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兵临城下

回到东越的时候,才十月初,也就是明月笙刚刚占领金城的时候。

凤君华得了失心疯,这无异于一个劲爆炸弹,炸得天下所有人耳鸣嗡嗡作响。原本这种事属于帝家私密,偏偏她身份太特殊,想瞒也瞒不住,索性就公布天下,省得费心隐瞒还得让人钻空子。

云墨没有带凤君华入宫,而是带她去了别院。许是累了,凤君华一时半会儿还不会醒。别院里重重暗卫把守,无人靠近。吩咐秋松秋兰贴身照顾后,他便匆匆进宫去了。

御书房。

云皇沉沉看向下方的云墨,努力想要从他表情中看出什么来,终究毫无所查,叹息的往后靠了靠。

“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他自己的儿子他多少还是了解个几分,云墨早就去了大安,哪里可能会允许自个儿的女人出这等意外?他这个儿媳妇可不是个娇弱的千金闺秀,身边如果真的有卧底,她自己能不发现?就算她自己失踪多年未有所查,不是还有个玉无垠么?况且云墨可是个火眼金睛,那两个婢女真有个什么心思,能瞒得过他?

这夫妻俩一个比一个深沉,向来都是他们算计别人的份儿,哪由得人家欺负到头上来?

所谓叛徒,也不过就是做给其他人看的罢了。

只是他很奇怪,到底是什么样的隐情和苦衷,让他们不惜牺牲自己人来掩盖真相?而且,到底是什么事能让他那儿媳妇得失心疯?

云墨眼睫垂下,眼神里看不出丝毫情绪。沉默了半晌,他才轻轻开口。

“父皇。”

他抬头,微微一笑。

“就如同您知晓的那样,她受了伤,不小心撞到了头,得了失心疯。”

“胡闹!”

云皇瞪着他,“别拿这些忽悠朕,你说,那天晚上到底出了什么事?”他目光陡然变得凌厉,“大安国刚刚稳定下来,你跑去雪山做什么?她出事那晚你明明就在皇宫,你会让别人动她?更何况她腹中还怀着孩子…”

云皇说到这里,忽然一顿,面色慢慢松缓了下来,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眼神微微复杂的落在云墨身上。

他和他娘一样,都是沉静的性子,把什么都装在心里,一旦决定的事情,便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就如同他执意等那女子十二年一样…

云皇眼神微微一暗,有些疲惫道:“罢了,你从小就是这样,什么事都自己扛着。”顿了顿,他又道:“她现在怎么样?”

“只要不受刺激,没有大碍。”

刺激?

云皇眸光微深,沉吟半晌。

“孩子呢?”

要说当初得知凤君华怀孕的时候,云皇可比云墨这个当父亲的还高兴。他已经年过五旬,膝下就这么一个儿子,老早就想着抱孙子了。如今儿媳妇怀孕了,他这个当祖父的可谓是欣喜若狂。可惜上天不佑,偏偏又出了这种事。而且…

“孩子很好。”

云墨眼神沉静,抬头看见云皇有些暗沉的神情,便知道他在想什么。

“父皇,如今青鸾神智痴颠状若孩童,儿臣不放心她,所以不能赶去忠州。”

云皇哪里不知道他的心思?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如今龙城失陷,南陵又加派了兵马援助明月峥,只怕忠州也…”他皱了皱眉,道:“龙城几个大将为何会突然被暗杀?这其中,怕是有猫腻。”

还能有什么猫腻?龙城是东越关要,易守难攻,就算城中弹尽粮绝也不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被攻破,而且短短一夜之间几个重要将军被杀,这也太蹊跷了些。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龙城出现了叛徒。

云皇能想到的,云墨如何会想不到?他神情依旧淡然自若,“父皇暂且放心,子安如今已经到达忠州,有子安在,忠州定能安守。”他笑容浅而眉眼淡定,自有一股信服人心的力量。

云皇挑了挑眉,“你知道谁是奸细?”

云墨站了起来,垂眸道:“此事儿臣定会给父皇一个交代,不过儿臣今日进宫是有另外一件事要禀报父皇。”他顿了顿,道:“金凰欣城已破,不日凰静芙就会反攻。所以当务之急,是要调兵遣将到欣城援助。”

云皇点点头,“好。”

云墨又道:“青鸾应该快醒了,儿臣先告辞。”

云皇挥了挥手,“去吧。”

原本准备让他带凤君华进宫来照顾,但想想如今她那个样子大抵不适合皇宫,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云墨刚回到别院,就看到凤含莺在门口里焦急的等着。这里到处都是暗卫,想必她是吃了闭门羹。

凤含莺自然听说凤君华得了失心疯,当时就惊得摔掉了茶杯,真恨不得立即赶到大安去,还是顺亲王劝说了好久才按捺下来。如今好不容易等到凤君华和云墨回来了,她如何还能忍得住?急匆匆的就来到别院,却被人给拦住不让她进去,她气得真想放一把火烧了这里。但好歹还保有几分理智,她便在这里等着。抬头看见云墨,她眼睛一亮,连忙走过去。

“姐夫,你终于回来了,我姐呢?她到底怎么了?”

云墨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径自朝里面走。凤含莺连忙跟了上去,守卫见他没有出声反对,也就识相的没有阻拦。

“她受不得刺激。”

快到皓月轩的时候,云墨才淡淡开口。

“而且她记忆混乱,大抵已经记不得你了,不要告诉她从前的事。”

凤含莺瞪着一双漂亮的桃花眼,“记忆混乱?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姐夫,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姐好好的怎么就得了失心疯?”

云墨没有解释,还没走进去,就听见砰的一声,上好瓷器被人大力摔碎。

身影一闪,云墨已经掠了进去。

凤含莺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里面传来凤君华疯癫而尖锐的嘶吼。

“滚开,全都给我滚,走…别碰我,不许碰我…”

声音忽然静止,好似被人打断。然后就听到秋松秋兰带着惶惑颤抖的声音响起,“殿下。”

“下去。”

“是。”

秋松秋兰出来的时候就看见站在门口的凤含莺,她怔怔的站着,屋内很宽敞。乌梨木雕花屏风已经被撞翻,地上全是碎裂的瓷片,以及蔓延到床脚浸透了垂在地面上帷幔的药汁。

凤君华只穿着里衣,发丝披散神情茫然的被云墨紧紧抱住,像一个即将被风吹散的破布娃娃。

这样的凤君华,她何时见过?便是当年云墨解开她的封印她受不了刺激神智癫狂,也不如此刻看起来让人心疼。

“姐…”

她眼眶微红,低低的唤了声。

凤君华原本已经渐渐安静了下来,一听到这一声呼唤,立即身体一僵,骤然抬头看向她,厉声道:“你是谁?”

云墨刚道不好,凤含莺却已经顾不得他方才的嘱咐,急忙走了进来。

“姐,我是小莺啊,你不记得我了?”

她说着就要靠近凤君华,云墨眼神一历,凤君华却猛然推开了他,凶狠的瞪着凤含莺。

“什么小莺?”她眯了眯眼,仿佛在确定着什么,而后眼神逐渐变得愤怒阴冷。“你是慕容琉仙。”她咬牙切齿,在云墨还来不及阻止的情况下,立即双手掐住了凤含莺的脖子。

凤含莺原本因她那句话而微微呆愣,没想到她会突然发狂,待喉咙被掐住,呼吸不顺畅的时候她才反应过来。

“姐,你怎么了?我是小莺啊,你…”

“你住嘴。”

凤君华此时记忆已经陷入了年幼之时,那个时候,她最讨厌的人就是慕容琉仙。在她眼里,慕容琉仙和她娘一样,都是强盗,抢了她的东西,还在她面前耀武扬威,都该死。

“青鸾。”

云墨走过来,在她肩头上一拍,她立即软了下去,云墨顺手接住她。

凤含莺没了桎梏,连连开始咳嗽。

凤君华却还在云墨怀里挣扎,“放开我,你这个流氓,你放开我,我讨厌你,讨厌你,师兄…”

最后两个字,低低的呜咽,脆弱而无助,是遥远的呼唤,瞬间直击云墨胸口。

他身形一僵,低头看着她,却见她眼眶已经含了泪水,整个人都因为害怕而颤抖。

“师兄,你在哪儿?你说过不会丢下我一个人的,你说过会一辈子对我好的,你说过会保护我的的,你怎么可以食言?他们都欺负我…”她越说越伤心,越说越难过,眼泪不停的落下,灼烫的又是谁的心?

“我会听话,我会好好练功,我一直在等你…”

最后一句,凄怆而悲凉,混合着泪水,仿佛要将这一生所有的委屈都哭出来。

凤含莺呆呆的站着,几乎是陌生的看着她。

这是谁?这还是她的姐姐么?这还是那个天不怕地不怕即便分精错骨也不会掉一滴泪的夜魅吗?这还是那个无论何时何地都冷心冷情对自己狠对别人更狠的凤君华吗?

她现在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小孩子。

云墨僵硬的抱着她,好半晌才低低道:“你先出去。”

凤含莺没动,还是怔怔的站着。

凤君华还在不停的说,“全世界都可以抛弃我,就你不可以,就你不可以…”

云墨抿着唇,在她耳边轻轻道:“青鸾,没人抛弃你,你还有我,我永远都陪在你身边。”他紧紧将她揽入怀中,柔声安慰:“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你忘记我之前说的话了么?现在已经过了十六年,我们成亲了,没人能分开我们,你不会被抛弃,永远不会…”

也不知道凤君华有没有听进去他说的话,但很明显,她已经慢慢安静了下来,或许是苦累了。

“娘说,师兄是有事耽搁了,师兄不会抛弃我的,师兄对我最好了,师兄不会不要我的…”她还在喃喃说着,“师兄说过会娶我的,师兄为我酿制了醉红尘。师兄说过,醉红尘,一醉红尘,忘断肠。”她痴痴的笑起来,“师兄说过,待我十五及笄便会八抬大轿迎娶我为妻。新婚之夜,洞房合卺酒。醉红尘,你我同饮…”

云墨脸色有些白,这些话那年她亲手给玉无垠斟醉红尘的时候也说过。只是彼时她满心仇恨,此时却满心怀念。

人在不清醒的时候说的话,往往才是心里最真实的意愿。

云墨抿着唇,搂着她腰肢的手微微一紧,面上却依旧温柔的笑着。

“洞房合卺酒,我们已经喝过了,青鸾。”

她茫然而恍惚的抬头看着他,似不解又似疑惑。

“喝过了?”

“对。”

“成亲…”她喃喃着,“洞房花烛…醉红尘…一醉红尘,忘断肠。一解相思,愁白头。梦相思…”

她蓦然睁大眼睛,浑身因害怕而剧烈颤抖。

“梦相思…对,梦相思,我亲手给师兄下了梦相思。”她睁大眼睛,尖锐的嘶喊。“梦相思…相思为毒,无药可解…师兄…”

她凄厉的大喊,“他死了,他死了…是我亲手杀了他,我杀了师兄…”她颤抖着,挣扎着,用尽全身离去的拍打云墨。“我杀了师兄,我杀了师兄,师兄死了,是我杀死的,你骗我,你骗我…我恨你,我恨你…”

凤含莺此时已经回过神来,连忙走过去。

“姐,那不是你的错,他…”

云墨陡然眼神凌厉如刀,历喝一声。

“出去。”

凤含莺一愣,凤君华却又想到了什么,喃喃道:“师兄杀了娘,我要给娘报仇,对,报仇…”

“青鸾。”

云墨知晓这是她最痛苦的回忆,刚准备点她的穴道。她却忽然面色惨白,凄厉大喊。

“不,师兄没有杀娘,是我…”她唇瓣颤抖,神色疯癫而痴狂,“是我…杀了娘…是我…”

凤含莺如遭雷击,不可思议的看着凤君华。

她在说什么?她在说什么?

云墨一挥袖,一股罡气迎面而来,凤含莺控制不住的后退。

砰的一声,大门紧闭,将她隔离在门外,却依旧能听见里面凤君华的哭喊嘶吼声。

绝望的,痛苦的,悲怆的,无奈而凄凉…

她站在门外,只觉得脚下似被灌了铅,久久移动不了分毫。

怎么会这样?

怎么可以…

屋内,凤君华用尽浑身力气将云墨推开,浑身真气爆开,震得屋中桌椅板凳全都倒地碎裂。她发丝披散神情癫狂,眼神隐约赤红如血,就如同她疯癫的那夜。

云墨被她凤凰真力所震,气血微微翻腾,唇色也有些泛白。

凤君华神情癫狂,一直说着。

“我杀了娘,我是罪人,我该死,我该死…”

她闭眼,一掌就要劈向自己的天灵盖。

“青鸾。”

云墨眼神一紧,身影一闪又来到她身边,抓住她的手,暗自运用内力将她溢出的真气逼了回去,然后在她后颈上轻轻一敲。

凤君华浑身一软,倒在了他身上。

云墨抱着她,缓缓将翻涌的气血压回去,才将她平放在床上,低头凝视着她的睡颜。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她如今怀着孩子,总不能天天这样睡着。

他给她施针,将她混乱的脉象暂时抑制让,然后轻声呼唤。

“青鸾。”

凤君华皱了皱眉,慢慢睁开眼睛,茫然的四处打量。

“我在哪儿?”她歪头看到床边的云墨,眼神里满是陌生的情绪。“你是谁?”然后看到他的穿着,立即瞪大眼睛。“云墨?你是云墨?”

云墨微笑,“是我。”

凤君华立即坐起来,满眼的警惕和犀利。

“这是什么地方?你将我掳来做什么?”

她的记忆又不知道回到了哪儿,瞧这模样,倒是像极了四年前她刚回来的时候,也是这样的防备他。

他很有耐心的解释,“你又忘记了,这里是东越,在我的别院中,我没有掳你,我们本来就是夫妻,我掳你做甚?”

凤君华瞪大眼睛,“你开什么玩笑?”她胸膛起伏,然后扑过去,揪着他的衣领,怒道:“我的玉佩呢?把我的玉佩还给我,不然我要你好看。”

她满脸的怒气,脸颊因为生气而微微泛红,满身的刺向他扎来,似要将他扎得千疮百孔。

他知道,她的记忆回到了十六年前,他们还在黑木林的时候。

心中微微一动,他搂过她的腰,将她带到自己怀里,嘴角扬起浅浅而戏谑的笑。

“你要如何让我好看?”

她因他突如其来的动作而发愣,随即脸颊蹭的红了起来,慌忙去推开。

“放开我,你这个登徒子,放开我,小心本姑娘给你下毒,毒死你。快放开我…”

“那你就毒死我好了。”

他悠然扣住她后脑勺,低头吻了下来,那般温柔又那般贪恋,那般急切又那般小心翼翼。

她一呆,怔怔的睁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半天回不过神来。他却已经趁机撬开她的唇齿,肆意品尝她唇内的芬芳。

这样的亲密,已经许久不曾有过,他贪恋而沉醉,缓缓的将她放倒。

她却陡然惊醒过来,偏头就去推他。

“你放开我,云墨,你这个混蛋,你敢轻薄我,你…”

他无奈的叹息一声,抓住她乱舞动的手,道:“什么轻薄?你本来就是我的妻子,我们连更亲密的事都做过,你害羞也晚了。”

她瞪着眼睛,咬牙切齿道:“谁是你的妻子了?你变态,我才不到七岁,什么亲密…”她忽然意识到什么,睁着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看着他,而后眼神变得十分惊奇,说话开始结结巴巴起来。

“你你你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十六年前,她还只是一个孩子,两人初见闹了些不愉快,她因此十分不待见他。彼时他却特别喜欢逗弄她,觉得她瞪着眼睛脸颊红彤彤又无可奈何的样子很可爱。

一霎间他仿佛也回到了那年春天,山风幽幽,她一身红衣如火飘扬,在他眼底荡起海浪般的涟漪。

“你说,我变成什么样子了?”

顾及她腹中的孩子,他不敢压着她,微侧了身贴着她。两人挨得很近,他说话的时候呼吸喷洒在她脸上,身上的曼珠沙华香味如云雾般围绕在鼻端,熏得她有些忘乎所以,晕乎乎道:“变得…更好看了。”话一说完她立即就后悔了,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

他笑得很惬意,又带几分戏谑。

“是吗?”

那个‘吗’,他故意尾音上挑,眼角眉梢都荡出几分春情来,眼波流转仄仄如烟霞,浮光掠影五光十色,尽在他眼前流荡成画。

她又被眼前的美色晃得脑子一晕,诚实的点点头。

“是。”

他低笑一声,她立即清醒过来,脸霎时红得堪比煮熟的虾子,又羞又恼。

“你敢嘲笑我?快起来,不许碰我。”

他却搂着她的腰不放,越发凑近她耳根子,语气暧昧。

“不许碰你?”他似乎觉得这话十分有趣,存心想要看她羞窘的样子。“可已经碰了怎么办?”

她一呆,下意识的问道:“什么意思?”

他慢条斯理的将她的手臂抬起来,将她的衣袖拉下,露出光洁白皙的手臂。

“你现在是我的妻子,我的女人。你看,你手臂上的守宫砂已经没有了。”

她瞠目结舌,随即脸色一白,浑身发抖,惊恐而绝望的瞪着他。

“你…你对我做了什么?你这个禽兽,你还我清白。”她忽然翻身将他压在身下,伸手去掐他的脖子,双目赤红,愤怒而仇恨道:“你毁了我的清白,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云墨眼神里划过一丝叹息和微不可查的失落,轻松的握着她的手,重新将她禁锢在自己怀里,任由她在他怀里挣扎拍打哭泣。

“青鸾,我们已经成亲了,你现在怀着我的孩子,不可以这般肆意胡闹,知道吗?”

孩子?

她又呆了一呆,脸色更为惨白,身体抖得更厉害,眼神里愤恨越发浓重。

“你…”

他一遍遍的解释,“你受伤失忆了,现在已经过了十六年,我们早就成亲多年,你是我的妻,东越的太子妃,记住了吗?”

她还是在发抖,“你胡说!我怎么可能会嫁给你?肯定是你用了卑鄙的手段骗了我。不,不对,是你强迫我,一定是这样。”她越说眼睛越红,“云墨,你这个混蛋,亏我还觉得你对我好是个好人,没想到你居然对我做出这么禽兽不如的事,我恨你,我恨你…”

知道她如今记忆丧失神智失常,却仍旧被她口中一口一口‘我恨你’刺痛。

云墨眼神黯淡,又笑了笑。

“我没有逼你。”

她要是知道当初是她主动对他投怀送抱,不知道会是何种表情?大抵又羞又恼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吧?

“青鸾,我从来都没逼过你。”

他声音幽幽如梦,带着无限的惆怅和温柔,似轻柔的羽毛,一片片拂过她的心,将她所有的烦躁全都抚平压制。莫名的,她安静了下来,脑海里却一片空白,怔怔的任由他抱着。只是忽然觉得,这个抱着她的男人身上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忧伤和惆怅,一丝丝的似乎要将人的心也给勒紧,喘不过气来。

“这十六年来发生了很多事,我们之间有过误会有过不信任,但那都已经过去。”他忍不住亲吻她的脸颊嘴角,语气缠绵入骨。“现在我们好不容易在一起,青鸾,别再说那些伤我的话,好么?”

她缩了缩脖子,却没有躲,听着他一句句温柔如水的话,心中忽然便觉得揪痛。脑子里有些熟悉而陌生的画面不停的闪烁,却又抓不到。她茫然而无措,呆呆的盯着帐顶。

“你现在生病了才会不记得我,不过没关系,我会一直守着你。”他拥着她的手微微收紧,“青鸾,别怕,我一直在你身边。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离开你。”

他轻轻的吻着她的脖子,手指轻柔的将她的衣领解开,一点点啃噬精致美丽的锁骨以及白嫩的香肩。

她颤了颤,脸上升起一片酡红,有些惊慌道:“不要…”

他一顿,恍然惊醒。抬头对上她如小鹿般害怕慌乱的眸子,心中一软又是一疼,将她散乱的衣服拉上来,重新将她的头埋在自己怀里。

“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别怕…”

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听进去了他的话,激动的情绪慢慢平复了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抬头看着他,眼中仍旧还有些迷茫。刚才那些记忆好像又一霎远去,她都快忘记自己是谁。

“你说嫁给你了?”

“是。”

她咬了咬唇,纠结了好半晌才道:“那你喜欢我吗?”

“当然。”他回答得十分肯定,“不然我怎么会娶你?”

她不知道,他曾无数次后悔。十六年前他就该向她表明心迹,他那样那样的喜爱她,那样那样渴求着娶她为妻。只是彼时她还年幼,不懂男女情爱,他怕吓着她,才只给了那样一个承诺。她本就因自己母亲身为平妻还得受正妻压迫欺负而耿耿于怀,一个婚约的承诺,于她而言,或许并不真心。

尤其是,那个时候的她。

如果时光可以倒回,他想,他当时一定不要走,或者说故意耽搁行程,能够在有危险的时候救她,她也不至于被人所害犯下大错。

?“你骗人!”

她却又忽然变得十分激动,“我名声那样差,人人都讨厌我,所有人都说我是扫把星,所有人都远离我,你怎么会喜欢我?况且我几次要杀你,你怎么…”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闭上嘴巴,带点小心翼翼的看着他,好似怕他突然震怒。

云墨却面色如常,自然知晓她说的是当年在黑木林趁他睡着对他动手以及在他离开后派人刺杀他一事。

“别把自己说得那么差。”他抚着她的脸,目光温柔。“青鸾,我喜欢你,不是因为你好我才喜欢,是因为喜欢,所以才觉得你什么都好。即便全天下人都厌弃你,你在我眼里都是最好的,懂吗?”

她又呆了呆,印象中,好像也有人跟她说过类似的话。而那个人的面容,她却已经渐渐记不清了…

心忽然很痛,不知道是为谁。

她喘息着,模模糊糊的说:“可我不值得,不值得…”

“值不值得你说了不算。”他说,“我愿意就行。”

凤君华不说话,脑子里许多记忆被淹没,又有很多画面开始衍生。血腥的,黑暗的,她永远也不愿意面对的…

“我不是好人,我杀了很多人。”

“你那是迫不得已。”他继续安慰,“青鸾,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不要再去想。什么天女,什么携玉出生,现在都不重要了,现在全天下人都知道你才是真正的天女,现在你是我的妻,不必再害怕南陵皇族迫害于你。”他双手捧着她的脸,“看着我的眼睛。”

她迷茫无措的看着他。

“看见了么?”

“什么?”

他专注而认真的看着她,瞳孔中映出她的容颜。

“看见了吗?你现在的样子,多美。”他说,“以后你不用再贴着丑陋的伤疤,你可以以真面目面见世人,没人会欺辱你,因为你是我的妻子,我会保护你。”

“妻子?”她恍惚的呢喃着,而后又眯了眯眼睛,冷笑。“那又如何?我爹娶了两个妻子,我娘是平妻,还不是处处被人欺负。你们男人都没一个好东西…”

“我没有。”他打断她,“青鸾,我只有你一个,永远。”

她不说话,脑海里又窜出更多的陌生片段,突然道:“我娘呢?”

云墨一顿。

她心中一跳,立即坐了起来。

“娘,我娘呢,我娘去哪儿了?我娘呢?”她慌乱的四处寻找,“娘,娘您在哪儿?娘…”

“青鸾。”

云墨坐起来,按着她的双肩,她却浑身一抖,尖叫一声。

“娘,娘死了,娘被他们杀死了。不,不对…”她蓦然红了眼睛,“娘是我杀的,是我杀了娘,是我…啊…”她根本听不见云墨在说什么,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推开他就跳下床去,不小心踢到床沿,摔倒在地。

“青鸾。”

云墨一惊,立即下床去扶她。她却又推开他,赤着脚就跑了出去。

“娘…”

凤含莺还在外面没走,冷不防看见房门打开,还未来得及反应,就看见凤君华披散这头发赤脚跑了出来。她吓了一跳,“姐,你去哪儿…”

她刚准备追上去,身边人影一闪,云墨已经追了出去。

嗖嗖嗖暗卫涌动,云墨历喝一声。

“全都退下。”

凤君华浑身似着了火,一个劲儿的往前跑,也不知道要跑到哪儿去。心里燃烧着毁灭的火焰,她需要发泄。

“啊…”

火焰腾腾升起,她所过之处寸草不生,树木凋零成灰。

她还在奔跑,似乎要将那一团火通过这样的奔跑而熄灭。

云墨纵身一跃,拦住了她。

她不管不顾,红着眼睛就撞了过去。

云墨一把抱住她,“青鸾,你冷静点。”

“放开我。”凤君华双眸燃着愤怒而疼痛的火焰,嘶哑道:“你走开,不要拦着我,你滚,走开啊,我要去找我娘。娘…不对,娘死了,娘死了,是我杀了她,是我杀了她,我是罪人,我是罪人…”

她疯狂大吼,忽然仰头大吼一声,浑身真气溢出又齐齐撞回来,似乎如那火焰,要将自己焚毁殆尽。

云墨一惊,她这是在自残。连忙一挥手挡住即将回笼的真气,然后在她眉心一点。她浑身一僵,身上的火焰渐渐熄灭了下去,神智却依旧不清醒。

“放开我,你别管我,让我去死,让我去给我娘赎罪,别管我…还有师兄,师兄…”她忽然安静下来,睁着大大的眼睛,泪水一滴滴落下。

“师兄,我杀了师兄,师兄对我那么好,我却杀了他,我杀了他…我亲手给他下了毒,他死了,他死了…”

那是她心里永远的伤疤,弑母杀兄。

玉无垠没罪,却代替她死了,她如何能释怀?如何能原谅自己?

“娘,师兄…”

云墨绷着脸,终究还是只得点了她的睡穴。

凤含莺气喘吁吁的跑过来,刚准备说什么,抬头看见云墨惨白的脸色,微微一怔。

“姐夫,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云墨没回答她,只是将凤君华打横抱起来往回走。

“你回去吧。”

==

“疯了?”

即便时隔一个月,凰静芙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她怎么会突然疯了?”

“据说是撞破了头…”

她嗤笑一声,“这话也就说给无知百姓听听也就罢了,她武功高强当世鲜少有敌手,别说两个婢女,便是十个百个高手也得死在她的红莲业火之下,哪是那么容易就能疯的?”她面色沉凝,“这事儿一定有蹊跷。”

“陛下。”贴身女官道:“我们已经派人查过,可有两股势力在暗中阻挠,我们什么也查不到。”

凰静芙不说话,这两股势力是谁的,她心里清楚。

凤君华现在是一国之君,却得了失心疯,无论这其中有什么隐情,自然是不能公布于众的。另一个,除了明月殇,还能有谁?

他还是放不下啊。

摇摇头,她道:“我听说明月轩走了?”

“是。”女官点头,“好像去了雪山,这次,怕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凰静芙没接话,神情有些莫测。

“北方连连大雪,明月笙他们的军队不能前行,现在还停在昌州…”她顿了顿,慢慢抬头,目光渐渐森凉。“如今她得了失心疯,慕容于文一向十分宠爱这个义女,听到这个消息,定然会阵脚大乱,正是我们反攻的好时机。”

女官颔首,“陛下说得对。”她道:“魏将军已经从燕州调集了二十万兵马,三日后就能抵达此地,届时咱们三十万大军攻打东越军,必定能够夺回欣城以及被攻占的其他几座城池。”

燕州,也就是从前的龟燕。自从降服金凰以后,便改为了燕州。

“很好。”

凰静芙起身,目光灼灼而冷漠。

“云墨现在在帝都,无法亲自作战,趁此机会朕要一举南下,攻破东越以北所有城池。龙城已破,南陵也派了援兵去助明月峥,届时两面夹击,朕就不信他云墨还能颠倒乾坤。”

女官连连赞道:“大安女帝疯了,如今逍遥王和王妃以及淮安王等重臣都在国都坐镇,边关无人。等大雪停了,齐王殿下和十二公主必定一举北上攻进国都,届时拿下大安,再集三国之兵。任那东越太子有翻云覆雨手,也抵不过三国强兵来袭,东越国破是迟早的是。”

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完,大安和东越都灭了,就只剩下金凰和南陵。以南陵太子和陛下的交情,两人必定不愿意兵戎相见两国相争,但天下终究一统。这些年年年征战,将士疲乏不堪,若能不懂一兵一卒就能让两国合为一国,那是最好不过的事。陛下心悦南陵太子,世人皆知。虽然南陵太子娶了太子妃,但那肖含芳再怎么尊贵也比不上一国女帝不是?

届时只要陛下下嫁南陵太子,两人共掌天下,也是一段佳话。

江山美人兼得,那明月殇如何拒绝得了这样的诱惑?而且还是这么一个千娇百媚对他痴心不悔的女子?

凰静芙哪里看不出她在想什么?心中微微苦涩。

且不说东越不是那么容易就灭的,就算到了那一天,只怕明月殇对凤君华更是势在必得。自古以来,亡国的女子都会成为俘虏,任人玩弄。以明月殇对凤君华的痴恋执着来看,定然会将她占为己有。

罢了,现在说这些都为时过早。

“传令下去,三天后出战。”

“是。”

……

慕容于文知晓凤君华得了失心疯以后就一直不敢置信,有空就望着帝都的方向发呆,经常喃喃自语着:“怎么会?绯儿怎么会得了失心疯?怎么可能?”

那样子,仿佛得了失心疯的人是他。

易水云从最开始的震惊过后就是摇头叹息,最初慕容于文得知这个消息,立即就要回去,被众人给劝了下来。此时他又站着发呆,眼神里满是苍凉痛楚。

“先生。”

司马灼走了过来,“先生是在担心将军还是太子妃?”

易水云回头看他一眼,不语。

司马灼微微一笑,“先生,她不会有事的。”

易水云扬眉,负手往回走。

“太子妃如今身怀有孕,却突然得了失心疯,只怕是有心人有意为之。”

“有太子殿下在,太子妃定能好起来。”

司马灼低垂着眉眼,轻轻说道。

易水云抬头看着他,司马灼对凤君华什么心思,他自然是清楚的,只是这么几年过去了,战场历火和时光似乎消没了他最初的激情和热情。如今提起凤君华,也能面不改色。也不知道他是将她放在心底,还是彻底放下了。

“司马将军今年也有二十六了吧?”

他忽然话音一转,询问起了司马灼的年龄。

司马灼一怔,随即了然,含笑点头。

“正是。”

易水云微微而笑,“寻常男子这个时候已经妻妾成群,便是殿下钟情于早些年为等太子妃归来,也在四年前已经成亲。你如今二十有六,又是侯府世子,日后要继承爵位,理应早些娶妻生子才是。”

司马灼淡淡道:“国未定,何以为家?待战争平息以后。再说,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待战争平息,家父家母自会安排。”

像他们这种贵族子弟,未来的妻子几乎是早就内定,左不过是帝都富贵人家的女子罢了。

出身名门,家教良好,温婉贤淑。这几乎是所有贵族女子从小教育的典范,只要不是那个女子,娶谁都一样。在贵族门阀看来,娶妻不过是政治联姻,撑门面而已。

他淡淡笑着,眼神里寂寞已经化成了灰。

易水云看着他,正准备说什么,忽然有人急急而来。

“军师,司马将军,金凰女帝叫战,三十万大军已经兵临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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