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岸上,有一处绿荫中藏着的旧楼,名曰:金陵艺馆。从外面看,十分普通的一栋木楼,但风流雅士都知道,这里出入的,都是只闻其名的江南绝色,和文人骚客。
今儿个,却不寻常,艺馆所在的整段路,都被封了。明眼人见罢这阵仗,知道定是有什么达官贵人光临艺馆。而且来头肯定不小,因为就算是知府级别的人,来艺馆要找人相陪,也得事先预定。
现在艺馆却被直接包了,可见此人绝不简单。
能牛逼成这个样子的,在金陵除了赵谦还有谁?
其实他一般是不会来这些文人雅士的地方的,不过今天为了投士林名人黄宗羲等人所好,特地选的这个地儿。
各士人被邀到此处,倒也十分满意。其中一个年轻诗人一直注意着楼中来往的人,不时低声对黄宗羲说:“瞧见没有,楼上刚刚露面那位,是董小宛……还有那边那位,李香君……”
黄宗羲沉声道:“李香君不是在几年前就被赵大人收了?”
诗人摇头低声笑道:“赵谦这等武人如何解得风情?李香君实非赵谦的妾室,其中关系,乃是因其结义姐妹饶心梅是赵谦小妾的缘由。”
黄宗羲正色道:“还是少招惹是非得好。”
这时,门口的奴仆喊道:“赵大人到。”
赵谦按剑而入,身后跟着韩佐信和赵逸臣两大谋士。几个士人忙拱手执礼。
赵谦面带笑意,随和地还礼,十分客气,说道:“诸先生楼上有请,难得相逢,我们先谈风雅,再观歌舞如何?”
黄宗羲强笑道:“让赵大人费心了。”
“哪里哪里,能请到诸位名人雅士,是赵某荣幸才是。”
几个相互推让一番,最后赵谦走了前面,一行人到了雅间。门口立刻有侍卫布防,文士们见罢脸上有些变色。
赵谦见罢忙说道:“诸位勿疑,因政见不合,多人与赵某素有间隙,只是防患而已。”
大家分宾主坐定,赵谦端起茶杯,清茶,又客气了一番,然后说道:“三皇子的事,各位都知道了……”
屋里顿时没了声音,沉寂得异样,有人已经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脖子。连黄宗羲都没料到赵谦办事会这么直接。
众人看着赵谦,静待下文。
赵谦想了想,说道:“望几位逸士以天下为计,以汉家衣冠为计,顾全大局……不然,今金陵一乱,汉军如散沙矣,只能将大好河山拱手送给蛮夷……”
几个文人都看向黄宗羲,黄宗羲沉思了片刻,心道,现在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还由得着商量吗,所以黄宗羲说道:“大人所言极是。我本没有计较个人得失之心,不然,我根本不会去武昌。”
黄宗羲一句话点破玄机,所谓知道得越多越危险。人家黄宗羲是以大义之心赴武昌,其他几个人为了什么呢?他们顿时后悔极了,暗骂自己愚蠢至极,没事惹祸上身。
既然黄宗羲已表态,赵谦便说:“诸位博学大儒,本官已向朝廷举荐为翰林,还望各位以表率道德、教义百姓为念,以大义之心身受羁绊,赵某在此代朝廷感谢之至。”
赵谦说这话,也就是说叫他们来做官,让朝廷管着,以免在外面泄漏机密。
黄宗羲听罢心下明白得紧,笑道:“今皇统已正,我再无负罪之心。黄某既敢身入武昌,便愿为此赴义,但听大人处置,只愿大人勿忘今日所言,以正皇统,复我汉家衣冠。”
黄宗羲心里明白,知道了这种事,迟早就是个死字,他倒是坦然得很,早有准备。
赵谦听罢说道:“黄先生请放心,赵某有尊重之心,不是万不得已,决不愿做不义之事。昔被人所误,仓促立君,以至今日,亦是满人入关危急关头,需要一统汉军,驱除鞑子的原因。实非有意矣。”
赵谦自然不愿意承认立了个假皇帝是他蓄意所为,只说是被人所误。
大伙又道貌岸然地说了一番大义,赵谦见事情很顺利,便不再说这件事,拍了拍手,便有歌姬美色走了进来,献歌献舞。
因为这些儒士的名望关系,赵谦不敢直接杀了灭口,所以只能稳住他们,授以官职,再暗中监视。
放下一本正经的面孔,又有声色调节,气氛很快缓和了起来,赵谦不断劝酒,拉拢几个儒士。
这时李香君走了进来,连赵谦也有些诧异,因为饶心梅的关系,李香君现在很少出入这种场合了,今天赵谦更没有叫她来。
不过在这种情况下,赵谦也不说破,只当没看见,他也不想管她。
这时房间里弹唱的歌姬都是些平常货色,名人还没出场,先前那年轻诗人有些失落,眼见终于进来了一个够档次的李香君,眼睛立刻一亮。
李香君也注意到了那年轻诗人的目光,而且她也听过这个出了名的诗人的名头,便对他嫣然一笑。
年轻诗人顿时魂不守舍,频频顾盼,因有顾忌,两人只是眉目传情,并未说话。
但这也逃不过房子里几个老油条的眼睛。赵谦也看到了,不过赵谦和李香君并不熟,只因为她姐姐饶心梅的关系,才不把她当外人,所以对眼前发生的事只当没看见。
黄宗羲等人看在眼里,心下着急,频频暗示年轻诗人,但他仍然不自觉。
酒过三巡,赵谦见差不多了,便告辞而出,他这个时候事情比较多,也不必要在这些儒士身上花太多的时间。
这时韩佐信跟了上来,低声道:“李香君和那人……”
赵谦才没心思管这些事,李香君关他屁事,一个赎身的妓女而已。赵谦在古代混久了,也染上了古代的一些习气,不是处女的女人在心里统统归于二手货,色艺双绝也勾不起赵谦多大的兴趣。
于是赵谦说道:“由她去吧,要管也是她姐姐管。”
韩佐信道:“大人对他们应该恩威并施,光是授予官职是不行的。可借此机会,以私怨为借口杀之,让其他人好自为之。”
赵谦听罢以为然,说道:“叫刑部的人找个罪名,堂而皇之捕杀!”
“大人英明。”
每次赵谦采纳了韩佐信的建议,韩佐信都十分有成就感。
赵谦走出艺馆,上了马车,说道:“去宫里。”
韩佐信在车外拱手道:“卑职告辞。”韩佐信知道赵谦去宫里找长平公主,就是要处理三皇子的事。
韩佐信心里再次充满了成就感。前几天他进言的两件事,赵谦今天就赶着第一时间办了。其一便是稳住见证了三皇子之事的儒士,赵谦已经办好。其二便是让长平公主说服三皇子,配合朝廷。
赵谦来到皇宫,让太监进去传话,不一会,太监便赶了出来,躬身道:“殿下请赵大人进去。”
赵谦再也不用在内宫太监面前卑躬屈膝,昂首按剑大摇大摆地走进了紫禁城。
在偏殿,长平公主朱徽娖接见了赵谦,神色一如往常,给人很冷淡的感觉,但赵谦看得出来,朱徽娖的脸色红润了许多,大概是因为姐弟团聚的关系。
宫女太监摆好茶,不用吩咐,便自觉地退了出去,只余下赵谦和长平公主。
朱徽娖看了一眼赵谦,说道:“谢赵大人带回了皇三弟。”
朱徽娖虽未表露感情,但心情显然是很好的,至少有一个亲人在身边了。
可能是朱徽娖长期在皇宫这样的环境中的原因,她已忘记了怎么有效地表达内心的感情,所以神色才给人很冷的感觉,经常没有变化。
因赵谦有求于朱徽娖,所以态度很好,忙躬身说道:“臣对大明之忠心,日月可鉴,寻得三皇子,乃是份内之事,让殿下称谢,臣实不敢当。”
赵谦心道:朱慈炯心里定然对自己没有好感。虽然赵谦不怕那孩子,但是手里的皇帝如果因为不满老是唱反调,终究是麻烦事,得依靠长平公主从中斡旋,缓解关系。
所以,长平公主朱徽娖对赵谦还是很有价值的。
朱徽娖听罢赵谦又自表忠心,平静地说道:“赵大人总是礼节周全。”
赵谦忙道:“臣不敢不如此。”
朱徽娖沉默了片刻,突然说道:“那日你何以逾制?”
赵谦微微吃了一惊,抬头观察了一下朱徽娖的神色,见她冰冷的脸上,一双眼睛却有些火热,赵谦猜测,莫非是这姑娘动了凡心?
赵谦活了四十多年,太明白女人的心思了。女人对爱情的兴趣绝对要大于男人,从女性读物的内容就能猜测一二。
他心里估摸着,这个时候要是一口回绝,万一激起朱徽娖的恨意,这宫殿中的事情就变得复杂了,赵谦一切从政治利益出发,权衡了一番,觉得还是要顺着朱徽娖的意思比较好。
不过在赵谦心里,他是不想和朱徽娖有任何纠缠的。很简单的原因,一则这种事有违礼制(赵谦已有夫人,而明朝公主没有做别人妾室的先例,等等都不合礼制),登不得大雅之堂,万一泄漏,又是一桩麻烦事。
二则年入中年的赵谦,对什么爱呀恨的,基本没有感觉了,这样对待朱徽娖这样一个身世凄惨的人,赵谦良心还是过意不去的,良心这东西,能骗别人,骗不了自己。
“这……”赵谦犹豫了许久,心里安排着该怎么回答朱徽娖的话,他想了想,还是先试探一下比较好,万一别人根本没那意思,自己一番诱惑,岂不是平白害人?
赵谦又打量了一番朱徽娖,突然见她唯一的手腕上有伤痕,立刻找到了试探的契机,忙伸手作势要抓她的手,“殿下腕上之伤……”
赵谦就看她缩不缩手,便能试探出来。
朱徽娖先是条件反射要缩手,突然又伸回原处,赵谦的手由于惯性,一下便抓住了。这是一瞬间发生的动作。
朱徽娖的手柔软无力,赵谦抓在手里,有些准备不足,心里有些紧张,毕竟这是不合规矩的事。
但不抓也是抓了,赵谦便看了一眼她手腕上的伤痕,像是割伤,便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沉默了片刻,朱徽娖道:“是我自己弄伤的,太难过的时候,看着血流出来,起码是看得见的痛,我就好受一些了。”
赵谦听罢心里一紧,半天说不出话来。
两人又沉默了许久,赵谦道:“殿下之国仇家恨,亦是臣之恨,请殿下将息自己,谦不愿见殿下之血,谦愿以大明将士之血,换贼子之血,以洗恨辱。”
朱徽娖低头不语,并不解释。
赵谦说这句话十分高明,显然是故意误解了朱徽娖的语意,却有效地堵住了她的口,而且说得比较暖心,也就没有激起矛盾。
朱徽娖无语,以她现在的身世,总不能明说儿女私情带给她的痛,比国仇家恨来得更具体吧?
于是朱徽娖将手从赵谦手里抽了出来,冷冷道:“赵大人真忠臣也。”
赵谦忙道:“愿誓死为皇上与殿下效命。”
朱徽娖冷冷道:“你跪安吧。”
赵谦行完朝常礼,说道:“臣告退。”
赵谦退出宫殿,心道,虽未明说,但是刚才抓了朱徽娖的手,也给了她一点幻想,当皇帝(朱慈炯)对赵谦不满时,朱徽娖应该会本能地从中调和的。
想罢,赵谦对今日所为还比较满意。
赵谦走出紫禁城,刚想上车,突然高启潜走了过来,执礼道:“廷益……”
高启潜对赵谦递了个眼色,赵谦会意,邀高启潜上车,二人对面而坐。
高启潜低声道:“原来那位已换了地儿,应该……”高启潜说的自然是原来那个皇帝,虽然他也明白肯定要除去以绝后患,但是这种事不是小事,高启潜还是要问一下,也能推卸一点责任。
赵谦看了一眼高启潜,见他头发都花白了,心道更加老奸了吧?遂低声道:“该怎么办,高公就怎么办吧。”
高启潜笑了笑,拱手道:“咱家明白了,只是让廷益也知道罢了。”
赵谦点了点头。
韩佐信进言的两件必须办的事,赵谦总算办完了。只要再用一些御用文人制造制造舆论,然后让真皇帝现身,谣言应该就会平息下去。制造舆论这些事,是不需要赵谦操心的。
其实真正的大敌不是强悍的外寇,而是内部的斗争。如果能凝聚力量,拥有数亿人口的大明,还不是区区满清的对手?
当初汉武帝战胜匈奴,一开始办的事,也是削藩平七国之乱。
赵谦回到府中,躺在太师椅上,坐看花草闲云,长舒了一口气,浑身一点力都没有了。心力疲惫,比身体疲倦来得更猛。
正在这时,月洞门那边,响起了大声说话的声音,先是李香君的声音:“施公子犯什么王法了?凭什么抓他?别以为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东家也太过分了!”
然后是饶心梅的声音,“东家在外面已经够累了,你别去烦他!”
“不,我就是要评评这理!”
终于,两个女人出现在了月洞门处,向这边走了过来。赵谦睁开眼睛,问道:“怎么回事?”
“东家……”饶心梅满脸的歉意。
赵谦这时才注意到饶心梅一直都叫自己东家,是因为以前她是奴婢的身份,后来虽然侍寝,赵谦却一直没想到要给个名分,她们也没提,一时倒忘了。
赵谦想到饶心梅对自己忠心耿耿,她一直向着自己,早已产生归属感,于是赵谦心里突然有些愧疚。
李香君神色愤愤,但是当看见赵谦的时候,语气已没有先前那么嚣张,毕竟眼前这个长相普通的男人,手里掌握着几个省的生杀大权,想杀谁就跟捏死一只蚂蚁差不多。
“请东家看在姐姐的份上……”李香君说道,语气已不再是要挟,而是恳求,而且搬出了她姐姐饶心梅,她自己也意识到,她并不是赵谦什么人,“放过施公子吧,他做错了什么?”
李香君仍然称赵谦东家,她虽已赎身,而且有饶心梅这层关系,但仍然常常干些歌妓才做的事,相当于依附赵府的歌妓,按照规矩,应该叫赵谦东家。
赵谦自然明白谁是施公子,因为就是他自己授权韩佐信拿那诗人开刀的,但是赵谦却装作不知道:“哪个施公子?”
“东家在艺馆接待的那几个儒士才子,其中就有施公子,施公子当日多看了妾身几眼,并无轻薄之意,请东家放他一马……”
李香君完全不知道赵谦要杀那施公子的真正原因,她还是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赵谦也不点破,冷冷道:“你那天也来艺馆了?”
李香君:“……”
“哦!”赵谦好像突然想起了一般,说道,“小事,小事,你且回去候着,一会见了刑部的人,我交代一句便是,让他们从请发落,你且安心。”
李香君神色有些失落,但没有办法,只好说道:“那妾身先谢过东家了。”
李香君刚走,赵谦便将这事抛诸脑外。李香君对他没有多大的价值,在他心里,倒想起了另一个女人,千代。
这个女人,刺杀任务失败,直接导致了武昌的险情。赵谦知道她尽力了,中国人可不比扶桑人,并没有这么计较胜败,相比胜败结果,态度反而更重要。
赵谦想的问题是,这把双刃剑,对自己有没有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