帝崩了之后,姐夫一直不太好。我是想他有点事忙,就不容易想那么多。”
金氏眉头皱得更紧,目光迫人地瞧着凤未竟好一会,才勉强道了句,“这也罢了。”他一顿,“那孩子呢,养在谁跟前?”
“当然是……孩子的生父那里。”凤未竟
“当初,一家子上下都说她并非良配,”金氏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不是说她人有什么,但齐大非偶从来不是杞人忧天。凤家那点名声,放到皇家面前哪里够看?是因为你说的非她不嫁,你娘和我才不得不点了头。”金氏面色肃然,声音一沉,“但是现在看来,是我没把你教好!”
凤未竟从小到大就没听到过这么严厉的呵斥,不由就是一呆,“阿爹……”
“两姓之好,哪里能是简单的事?”金氏说,“她有政事要忙,你就得为她把个家撑起来!”
“但是……”
“但是什么?”金氏看儿子不受教,愈发不高兴了,“你是正君,就别做出一副小侍的样子。该你担的就必须担起来,该劝的劝该拦的拦。”金氏又柔声下去,“你道我这些年就容易?你母亲是山长,却排行第二,家里好多事都由不得我管。但我要立不起来,凡事都袖手不理,旁人要戳的是你母亲的背脊。”
凤未竟微怔之后,低下头去。
“横竖现在也不用着急,回去之后先慢慢跟着你姐夫学起来。凤太后愿意掌事,也没个你就可以甩手不理的道理。”金氏说,“至于孩子那头……”他陡然严肃起来,压低声音,再度用那种耳语似的声音说,“特别是那两个女儿,你喜不喜欢都好,先给我拢到手里!”
凤未竟悚然一惊,下意识觉得不好的,但是抬眼看金氏,他神情竟是少有的严厉,虽然迟疑着却还是下意识微点了下头。
谁想这时候门口竟然有一道声音传来,“父亲。”
凤未竟心里一跳,猛地转头看过去,竟是李凤宁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那里。她人虽已经站到门内,却因为金氏在所以并不走近。
“谨安。”金氏的声音响起,“她们放你回来了?”
这声音温和亲切又自自然然,仿佛门口站的那个就只是金氏的儿媳,再无其他身份一样。凤未竟诧异间转眸去看他父亲,却见金氏满面春风,一副与李凤宁再熟稔亲近不过的样子。
明明在她踏进来的时候,他还在说要把孩子拢到手里……
凤未竟自然知道他父亲是为他好,可这人前人后变脸得如此自然快速,却莫名给他添了几许陌生。再想起之前的那几句,又勾起他无解的愁绪和烦扰,顿时便觉得似乎整个世界又黯然下来。
“我来看看清容。”李凤宁答得自然。她显然对她外父称呼她表字而非陛下并没有觉得有甚不对,甚至连自称都开始用了“我”。
“那你们聊。”金氏抿唇一笑,完全没有掩饰儿媳对儿子如此上心的高兴来,然后顺口寻了个理由,“我去看看晚饭。”
李凤宁在金氏经过她身边的时候,还点了点头。
而金氏,神情自然到凤未竟觉得那句话根本就是他的错觉。
虽然,其实这才是正常的。他父亲在凤家的地位有些微妙,总不会连这点子面上功夫做不好。而他年幼时身体不好,能不能长大还难说,哪里会有人特意去教他这里头的弯弯绕绕?
只是……
凤未竟抬眼。
原本只是他内心的惶恐,由他父亲这么当面一说,立时便成了实打实的错处。凤未竟只要一想到凤太后连氏说他不必喜欢孩子他就真多抛诸脑后,没说宫务他应该接手他就理所当然地袖手旁观,一时间他都觉得无法面对正向他走来的这个人。
“清容?”
“我累了……”凤未竟甚至都不敢抬头看她。
“那我陪你睡一会?”成亲四年以来,从来都是那么温柔的人再一次说出了像往常一样的话语。
如果是过去,他大概只会想也不想地答应。
但是现在……
凤未竟咬了下嘴唇,垂下眼眸,把那个好字硬吞回去,“不用,你和母亲还有姐姐她们多说会话吧,我躺一躺就好。”
“有事要说给我听。”李凤宁抚上他的脸,指尖在他眼角边轻触。
凤未竟立时想起自己刚刚哭过,更加不敢抬头了,“你去吧。”他声音微颤,“别……留在这里了。”
有好一会,李凤宁完全没有出声,直到他忍不住想要抬头的时候,才轻轻“嗯”了一声。
她的声音听着……
凤未竟抬头,却见他妻主眼眸里似乎有着些难言的情绪在翻腾着。他正想问时,她低头替他解了外衣,把他扶上了榻,盖好被子。
“醒了就叫我。”她伸手轻轻覆上他的眼。
她的手心,还是那么温暖。
黑暗,或者说太过熟悉的温度还有温柔的嗓音令凤未竟真的疲惫起来。
是啊,等醒过来。
醒过来,他要向她道歉。
他要问她,今后他该做什么……
他的谨安向来就包容他,这一回……也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