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二 卧听风吹雨

从奉诏去福建平定郑芝龙,到现在回到京师,一共不过一年。赵谦又坐到了京师的府邸院中。除了院子里那几颗桃树好像又长大了些,似乎什么也没有改变。

只是院子里冷清了许多,没有了秦湘,饶心梅,还有韩佐信,张岱等人,连王福,也留在了杭州。身边只剩下孟凡和长随小林两个熟人而已。

因赵谦的待罪之身,不说一般的小官同僚不再上门拍马溜须,就是高启潜杨嗣昌这些人,都刻意避嫌,赵谦回京几个月来,连面也没见着。

朱由检也一直没有召见赵谦,也不降罪,只有锦衣卫暗里明里盯着。

赵谦觉得有些寂寞,不由得生出了一股沧海桑田一般的感叹来了。

墙外不知哪家种的桂花,飘来一阵带着秋意的淡香,提醒着人们,中秋又要到了。长随小林正站在一旁念朱由检写的《罪己诏》:

“……朕倚任非人,遂致虏猖寇起。夫建州本属我夷,流氛原吾赤子。若使抚御得宜,何敢逆我颜行。以全盛之天下,文武之多人,无奈夸诈得人,实功罕觏,虏乃三入,寇则五年。师徒暴露,黎庶颠连。国帑匮绌而征调不已,闾阎凋攰而加派难停。中夜思惟,业已不胜愧愤。今年四月,复致上干皇陵。祖恫民仇,责实在朕。于是张兵措饷,勒限责成,伫望执讯歼渠,庶几上慰下对。又不期诸臣失算,再令溃决猖狂。甚至大军辱于小丑,兵民敢于无上。地方复遭蹂躏,生灵又罹汤火。痛心切齿,其何以堪!若不大加剿除,宇内何时休息!已再留多饷,今再调劲兵,立救元元,务在此举……”

诏书中说的“不期诸臣失算,再令溃决猖狂。甚至大军辱于小丑,兵民敢于无上。地方复遭蹂躏,生灵又罹汤火……”是今年四月皇陵被焚,朱由检悲愤交加,从各地调集大军,意图复仇。以兵部左尚书梁廷栋为总理,陈琦瑜为总督,两线出击,协同围剿,不期数月便损兵折将,铩羽而归。

长随念完罪己诏,低声说道:“今儿个晌午,梁廷栋已被斩首,陈督师在家服毒自尽……”

赵谦全身不自觉地出现一阵恶寒,急忙喝了一口热茶,才说道:“陈琦瑜文武双修,乃我大明不可多得之人才……仓促应战,方有此败,惜之也。”

这时,仆人急冲冲地走进内院,“东家,东家,高公公来了。”

赵谦大惊失色,回到京师都三四个月了,高启潜从来没有过登门造访,今天所谓何事?赵谦忙问道:“高公公手里拿了东西没有?比如酒,剑之类的。”

仆人思索了片刻,说道:“高公公端着一个东西,但是用绸布盖着,小的没看清楚。”

赵谦摸出手帕擦了擦额头,在这个当口,他发现自己的手竟然在颤抖,“去回高公公,我换件衣服,亲自到府门迎接。”

“是。”

赵谦颓然坐在藤椅上,喃喃道:“这会儿的桂花糕又甜又酥软,才吃了一回,小林,府里还有没有?”

小林哽咽道:“有,有,小的这就去给大人拿。”

赵谦吃了一口,觉得十分苦涩,却不是想要的那股味儿,放下盘子,走进屋里,换上了二品朝服,到府门口迎接高启潜。

走到门口,果然见高启潜手里端着一个盘子,里面有个什么东西用绸布盖着。赵谦忙拱手道:“下官拜见高公,高公里面请。”

高启潜面带笑意,不过在赵谦的眼里,那笑却十分勉强,更像阴笑。

高启潜一句话不说,走进赵府,找了个向南的地儿,站定,然后说道:“口谕。”

赵谦急忙跪倒。

“着兵部右尚书赵谦,即刻进宫见驾。”

赵谦口呼万岁,叩拜毕,从地上爬起来,却不知为何双腿发软,用手在地上撑了两次才站了起来。

“高公,皇上叫下官进宫所为何事?”赵谦看了一眼高启潜手上的盘子,低声下气地说。

高启潜见到赵谦的目光,撩开盖布,露出一枚大印来,说道:“恭喜廷益了,这是皇上赐的兵部大印,廷益好生收着。”

赵谦急忙再次跪下,双手接过了盘子,谢恩。

高启潜左右看了看,没什么人,实际上整个赵府本来就没多少人了。

“咱们觉着,皇上是要用廷益围剿中原流寇。”

赵谦脑子里想着刚刚才被斩首的兵部尚书,还有服毒自尽的陈琦瑜,惊讶道:“皇……”随即又痛哭流涕道:“皇上不计臣之过错,反而委以重任,臣……”

高启潜忙好言相劝,又低声说道:“杨阁老编撰实录,字字珠玑,很得圣心,这会儿,也不再呆翰林院了,常常在内阁值房参议军机。廷益好生出力,方不负皇上隆恩。”

朱由检被人挖了祖坟,对流寇恨之入骨,现在杨嗣昌复入内阁执事,是一个信号,朝廷从现在起将会准备长时间的大规模战争。杨嗣昌下面,有太多能打的将领,朱由检这才又看到了杨嗣昌不可估量的价值。

赵谦在心里捏了一把汗,心道幸亏祖师爷杨嗣昌上去得及时,不然这会儿是否已经下了黄泉为鬼,也难预料。他赵谦在朝廷名声很响,但和陈琦瑜这样的宿将比起来,算哪根葱,陈琦瑜打仗,动辄便调动十几万兵马围剿,赵谦是打了不少胜仗,可都规模都不是很大。连陈琦瑜这样的人物也是说死便喝毒酒了,赵谦要死真的太平常。

高启潜带着赵谦进了紫禁城,走到午门的时候,赵谦竟看到了一个非常熟的人:孙传庭!

孙传庭还是留着一把大胡子,除了老了些,改变不大,还有就是走路的姿势变了一点,外八字的官步迈得是更加娴熟。

“孙传庭今日才从西北奉诏入京。”高启潜见赵谦看着孙传庭,在边上说了一句。

赵谦几步走了上去,叫道:“恩师……”

孙传庭回过头来,赵谦正待要拜,孙传庭急忙扶住:“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廷益已为兵部尚书,别在人前这般。”

孙传庭虽是如此说话,但是见赵谦脸上真诚的表情,心下也是感动,他乡遇故知,还是师生之义,赵谦让孙传庭在心里感受到了一丝暖意。

“恩师入京,所为何事?”

孙传庭道:“圣上并未说明缘由,我等做臣子的,也不敢妄自揣度,一会进去就知道了。”

从长安分别,到现在已经有几年时间,赵谦感觉到,孙传庭说话是更加老练。其实事情就是明摆着,老远的把孙传庭召回来,无非就是主持中原剿匪事宜。

一行人在高启潜的带引下,去了冬暖阁。宅男朱由检,长年就坐在那间屋子里,除了上朝,偶尔晚上要玩女人之外,基本不会出去。

内阁大臣也到了,出去内阁大臣,还有洪承畴,赵谦,孙传庭等人,全部是待命打仗的军事人物,于是,今儿面君,内容就很明显了,不过是廷议第二轮报复李自成。

梁廷栋和陈琦瑜大败,获罪而死,朱由检又下令从各地征调了八万精锐,准备再次围剿中原流寇。

至于西虎营,自福建之战以后,只剩下三千多人,又已经编入了杭州守备,朱由检压根没有看上眼。在上边的人眼里,打胜仗的人是主将,而兵卒对于他们只是一个数字。

“朕已调集八万精兵良将,粮草军械齐备,即日便发往中原,围剿流寇。孙传庭、洪承畴为总理,赵谦为前锋,歼灭劲寇,可有异议?”

这段时间,死了太多的大员,连温体仁和毕自严,也不再敢轻易就当面争得面红耳赤了,沉默无语,只听皇帝圣旨。

孙传庭跪倒,叩首道:“臣愿为皇上前驱。”洪承畴也拜倒:“老臣定不负皇上重托。”

赵谦也道:“微尘纵肝脑涂地,誓死完成皇上托付。”

“平身吧。”

孙传庭和洪承畴从地上爬了起来,却见赵谦依旧趴在地上,似乎还有话说一般,众人皆屏住呼吸,静待下文。

赵谦心道几个月来,朝廷剿匪搞这么大动静,后金那边岂能不注意?知道朝廷能够机动的精兵全数去往剿匪,说不定又会威逼京师,那会儿,朱由检把持不住将自己等人召回去勤王,岂不是虚耗钱粮,被人牵着鼻子当猴子耍?

赵谦鼓了几次气,想进谏皇帝撤了关外的人马,重点以京师为中心组建牢固的防御体系,方能专心对付流寇,但最终还是不想冒死做忠臣。这样说话的危险太大了,一番魏阉时的奸党论调,不是自寻死路么?

“赵谦,你还有什么话,只管道来。”朱由检说道。

这时,赵谦又想退一步,只提醒皇上注意东夷动向。但是转念一想,可能没有什么用。不提出方案来,能有什么用?提出方案来又是奸党,最后赵谦只得在心里叹了一声气,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赵谦抬起头来时,已是满脸的泪水,这么突如其来的一出,让众人都是吃了一惊,只听得赵谦说道:“皇上的心胸,犹如东海一般,微臣让皇上……”

朱由检以为赵谦要说上次贪墨税款那事,便摆摆手道:“朕望你将功赎罪,不要让朕失望。”赵谦贪墨让朱由检很气愤,但时间一久,朱由检的气也消了,本来赵谦就上交了九百万两银子,自己只贪了两百万,从比例来说也情有可原,况且他也用在了军费和赈灾上面。朱由检偶尔听高启潜说,赵谦本人的生活是非常简朴的,这样在朱由检的心里,又多了一些好感。

“朕用人不疑,你只管放手杀贼,只要功成,朕便恕你所有过错。”

朱由检如是说,但现在这世道,谁不是心口不一呢?

朱由检要是真的用人不疑,中原剿匪,只需要一个总理军务孙传庭就够了,赵谦是孙传庭的门生,师徒搭档,少去了许多麻烦,却又派了另一个大员洪承畴,明显就是不信任手握重兵的将领,必须有所牵制。

“老臣请皇上赐平定流寇大方略,臣等用之为准则,定可无妨而不利。”洪承畴躬身道。

洪承畴这句话,明显有拍皇帝马屁之嫌,朱由检于兵事知之甚少,长年深居宫中,更为有实战经验,洪承畴心道就算纸上谈兵都是抬举了他。但是洪承畴这句话却是很有必要的,以防到时候制定了策略,在实施的过程中,朝廷又要指手画脚。临时改变,于战事不利,不如先问清楚,再根据朝廷满意的意思才制定战略方针。

朱由检想了想,脑子一片空白,有印象的,只有陈琦瑜那个什么“四正六隅”之策,但是陈琦瑜刚刚被自己杀了,朱由检不好说这办法好用,又想换个名字叫“十面埋伏”,但换汤不换药,还是不能用,于是说道:“你等下去与杨阁老商议方略,上报兵部议决,再由朕批复。”

孙传庭听罢心中长嘘了一口气,他还真怕皇上搬出陈琦瑜那一套东西来。也不是说陈琦瑜的方法不管用,而是几个月间,情势大变,刻舟求剑,自然不行,必须要根据形势作出调整。

商议毕,众臣出。

赵谦想着要和洪承畴合作,急忙追了上去,小声道:“上次在杭州那事,赵某诚意给洪老道歉,望洪老大人大量……”

上次郑芝龙兵变那会,朝廷先派洪承畴到江南主持平叛,洪承畴心里是不愿意,就想借机开溜,赵谦想起长安时洪承畴给自己设的套,便恶搞了一通在洪承畴身上出气。却不料山不转水转,今儿个又在一起共事了,赵谦又在生活经历中悟出了一个道理:做人要厚道。

洪承畴边走边说:“廷益也太小瞧老夫了。如今你我身负朝廷重任,老夫还能记恨小事,影响大局不成?”

赵谦汗颜,说道:“今日赵某是真的打心眼里敬佩洪老。”

洪承畴笑了笑,“咱们别提往事,此国家危难之机,先办差事方是正事。”

这时孙传庭也跟了上来,赵谦执礼道:“学生见过恩师。”

孙传庭点点头,对老朋友也是老对手洪承畴拱了拱手:“长安一别,洪老别来无恙。”

洪承畴哈哈一笑,看了一眼赵谦,又看了一眼孙传庭,说道:“长安旧知,今日算是重聚了。廷益倒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如今倒和我们两个老头子平起平坐了,老夫十分看好廷益。”

在洪承畴开怀的一声笑中,孙传庭也笑道:“是友是对手,如今也不重要了。”

两人的胸怀,让赵谦本来积郁的心情为之开阔,周围的琼台高阙,宫殿楼阁,映在眼里,好似在向天下万代展示着华夏文明的魅力,厚德载物。

是啊,沧海桑田,岁月悠悠,是敌是友,还那么重要吗?

赵谦入仕途,就是从陕西长安开始的。那时孙传庭和洪承畴,在长安斗得你死我活,归根结底,不过也是杨嗣昌、周延儒在争斗,洪承畴和孙传庭,都是棋子,不过是比较重要的大棋子罢了。而赵谦,那时却是一枚小棋子,在夹缝中生存,最后投奔了孙传庭,也搭上了杨嗣昌这条线。

后来赵谦因为俘获高迎祥的功绩,从长安调走,从此洪承畴、孙传庭和赵谦三人,就没有聚拢过,经历了太多的事情,没想到今天,又聚到了一起,关系却因为局势的改变也发生了变化。一阵唏嘘感叹,三人倒相互引为旧知了。

孙传庭对赵谦说道:“廷益一会到我府上,商讨剿匪方略。”

赵谦看了一眼洪承畴,说道:“洪老也一并来吧。”

“不可。”孙传庭低声道,“一会我们和洪老派人交换方略,相互补充便成了。”

虽然皇上已经亲口说了,叫他们三人一起商讨方略。但是皇上在孙传庭和赵谦之间,又安排了洪承畴,是有用意的。如果现在洪承畴和孙传庭赵谦二人穿一条裤子了,那皇上的心思不是枉费了?

孙传庭一句话,赵谦顿时明白,三人相互对望一眼,心下了然,到底是老朋友,大有心有灵犀一点通的感觉了。

“恩师慢行,学生告辞了。”

“伯雅,告辞。”

“告辞。”

三人分道。赵谦走出紫禁城,习惯性地仰望天空,他仿佛又听见了鼓声轰鸣,号角呜咽,炮声,枪声,刀剑喊杀声,好似就在耳际。

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段二 名如雷贯耳段四十 形似苔与蕨段三八 钱从何处出段九 轻身走薄冰段四一 我泱泱华夏段五十 牢房观酷刑段四 死猪不怕烫段四十 形似苔与蕨段十六 春色倍伤情段三 只能相信你段二十 都来分杯羹段二八 沙场马裹尸段三二 佳人金万两段四一 谁有回天力段七 抱大树太玄段二一 兵者大凶也段二七 仙女山之战段四九 若个万户侯段二十 兴亡棋盘中段二五 脑袋大就傻段九 打了扔出去段四七 佳节烟花绚段十六 八月桂花香段四一 红豆生南国段四七 正是想登基段四三 顷刻上天衢段十一 悲苍生多艰段十 受制于商贾段六六 如果不知道段五十 血雨腥风城段四八 国手神医术段二四 三个臭皮匠段三 计划与变化段三 北方有客来段四十 形似苔与蕨段三二 开封府来使段十 看瘦腰如舞段十六 倒挂倚绝壁段九 轻身走薄冰段四四 看血流成河段二四 鸣一曲楚汉段十四 广渠门之战段二十 都来分杯羹段四六 虚情又假意段五六 烽火未能闲段三十 四处藏危局段九 轻身走薄冰段五九 围困的螺州段二十 曰勉为其难段二九 血染天地间段二 欢中秋佳节段十八 大战即将决段十 毛文龙之死段四 刀尖上行走段十七 梨子糖水汤段三七 北斗七星高段十二 催松山之箭段二八 第一场大雪段九 棉布裹筷子段五十 牢房观酷刑段三八 钱从何处出段六八 辣手摧秋娘段七五 东阁大学士段十八 风水轮流转段八 所见是废墟段六 人质换土地段六十 城外的来客段十五 痛也是享乐段三六 布局布寂寞段七二 相聚述衷情段二七 黄河天上来段十 看瘦腰如舞段二九 俺不想挨棍段四 秋郊蛙声鸣段二四 深情与假义段三 只能相信你段三四 猴子戴金箍段二九 俺不想挨棍段十六 春色倍伤情段十 看瘦腰如舞段二十 习惯成自然段三三 农夫与毒蛇段六九 相争盘中肉段二五 脑袋大就傻段三九 老拳来相斗段十九 薛国观生死段二三 谁点了火药段十 毛文龙之死段二七 黄河天上来段三一 法兰西香水段六四 血雨征戈鸣段二三 谁点了火药段二七 黄河天上来段七 夏日的冰块段六七 微妙的平衡段十八 六两茶叶税段二 卧听风吹雨段三四 废矿洞突变段四九 惩奸除恶霸段五 冰镇酸梅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