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番外-江双影与段玉红

时光退回几年以前。

却说那日, 江双影得了段玉红的搭救,不忍拂了她的好意,便勉为其难住了下来。

但就在那几日间, 江双影发现, 这仿佛从天而降的段玉红, 着实是个外冷内热的好心肠之人。

这不, 入夜时分, 怕江双影被褥单薄,她又力大无穷一般扛来两床棉被。

“咳。”一向自诩桀骜不驯的江双影,此时此刻不知怎么, 竟有些脸红,“不必劳烦段姑娘了, 我也曾是受过苦之人, 如今冷一些倒也不算什么。”

段玉红将棉被向床头一扔, 冷脸看他,“看你们这行人的穿戴, 哪里像受过苦?”

江双影摇头一笑,“如今过的好,不代表曾经过的好。”

段玉红饶有兴趣挑起眉,“怎么,莫非你还有过什么不为人知的辛酸往事?”

江双影面上笑意不改, 说出口的话也语气淡淡, 仿佛在说别人的事, “那时尚年幼, 爹娘去的早, 说来也是许多年前之事了,若不提起, 我都要忘了。”

段玉红微微有些动容。

茅草屋里,一灯如豆,明灭跳跃的烛火映着江双影棱角分明的侧脸,令他看起来俊美的有些不真切。白日里看去,本该是有些煞气的一张脸,如今却被油灯的微光柔化。于是便只剩下好看,好看到段玉红竟有些痴惘。

在此之前,她一直以为自己只对柔弱美人有兴趣,顶好是白皙单薄的那一种,被人欺负也不吭声,被她救了,也只会羞羞怯怯道一句,多谢侠士搭救。哪里会像江双影这般,自己衣不解带照顾了他许久,一醒来便一脸黑风煞气,话没说几句,还要跟自己动手。

但饶是如此,段玉红还是莫名有些喜欢他,这感觉从见到他的第一眼便有。那时的江双影还没醒来,可即便是闭着眼,也可知那眉目有多浓秀俊朗,乌黑密集的睫毛遮在脸上,落下一小片惹人遐思的阴影,让段玉红忍不住轻轻触碰,又不敢触碰,

她第一眼,就爱上他这副上好相貌,可如今,又爱上他令人怜惜的过往,也许这就是命。

“你这么晚还没有睡,想必是在思念谁。”行走江湖惯了,也不顾及男女大防,段玉红坐到了江双影床头。

“你又如何知道?”江双影瞥了她一眼,唇角扬起一抹笑,“自作聪明。”

“我不但知道,还知道你思念的人,正是那位灵动似水的女子。”段玉红笃定道。

江双影对她无可奈何,只得收起促狭之气,叹了口气道:“我思念她,她却不思念我,也是无用。”

“她是你什么人?”段玉红忽然有些好奇。

“我也说不准。”江双影眉心微皱,思索道,“既是我的主上,也是我的知己。”

“偏偏不是你的爱人。”段玉红毫不留情接道。

江双影眼底漾起一丝苦笑,心道这个姓段的,说话仿佛不知含蓄为何物,一句递一句的,通通直刺他的痛穴,仿佛同他有仇一般。静了许久,他才低声道:“我本将心照明月,奈何明月,已有过知音。”

“文邹邹的听不懂。”段玉红道,顿了一顿,才生硬道:“其实你不必过于伤心,你生的这般……这般好看,以后自然会遇到更好的人。”

江双影缓和了神色,心知以段玉红的性子,这几句宽慰的话已够她搜肠刮肚了,当下也不再抱怨,只向段玉红回以明朗一笑,“多谢你,段姑娘。”

“咳。”两人目光猛然相接,昏黄暗淡的茅草屋竟有些许温馨。段玉红颇有些不自在般低咳一声,微弱灯火之下,心砰砰作响,仿佛是被狐狸精迷住的过路人。只是这狐狸精生的过于高大挺拔,还长了一身结实紧绷的蜜色皮肉。

“我先走了。”她面红耳赤站起身,心口异常燥热,“你也早些休息,明日我再来看你。”

江双影见她道别道的突兀,心下有些疑虑,可当下也不便多问,只得起身送她离开。

自从那夜起,段玉红便每隔几个时辰,就找个借口来茅草屋看望江双影。

起初,江双影也只当她是热心肠,可时候久了,也渐渐回味过来。

这一新发现令他十分无措。段玉红怎会看上自己?他莫名其妙的想。当下朝代,女子所喜爱的男子除了蔚风那等风流多情之相,便是以温顺妥帖居多。何以自己这等样子,也会被人看中?

他百思不得其解,也全然忘了自己还有一副好容貌。以致在下一次见到段玉红时,他不由自主冷淡了神情,“段姑娘若无其他事,双影要就寝了。”

“你睡你的,我再为你把院中的拆劈了。”段玉红老实不客气道。

江双影嘴角抽搐,“不必了。”

“我独自生活已久,做这种粗重活计不成问题。”

“多谢你的好意,当真不必了。”

“为何?”段玉红诧异地皱起秀丽的眉。

“因为我自己有手。”江双影冷冰冰道,目中有千尺深潭。

段玉红愣了一下,方才还光芒闪烁的双眼瞬间黯淡下来,仿佛被人迎头敲了一闷棍,她现下心中既觉的疼,又觉的不甘。

可终究还是站起了身。

“那我便先走了,你好生休养。”

“我休养的足够多了。”江双影连忙接道,“当初留在这里,是因为伤寒未愈,如今也已经好了大半,便不该再叨扰段姑娘了。”

“那也好。”段玉红瓮声瓮气,心里闷的快要喘不上气,“我明日一早,送你去武林大会。”

“多谢段姑娘。”江双影微笑道。他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既客气又恰到好处,只是连在一起,便透着莫名的冷淡与生疏。

段玉红不傻,听的出江双影口气中的意思,便强迫自己回了身,一步不停离开了草屋。

北域的天又冷了几分,段玉红腰挎长剑,青衫单薄,高挑清瘦的背影落入空旷院落,显得颇有些萧索清寂。

江双影看在眼中,心里也有些酸涩难当,只是他知道,自己除了心中有鸾音外,还是个只知文韬武略,不懂善解人意的男子。段玉红这等大好江湖儿女,合该找个知冷知热的体贴男子,了却这漂泊无定的日子。

桌上的茶汤冷了,江双影浑不在意端了起来,入口倒更添几分爽口,正如段玉红清冽如泉水的眼神。

第二日,天光还未明,江双影便匆匆将行李收拾好,打算前往北域最盛大的武林大会。

一抬头,看到段玉红端端正正立在门口。双目狭长而清澈,鼻梁高而挺秀,薄唇淡如细雪,神情点尘不惊。一袭青衫短打一碧如洗,腰佩三尺青锋宝剑。

江双影微微一怔,竟是盯着她半晌不知说什么。

倒是段玉红先开了口,声音同人一样清凉,“江双影,我有话对你说。”

“你说。”江双影缓缓放下了包袱。

就见段玉红将手伸入衣襟,摸索片刻,从中拿出几张纤薄的纸张,拍到江双影面前,“这是我的全部身家,有一张地契,还有几张银票,不算多,是我这些年闯荡江湖的所有积蓄。”

“你……”江双影眉心微皱,心底升起一丝不祥预感

“江双影,我问你,你可愿入我段家,同我共结连理,同闯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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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双影大惊,忙将地契银票向外一推,沉声肃然道:“段姑娘,你怎可拿此事开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段玉红的神情是安然和淡定的,也不再像昨日那般无措,“我知道你会是这般反应,不过无妨,我可以等你。总归我也是闲云野鹤,你们要去中原,我也不妨随你去中原游历一番。若有一日,你遇到与你两厢情愿的女子,我也会自行离开。但在此之前,双影,我不会放弃。”

“我瞧你这……简直是疯了。”江双影面上虽有惯常的冷傲讥讽之色,胸中却情绪激荡,一时难以言表。

段玉红轻轻笑了一下,将纤长的手覆在他手背之上,“我喜欢你的容貌,这算不算个好理由?又或许你我都是苦命人,我也自幼父母双亡,知道那孤独无之苦,所以若有机会,我愿成为你的依靠,今生护你周全。”

江双影这一生,只尝过两次感动的滋味,一次是在许多年前,鸾音将逃出苏太后牢笼的江夜交给他,分明有借此威逼利诱他的机会,却对他说,赶紧走,免得朕后悔。而今日,这是第二次。

他是大才子,文武双全提笔成诗,欣赏他的人也曾如过江之鲫。只是那喜爱过于浅薄,经不起风吹雨打,从未有人如段玉红一般,只与他相处数日,便捧出这般真心来。

段玉红的手常见握剑,看似白皙之下,掌心却有薄薄的茧子。覆在江双影手背上,竟有着灼人的温度。

她在他长久的沉默中又开了口,淡淡讲起自己的故事,“我的家人在一次寻仇中悉数离世,唯独我,被师父所救,带入山中日夜学武。我在武学一道上颇有天分,加上那时心中有仇有恨,便格外学的没日没夜,不知寒暑。旁人学武功,是为了扬名立万,而我是为了报仇。”

“那后来,你可报了仇?”江双影问。

“报了。”段玉红道,“在学成下山后的第一天,我便报了仇。可大仇得报后,我却变得浑浑噩噩,终日与酒为伴,不知人生去向。师父得知后,下山前来看望我,讲我训斥一番,我便当即如醍醐灌顶,从此开始行侠仗义之举。可这些年过去,也做了不少举手之劳的事,我却终究觉得,眼下的日子并不是我所真正向往的。我一直不知自己究竟想要怎样一种生活,我人生的前半段活在仇恨中,后半段活在漂泊里,也无暇去思考这些。直到遇上你,江双影。”

他闻言,猛然抬起头,正对上她一双明眸,霎那间也心跳如鼓。

“我们先启程去武林大会,”他别过视线,故作镇定,“至于你去不去中原,那与我无关。中原地大人博,美人如云,也许你到了中原,便会后悔今日与我说的这一番话。”

段玉红的唇角挑起一抹淡淡的笑,“放心,我便是见惯天下美人,也不会忘记对你的承诺。”

三日后,在高手如云的北域武林大会上,江双影见到了吵吵闹闹的鸾音。

“双影!”她还如以往一样,像阵风似的席卷过来,往江双影口中硬塞了颗红枣,“此地的人很是让我不满,就知道打打杀杀,传说中江湖不是许多美人的吗?怎么我一个都没见到?”

江双影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将那没熟的枣子吞下,登时气不打一处来,“不满你还来?你可知我为了寻你,冻晕在……”

“哎呀双影,别唠叨了,不听不听。”鸾音堵起耳朵,笑的有些狡黠,“赶紧说说看,你与那段姑娘成了没?”

“成了什么?!”江双影一甩袖,索性踱步到一旁,懒得再与这没个正形的女子纠缠。

徒留鸾音在一旁似笑非笑,高深莫测,一脸看穿了什么的模样。

寒冬过后便是初春,大地经过一整个季节的冰雪肆虐,终于了有了些许盎然生机。而春暖花开的时节,鸾音他们三人也终于结束了塞外游历,再度回到中原。

与此同时,江双影也接到了段玉红的第一封信,只有寥寥数语:

我已达中原,念卿,望安好。

日转星移,春季过后便是初夏,暑气蒸腾,人心浮躁。段玉红的第二封书信便如同夏日里的冰,夹着一片荷花叶子,遥遥寄给了江双影:

今日路过一池塘,见水中荷花开的很好,十分像你。

此后就这样,段玉红看到荷花,要写封信,看到秋叶,也要寄一封信。

她文墨粗糙,字也笨拙,可每一封却被江双影看过之后,仔仔细细收了起来。

书信一封又一封,仿佛秋天的叶子一般源源不断寄来,越来越频繁,话也说的越来越多。江双影闲来无事时,也开始给段玉红回信,只是那信的内容仍旧“文邹邹”的,段玉红时常不能完全看懂,但她欢喜异常。

春夏秋冬,花开花落,光阴的更替总是急速而无情。又是一年冬季,鸾音摇着一把玉骨扇,斜靠在塌前的饭桌边儿,悠哉悠哉喝着一碗热鸡汤。

江夜也喝了个满嘴油,只见他抬了袖子一抹,愣愣道:“仙子姐姐,为什么哥哥不出来喝呢?我去叫哥哥也出来,鸡汤好喝!”

“嘘……”鸾音神秘兮兮凑近他,“别打扰你哥,他在看信。”

江夜顿时脸一垮,样子很是愁苦,“哥哥整天就知道看信!哼,傻瓜,大傻瓜!”

鸾音闻言也悠悠一叹,仰头望天道:“我看再这么看下去,咱们很快就能喝上喜酒了。”

那时天光未明,寒冬深沉,日子还是苦乐与思念并行着。鸾音吃吃喝喝说说笑笑,完全没有想到,在看不清的将来,她竟当真会与蔚风再度相逢。而江双影也正坐在红木桌前,捧着段玉红的信纸看的聚精会神,哪里会预料到很久很久之后,他与这个女子,相守走过了一生。

那的确是很久后的事了,在此刻的他们看来,远的像个不敢去想的美梦。正如每个人的人生,都有一段寒冷孤寂的时光。可那时光终究会过去,春季总归会到来,到那时再回首看去,当时的一切便都不算什么。

而那些痛苦,仇恨,阴谋,挣扎,也都尽付笑谈间,成了一个很远很长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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