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
乾彬宫笼上一层阴翳，正红宫墙湮没在黑暗之中，诡异妖娆。
隐约女子的轻笑之声自乾彬宫中传出，如泠泠泉声，清脆空灵，宛转悠扬，和着馨香酒气飘散而出，在夏夜湿润的空气里酝酿。
江双影步履如风，越行越快，鬓间银色冠带随步伐摇曳，月光下散发出温润光泽。额上渗出细密汗珠，一滴一滴自倨傲的下巴滑下，落在青石板的地面上。
他是怀揣满心不屑步入乾彬宫的，此刻却几乎是逃了出来。然而，他的恐惧却并不是因为流音的料事如神。
事实上，就算鸾音猜中了一切，江双影也大可以矢口否认，甚至可以大肆嘲笑流音的自以为是——狂妄，一直是江双影的风格，不会因对方的强权而使自己变得低微。
但是……就在刚刚，面对鸾音的咄咄逼人，江双影竟一句话也难以说出，甚至没有丝毫的辩驳，单是脸上的恐慌，便默认了一切。
这一切，都缘于鸾音的笑。那是一种不屑世俗，自信满满的笑。对于自己的想法，自己的猜测，她从来不会质疑，更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所改变。她说江双影是苏太后的羽翼，那就毫无置疑，她说苏太后许了江双影一个遥远的承诺，那苏太后定是许了。
也就是说，哪怕江双影当时极力否认鸾音的说法，她也不会相信，单是那君临天下的笑，便足以将他打倒。
一个人，可以仅用一个笑容便令他人哑口无言，那这个人该有多么可怖？
江双影苦笑，没错，苏太后是给了自己一个承诺，甚至那不是一个承诺，而是一个威胁，这关乎到他生命之中最重要的人，为了这个人，他可以抛弃自己的信念，自己的执着，自己的一切！他可以为此投身黑暗官场，他可以为此巴结权贵，他可以为此……总而言之，江双影这一生，什么都可以抛弃，只有这个人，他必须要倾其所有去保护。
这是他的责任。
夏日炎炎，树静风止，除了江双影的步伐，一切都归于静谧，连那仅存的蝉鸣之声也渐渐消失。
这是……桃花树下，碧液池旁，一簇姹紫嫣红的花丛微微动了几下。若是平时，花丛被风拂动是极平常的事，但此时，在这个无风的夜晚，一切便显得不正常起来。
其实，以江双影的明察秋毫，这种小动作自然是瞒不过他鹰一般的双眼，但此时的他已心神恍惚，根本无暇关注什么花丛动不动，只求能够马上见到那个人，看到那个人一切都好，然后告诉自己，所做的这一切都是值得的，都是……无悔的。
花丛深处，一抹飘逸的身影隐在黑暗中。
蔚风静观这一切，心中不由升起一丝疑惑。他跟了江双影已有一路，这探花郎怎会趾高气昂地被鸾音诏入宫中，而后便惊慌失措的跑出？
江双影是何等人物，朝堂之上，蔚风早已领教过，单凭那锐利如剑的眼神，便足以令人胆颤三分。
“呵，江双影……人见人爱的探花郎，惊世骇俗的大才子，你再惊世骇俗又能怎样？还不是照样被她收在羽翼之下？被她骗了个干净！”蔚风咬着唇低低笑着，带着无尽讥讽，仿佛暗夜精灵，用笑容掩盖悲伤，或表现悲伤。
不知为何，见到江双影惊慌走出，蔚风竟无端觉的他已与鸾音发生了不可告人之事，甚至对自己的猜测确信不疑。
说不上是嫉妒，愤恨，还是不甘，刹那间自内心迸发而出，如熊熊烈火，燃尽残存的最后一丝希望。
渐渐的，化为灰烬。
“皇……皇后，您在这里做什么？”身后一个怯怯的声音传来。
蔚风浑身一个激灵，忙回头，妖冶的脸上还挂着未消的泪痕。
只见一个清秀的小太监正惊异地看着蔚风，他一袭明蓝宫装，手持一把锣面，许是深夜打更的太监，瞥见花丛中有人影，方来查探。
“你说我在做什么？”蔚风勾起唇角，笑意妖邪，脸色在夜幕下苍白如鬼魅。
“奴才，奴才不知……”小太监瞥见他的神情，顿时大骇，瘦弱的身子瑟瑟发抖。
蔚风瞧见他的神情，顿感好笑，也不知是在嘲笑这太监的胆小，还是在嘲笑自己，竟笑到眼泪一滴滴落下，打湿前襟，晕开一滩泪渍。
那小太监更是惊恐到难以言语，他纵是做梦也未曾想到，平日里温柔美丽的皇后，此刻竟如同蛇蝎，邪恶到令人心悸。
良久，蔚风停止了邪笑，一把用手揪住小太监的衣襟，阴声道：“怎么？你很怕我吗？告诉我，我哪里可怕？难道我不美吗？”
“皇……皇后……”小太监骇得眼泪簌簌掉落。
看着他惊恐的神情，蔚风蓦然之间便计上心来，他扯着太监的衣服，将其凑近自己，既而手臂一绕，莹白的手便搭在小太监颤抖的脖颈上，使他背对自己。
“你叫什么名字？在宫中负责什么？”
“回……回回主子，奴才名叫小路子。负责……负责打更，还负责整理乾彬宫内皇上的奏章文件……”
“哦，小路子。”蔚风桃花眼眯起，在小路子耳边吹起暖暖的气：“小奴才，你知道吗？你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皇后殿下饶命呀，奴才什么都没看到！”小路子霎时间哭喊起来，求生的本能使其拼命反抗，企图摆脱蔚风的桎梏，但蔚风那双轻轻搭在他脖颈上的手，就如同着魔一般，紧紧扣住，使之完全动弹不得。
“不要反抗，也不要怕……”蔚风的声音逐渐变柔变软，如轻声耳语，像是在安慰他：“我只需向你借一样东西，你今晚所看到的一切，我都可以不追究，你看可好？”
“好好好，奴才能为殿下效劳，是奴才的福气，只要殿下不追究奴才，要奴才借什么都好！”
“借什么都好？”
“是是是。”
“真的？”
“真的！”
“好吧，那我要借……”蔚风搁在小路子颈上的手愈发掐紧。
小路子顿感呼吸困难，脸色也渐变铁青，双脚不住乱蹬，瞪大惊恐的眼睛，口中不住发出“呜呜”的声音。
万紫千红的花丛剧烈抖动起来，血般艳丽，在夜色下如同一道符咒，无数花瓣飘洒而下，纷飞在黑暗中，宛若群魔乱舞。
终于——
花丛停止抖动，一切归于平静，纷飞的花瓣落下，铺满青石板的地面，浮华美丽。
一切仿佛从未发生过，夜，似乎一直都如此静谧。
蔚风将修长十指自小路子颈上拿下，眼眸微眯，唇线划出一道邪美弧度。
小路子已无呼吸，身体僵硬，脸色青紫，双腿仍保持弓着的姿势，眼睛尚在惊恐地睁着，眼球几乎凸显出来，似乎在控诉着罪恶的源泉，又仿佛是不甘离开这黑暗世道。
“我要借你的脸，你想得到吗？”
蔚风冷笑一声，自怀中取出一把小刀，顺着小路子的脸颊轻轻划下。
滴滴血迹从刀口边缘渗出，颜色尚很鲜艳，顺刀刃流下，与殷红花瓣混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